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厚墓志銘
柳子厚墓志銘
唐·韓愈
【題解】
墓志銘,是古代文體的一種,刻石納入墓內(nèi)或樹立于墓旁,表示對死者的紀念,以便后人稽考。文章通常分兩部分:前一部分是“志”,用散文敘述死者的姓氏、爵位、世系和生平事跡;后一部分是“銘”,以韻文表示對死者的悼念和頌贊。文章著重論述其治理柳州的政績和文學貢獻,贊揚柳宗元的政治才能,稱頌其勇于為人、刻苦自勵的精神。
【原文】
子厚諱宗元[50]。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曾伯祖奭,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諱鎮(zhèn)[51],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權(quán)貴,失御史,權(quán)貴人死,乃復拜侍御史。號為剛直,所與游,皆當世名人。
【注釋】
[50]諱:古人尊敬死者,不直呼其名,故在其名前加一“諱”字,以表示不得已而稱之。
[51]皇考:對已經(jīng)死去的父親的尊稱。
【譯文】
柳子厚,名宗元。他的七世祖柳慶,曾經(jīng)做過北魏的侍中,受封為濟陰公。曾伯祖柳奭,擔任唐朝的宰相,與褚遂良、韓瑗都因為得罪了武則天,在高宗時被處死。父親名柳鎮(zhèn),因為要侍奉母親而放棄了太常博士的職位,請求到江南去做縣官。后來因為他不肯向權(quán)貴獻媚,被免除了御史官。當權(quán)的大臣死后,才又被任命做侍御史。柳鎮(zhèn)以剛毅正直著稱,同他來往的,都是當代的知名人士。
【原文】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52],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俊杰廉悍,議論證據(jù)今古,出入經(jīng)史百子[53],踔厲風發(fā)[54],率常屈其座人[55],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
【注釋】
[52]嶄然見頭角:比喻青年人才華初顯。嶄然,突出的樣子。見,同“現(xiàn)”,顯露。
[53]出入:融會貫通,深入淺出。
[54]踔厲風發(fā):議論縱橫,言辭奮發(fā),見高識遠。踔,遠。厲,高。
[55]率常屈:率,每每。屈,使之屈服。
【譯文】
子厚少年時就很精明能干,沒有他不通曉的事物。當他父親還在世的時候,雖然很年輕,但卻早已自立成才。能夠考取進士第,顯露了超人的才能,大家都說柳家有個好兒子。此后他因為考中博學宏詞科,被任命為集賢殿正字。他英俊杰出,清廉剛正,討論起問題來能夠引古證今,精通經(jīng)史典籍和諸子百家,議論縱橫,言辭奮發(fā),見高識遠,常常使同座的人為之屈服,因此名聲大振,當時人們都敬慕他而希望與他交往。那些公侯、士卿們都爭著讓他做自己的門生,并一致推薦他、贊譽他。
【原文】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jiān)察御史。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州司馬。居閑,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56],為深博無涯涘[57],而自肆于山水間。
【注釋】
[56]泛濫停蓄:形容學問文章的廣博和深厚。
[57]涯涘:水的邊際。
【譯文】
貞元十九年,子厚從藍田尉升任監(jiān)察御史。順宗繼承皇位之后,他又被升為禮部員外郎。逢遇當權(quán)人獲罪,他也受到牽連被貶逐到潮州當刺史。還未曾到任,又依例被貶為永州司馬。身居清閑之地,他更加刻苦用功,他專心記誦和閱覽,文筆汪洋恣肆,雄厚凝練,學問廣博深厚。同時盡情地自我消遣在大自然的山光水色之間。
【原文】
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zhì)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58],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zhì)。觀察使下其法于他州[59],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jīng)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注釋】
[58]子本相侔:子本,利息和本錢。相侔,相等。
[59]觀察使:是唐朝中央派到各地區(qū)掌管監(jiān)察的官,考察州縣管理政績。
【譯文】
元和年間,子厚曾按例被召回京師,又和同案人一起被遣出做刺史,子厚被派到柳州。到任之后,他慨嘆道:“這里難道不值得我做出政績嗎?”然后,他按照當?shù)氐娘L俗民情,替他們設置教化措施并頒布禁令,全州百姓都服從并依賴他。這地方有個風俗就是窮人們借債時往往用兒女去抵押,約定到期不能按時贖回,等到利息和本錢相等時,債主就把人質(zhì)沒收做奴婢。子厚為此替欠債人想方設法,讓他們都能夠把兒女贖回去。那些十分貧困實在沒有能力贖回的,就讓債主記下子女當奴婢的工錢,等到應得的工錢足夠抵消債務時,就命令債主歸還那些人質(zhì)。觀察使將這個法令推行到其他州,等到一年以后,被釋放的人質(zhì)將近一千人。衡山、湘水以南準備考進士的人,都把子厚當老師。那些經(jīng)過子厚親自教導指點的人所寫的文章,都符合章法要求,值得欣賞。
【原文】
其召至京師而復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60]。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請于朝,將拜疏,愿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于是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jié)義。
【注釋】
[60]詣:前往的意思。
【譯文】
