王國維《人間詞話·情多無處足》經典解讀
情多無處足
梅圣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劉融齋謂:“少游一生似專學此種。”余謂: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次第長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專學此種。
“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這是梅堯臣《蘇幕遮》里的詞句。
一樹的梨花落盡之時,便是春天消盡之際。
后面緊接著又寫到了殘陽,這也是一天將盡之時,在這黃昏殘陽的傍晚,一片青蔥之色也隨著這如煙如霧的黃昏,即將逝去。
詞句將春逝和黃昏聯系起來,更顯得春逝的凄涼之意。
從這句詞出發,劉融齋覺得秦觀作詞的風格和梅堯臣的很相似。
秦觀寫情,往往凄婉動人。
比如《滿庭芳》中:“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此句中的意象“斜陽”“寒鴉”“流水”“孤村”,都是一些灰色調的景物,斜陽之外,數點的寒鴉,寒鴉本就是凄冷之物,卻在斜陽之中,以數點飛過,更增添了蕭索孤寂之感。流水圍繞著孤村,依舊是孤獨寂寞自解愁之意。
再比如《踏莎行》中:“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意象又是“孤館”“杜鵑聲”“斜陽暮”,這等景物同樣的冷。已是孤館,這孤館卻是沒有生氣的地方,因為沒有人來,所以大門緊閉,無人問津,門可羅雀,這般的死寂,好像連春天在這里都被封閉了,只是一片寒意,毫無春之起色。杜鵑聲聲叫響在斜陽之暮里,更是一片凄涼之意。
這三句:
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
——梅堯臣《蘇幕遮》
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秦觀《滿庭芳》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秦觀《踏莎行》
仔細看這三句,里面都選取了一個相同的意象“殘陽”,三句似乎有著相同韻味,都是凄冷滄迷之色。
這樣風格中,在后兩句中,除了有秦觀自己的本色之外,還可以感受到梅堯臣對秦觀詞創作的影響。
這是劉融齋的說法,王國維在寫此節的時候,特意將劉融齋的觀點拋出來,是想提出自己的觀點,他覺得歐陽修的詞,其實也受到了他人的影響,那就是前面多次提到過的一個人,那個開了北宋一代風氣的馮延巳。
馮延巳的詞洗刷了詞的脂粉之氣,使詞變得清爽高俊。而歐陽修的詞風和馮延巳的詞風一脈相承,也極為相近。
玉樓春
馮延巳
雪云乍變春云簇,漸覺年華堪縱目。北枝梅蕊犯寒開,南浦波紋如酒綠。
芳菲次第長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蹙。
“雪云乍變春云簇”,雪厚如云,已漸漸消散,春云簇簇,漂浮天空。這里寫的是冬去春來,雪消云開,春來好景。
“漸覺年華堪縱目”,這無邊春色,美好年華,極盡縱目,忘我欣賞。
“北枝梅蕊犯寒開,南浦波紋如酒綠。”梅花還在冒著嚴寒而開放,南浦之波紋好像美酒般碧綠。“北枝梅蕊犯寒開”,這里的春天還是早春,早春之寒,尚有梅枝。
“芳菲次第長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年年的芳菲次第而來,而這多情之人哪里能夠把每一處應該流連的美景一一看到呢?
“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蹙。”不如縱情地喝酒享樂吧,一切的快樂都在這歸來的春天之中,一切的快樂都在這美酒之中,一切的快樂都在這縱情歡樂之中。不要因為春天的到來或者逝去而感傷遍懷,年年歲歲春去春來,別因為憐惜春天而緊蹙這如黛眉頭。
王國維認為這首馮詞,成為了歐陽修處處學習的范本。
但是后來在對這一節的研究中,反而出現了一個很不解的事情。就是在馮延巳的詞集中有這首詞,而在歐陽修的詞集中也出現了這首詞。只是個別字不同而已,意思是一樣的。或許后人在選詞的時候,有時候會把兩人的詞搞混。比如:朱彝尊的《詞綜》,選馮延巳的詞20首,其中有8首是歐陽修所作。《玉樓春》這首詞在馮延巳的《陽春集》里并未見到,而在《尊前集》中把它作為馮延巳的詞。而在《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卷二也刊載了此詞。
如此看來,這首《玉樓春》到底是誰所創作倒真成了謎了。
那么從詞的整體風格來分析,似乎兩人也的確都有可能是其作者。
從“雪云乍變春云簇,漸覺年華堪縱目。北枝梅蕊犯寒開,南浦波紋如酒綠”這幾句來看,盡管是傷春惜春,句子中卻透露出一股豪邁之氣,似乎是歐陽修的風格,沒錯的。
而“芳菲次第長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這兩句,卻又頗似馮延巳的風格,里面有一種不明的憂傷情愫,幽微之裊裊。這樣的細膩,斷不是歐陽修的風格,恰是馮延巳的纏綿郁結。
這句:“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蹙。”要人拋棄愁情,盡享眼前之歡娛,又再一次有了歐陽修抑揚唱嘆的大氣之感。
歐陽修的《浣溪紗》里也有這種情感類似的句子:“《六幺》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樽前。”從這里,似乎可以再一次佐證這《玉樓春》是歐陽修的作品。
但是,不管這首詞到底是誰寫的,后人總是混淆地把它的作者混淆,那么就可以理解王國維此節的意思了。
馮延巳的詞開北宋一代風氣,去濃艷脂粉之氣,開清雋高遠之風,影響著后來的詞人,而歐陽修恰是最受馮詞風格影響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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