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蛇者說
捕蛇者說
唐·柳宗元
【題解】
本文是柳宗元被貶永州以后所作。文章通過捕蛇者蔣氏對其祖孫三代為免交賦稅而甘愿冒著死亡威脅捕捉毒蛇的自述,及其鄉鄰因捕蛇而招致的災難為核心,揭露了當時農民的悲慘生活,抨擊了統治者殘害百姓、荼毒人民的行為,表達了作者對勞動人民的深切同情,進而指出了“苛政猛于虎”這一古老話題的現實意義。
【原文】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然得而臘之以為餌[8],可以已大風[9]、攣踠、瘺癘,去死肌,殺三蟲。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
【注釋】
[8]臘:風干,這里作動詞。餌:指藥餌。
[9]已:止,治愈的意思。
【譯文】
永州郊外出產一種特異的蛇,黑底白花。這種蛇碰到草木,草木就會枯死;咬到人,那就必死無疑。可是如果把它抓住后,將它風干做成藥品,卻可以治愈麻風、關節病、頸部腫痛、惡瘡,還可以除掉死的肌肉,殺死人體內的寄生蟲。起初,太醫奉皇帝之命去征收這種毒蛇,每年征收兩次;還招募有能力捕捉這種蛇的人,允許他們用蛇去抵稅收。永州的百姓爭先恐后地去捕捉這種蛇。
【原文】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問之,則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將告于蒞事者[10],更若役,復若賦,則何如?”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
【注釋】
[10]蒞事者:管這事的官吏。蒞:臨,管理。
【譯文】
有個姓蔣的人,家中三代人都靠著捕蛇的差事不納稅。我問他這件事,他說:“我祖父死于捕蛇,我父親也死于捕蛇,如今我繼承祖業捕蛇已經十二年了,有好幾次都差點送命。”說著臉上露出很悲傷的神色。我很同情他,就說:“你怨恨捕蛇這差事嗎?我去告訴管這事的官吏,更換你的差使,恢復你的賦稅,你覺得怎么樣?”姓蔣的一聽越發悲傷,流著眼淚說:“您是可憐我,想讓我活下去嗎?可是我做這個差事的不幸,還趕不上恢復我的賦稅帶來的不幸那樣嚴重呢!
【原文】
向吾不為斯役[11],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于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饑渴而頓踣[12]。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13]。曩與吾祖居者[14],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即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
【注釋】
[11]向:如果。
[12]頓踣(bó):因勞累而倒下。頓,困頓。踣,僵仆。
[13]相藉:疊壓,形容死人極多。
[14]曩(nǎng):從前,,過去。
【譯文】
如果當初我不做捕蛇的差事,恐怕早就已經困苦不堪了。自從我家三代定居在這里,算起來已經有六十年了,可是鄉鄰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窘迫,他們為了繳納賦稅,把他們田中生產出的物品都用盡了,把家中的收入也都拿出去上繳了,只好哭喊著四處遷徙,因又饑又渴倒臥在地。他們頂著狂風暴雨,冒著嚴寒酷暑,呼吸著毒氣,常常因此而死亡的人橫七豎八地躺在路邊。從前和我祖父同住在一起的人,如今十戶人家里剩不到一戶了;和我父親同住在一起的人,如今也是十戶中難得有二三戶存在了;和我同住在十二年的人,如今十戶也剩不到四五戶了。他們不是死了,就是搬到其他地方去了,但我卻因為捕蛇而仍然生活在這里。那些兇狠的差役來到我們鄉里時,到處狂喊亂叫,到處騷擾,因此受驚嚇的不僅是百姓,連雞狗都不得安寧。
【原文】
吾恂恂而起[15],視其缶[16],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臥。謹食之,時而獻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今雖死乎此,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后矣,又安敢毒邪?”
【注釋】
[15]恂恂:小心謹慎的樣子。
[16]缶:一種口小腹大的瓦器。
【譯文】
我提心吊膽地爬起來,看看我那個裝蛇的瓦器,看見蛇還在里面,才敢放心地睡去。我平時小心地喂養它,到規定的時候就把它獻上去。回來就可以美美地享用自己田里收獲的東西,度過我有生之年。我一年之中只有兩次受到死亡的威脅,其余的時間就可以安樂地度過,哪會像我的鄉鄰天天擔驚受怕呢?如今我即使被蛇咬死,與他們相比,我也是死在后面了,又怎么敢怨恨這個差事呢?”
【原文】
余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17]。
【注釋】
[17]人風:即民風,民間情況。
【譯文】
我聽了他的話后,越發悲傷。孔子說:“苛刻的統治比老虎還兇猛。”我曾經懷疑這句話。如今從姓蔣的遭遇來看,還真是可信。唉!誰能想到苛捐雜稅比這種毒蛇更厲害呢?所以我寫下這篇文章,等待那些觀察民風的人去看,希望他們能有所啟發。
【評析】
本文是一篇說文體的文章,作者以捕蛇者的口吻批評了中唐賦稅之重。文章運用敘事手法,先寫永州異蛇的劇毒,草木碰到會死,人被咬到也會亡,令人毛骨悚然。接下來寫蛇的醫療作用,而正是這種作用,官府以免除賦役為條件,吸引眾多百姓去干捕蛇的差事。之后又寫捕蛇者蔣氏祖、父都死在捕蛇上,自己好幾次也差點沒命。但蔣氏仍有心以捕蛇為業,不愿恢復賦稅。接著便詳細敘述鄉鄰不斷地受到悍吏的騷擾,使人感到無限的憤慨和沉痛,有力地強化了主題。
全文處處運用對比:捕蛇者與納稅的對比,捕蛇者的危險與納稅之沉重的對比,捕蛇者與不捕蛇者(蔣氏與鄉鄰)的對比,鮮明的對比深刻地揭示了“賦斂毒于蛇”這一中心。文章結構波瀾起伏,人物突出,錯落有致,字里行間表達了作者的憂民之意,堪稱散文中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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