當子厚被召回京師又被遣出做刺史的時候,中山劉禹錫(字夢得)也在被遣出之列,他應當前往播州。子厚泣不成聲地說:“播州這個地方不是中原人能居住的,而夢得還有母親在家,我不忍心看他如此困窘,也無法將夢得去播州的事告訴他母親,況且也沒有母子一同前往的道理。”子厚向朝廷請求,準備遞呈奏章,并愿意拿柳州換播州,表示即使罪上加罪,死也無憾。恰巧碰上有人把夢得的情況告知了皇上,夢得因此改做連州刺史。唉!士人在窮困中才能表現(xiàn)出氣節(jié)道義。
【原文】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游戲相征逐,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61],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發(fā)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62],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注釋】
[61]以相取下:互相謙虛,表示尊重。
[62]得計:做得對。
【譯文】
如今那些日常無事,共居街坊相互仰慕友好的人,一起吃喝玩樂來往頻繁,夸夸其談,強作笑臉,互相親熱尊重,手握手好像要挖出肺肝給對方看,又指天流淚,發(fā)誓不論生死都不辜負對方,簡直像真的一樣可信;有朝一日遇到小小的利害沖突,小得僅像汗毛頭發(fā)一樣,就翻臉不認人;對方落入陷阱之中,非但不肯伸一下手去救援,反倒借機排擠對方,再往下扔石頭的人,到處都是。這種事情,恐怕連禽獸和野蠻人都不忍心做出來,然而那些人卻自以為做得對。他們聽了子厚的高風亮節(jié),也該稍稍有點慚愧了吧。
【原文】
子厚前時少年,勇于為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yè)可立就,故坐廢退[63]。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于時也。使子厚在臺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于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于后如今[64],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愿,為將相于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注釋】
[63]坐廢退:受牽連被貶黜。坐,因罪受牽連。
[64]自力:自我努力。
【譯文】
子厚年輕時,勇于幫助別人,卻不懂得珍重和顧惜自己,以為功名事業(yè)可以一蹴而就,結(jié)果受到牽連遭到貶官。被貶后,又沒有熟識而有權(quán)有勢的人推薦和提拔,為此最終死在荒僻邊遠的地方。才干不能被世人所重用,政治主張不能在當時推行。如果子厚在御史臺、尚書省做官時,能謹慎約束自己,像在做司馬、刺史的時候那樣,自然就不會遭到貶斥。即使遭到貶斥,也有人能夠推舉他,也必定會被重用而不至于窮困。然而如果子厚被貶斥的時間不是那么久,困窮的處境未達到極點,那么他雖然能夠在官場中出人頭地,但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必定不能自我努力,以達到像今天那樣能夠流傳后世的水平,這是毫無疑問的。即使讓子厚實現(xiàn)他的愿望,在一個時期內(nèi)讓他做了將相,拿功名事業(yè)來換文傳后世,什么算得,什么算失,必定有能辨別它的人。
【原文】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cè)。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jié)概,重然諾[65],與子厚結(jié)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于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jīng)紀其家[66],庶幾有始終者。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注釋】
[65]重然諾:重信用。
[66]經(jīng)紀:照料,經(jīng)營。
【譯文】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去世,享年四十七歲。在元和十五年七月十日,他的靈柩被安葬在萬年縣他祖先的墳墓旁邊。子厚有兩個兒子:長子叫周六,剛四歲;次子叫周七,子厚去世后才出生的。兩個女兒,都還小。他的靈柩能夠回鄉(xiāng)落葬,費用都是觀察使河東裴行立先生資助的。行立為人有氣節(jié),重信用,與子厚交情很深,子厚也為他盡心盡力,最后竟依賴他辦理了后世。把子厚安葬到萬年縣墓地的是他的表弟盧遵。盧遵是涿縣人,性格謹慎,好學不倦。自從子厚被貶斥以后,盧遵就跟隨他和他家人一起住,直到子厚去世也沒有離開。他既送子厚靈柩回鄉(xiāng)歸葬,又代替子厚照料家人,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有始有終的人。
銘文說:這是子厚的居室,既堅固又安穩(wěn),有利于他的后代子孫。
【評析】
這是作者為柳宗元寫的墓志銘,概括了柳宗元的家世、生平、交友、文章,著重從其人品、政績和文學成就等方面刻畫了柳宗元的形象,表達了作者和柳宗元的深情厚誼以及對他的沉痛哀悼。
在本文中,作者盛情贊揚柳宗元的政治才能,并肯定他仗義為人、勤奮上進的精神,顯露出作者急朋友之難的美德。后又對他屢次遭貶的坎坷遭遇飽含同情之心,也反映出當時社會的黑暗以及世道的不公。
全文感情飽滿真摯,酣暢淋漓,具有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乃是作者至性至情之所發(fā),堪稱千古銘文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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