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惡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①,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②,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③,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故枸木必將待檃栝烝矯然后直④,鈍金必將待礱厲然后利⑤。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后正,得禮義然后治。今人無師法則偏險而不正,無禮義則悖亂而不治。古者圣王以人之性惡,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是以為之起禮義、制法度,以矯飾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擾化人之情性而導(dǎo)之也。始皆出于治,合于道者也。今之人,化師法,積文學(xué),道禮義者為君子;縱性情,安恣睢,而違禮義者為小人。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注釋] ①疾:通“嫉”,嫉妒。②從:通“縱”,放縱。③道:引導(dǎo)。④枸:通“鉤”,彎曲。檃栝(yǐn kuò 隱擴(kuò)):矯正彎木的工具。⑤礱(lóng龍):磨。厲:同“礪”,磨刀石。
孟子曰:“人之學(xué)者,其性善。”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偽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xué),不可事;禮義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學(xué)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學(xué)、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①,可學(xué)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今人之性,目可以見,耳可以聽。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可以聽之聰不離耳,目明而耳聰,不可學(xué)明矣。孟子曰:“今人之性善,將皆失喪其性故也。”曰:若是,則過矣。今人之性,生而離其樸②,離其資③,必失而喪之。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所謂性善者,不離其樸而美之,不離其資而利之也。使夫資樸之于美,心意之于善,若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可以聽之聰不離耳,故曰目明而耳聰也。今人之性,饑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饑,見長而不敢先食者④,將有所讓也;勞而不敢求息者,將有所代也。夫子之讓乎父,弟之讓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然而孝子之道,禮義之文理也。故順情性則不辭讓矣,辭讓則悖于情性矣。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注釋] ①人:疑當(dāng)為“天”字。②樸:質(zhì)樸。③資:材,指天生的稟賦。④長:尊長。
問者曰:“人之性惡,則禮義惡生?”應(yīng)之曰:凡禮義者,是生于圣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①。故陶人埏埴而為器②,然則器生于工人之偽③,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故工人斫木而成器,然則器生于工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圣人積思慮,習(xí)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生于圣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若夫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然者,謂之生于偽④。是性、偽之所生,其不同之征也。故圣人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故圣人之所以同于眾,其不異于眾者,性也;所以異而過眾者,偽也。夫好利而欲得者,此人之情性也。假之人有弟兄資財而分者,且順情性,好利而欲得,若是則兄弟相拂奪矣;且化禮義之文理,若是則讓乎國人矣。故順情性則弟兄爭矣,化禮義則讓乎國人矣。凡人之欲為善者,為性惡也。夫薄愿厚,惡愿美,狹愿廣,貧愿富,賤愿貴,茍無之中者⑤,必求于外;故富而不愿財,貴而不愿勢,茍有之中者,必不及于外。用此觀之,人之欲為善者,為性惡也。今人之性,固無禮義,故強(qiáng)學(xué)而求有之也;性不知禮義,故思慮而求知之也。然則生而已,則人無禮義,不知禮義。人無禮義則亂,不知禮義則悖。然則生而已,則悖亂在己。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注釋] ①故:本來。②埏埴(shān zhí山直):調(diào)和黏土。③工人:當(dāng)為“陶人”。④生于:當(dāng)為衍文。⑤中:本身。
孟子曰:“人之性善。”曰:是不然。凡古今天下之所謂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謂惡者,偏險悖亂也。是善惡之分也已。今誠以人之性固正理平治邪?則有惡用圣王,惡用禮義矣哉! 雖有圣王禮義,將曷加于正理平治也哉! 今不然,人之性惡。故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惡,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故為之立君上之勢以臨之,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是圣王之治,而禮義之化也。今當(dāng)試去君上之勢①,無禮義之化,去法正之治,無刑罰之禁,倚而觀天下民人之相與也②。若是,則夫強(qiáng)者害弱而奪之,眾者暴寡而嘩之,天下之悖亂而相亡不待頃矣。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故善言古者必有節(jié)于今③,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凡論者,貴其有辨合④,有符驗,故坐而言之,起而可設(shè),張而可施行。今孟子曰“人之性善”,無辨合符驗,坐而言之,起而不可設(shè),張而不可施行,豈不過甚矣哉! 故性善則去圣王,息禮義矣;性惡則與圣王,貴禮義矣。故檃栝之生,為枸木也;繩墨之起,為不直也;立君上,明禮義,為性惡也。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直木不待檃栝而直者,其性直也;枸木必將待檃栝烝矯然后直者,以其性不直也。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圣王之治,禮義之化,然后皆出于治,合于善也。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
[注釋] ①當(dāng)試:當(dāng)為“嘗試”。②倚:立。③節(jié):征驗。④辨:通“別”,別,古代借貸所用的一種憑證,一分為二,兩家各執(zhí)其一。
問者曰:“禮義積偽者,是人之性,故圣人能生之也。”應(yīng)之曰:是不然。夫陶人埏埴而生瓦,然則瓦埴豈陶人之性也哉? 工人斫木而生器,然則器木豈工人之性也哉? 夫圣人之于禮義也,辟則陶埏而生之也①,然則禮義積偽者,豈人之本性也哉? 凡人之性者,堯、舜之與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今將以禮義積偽為人之性邪? 然則有曷貴堯、禹②,曷貴君子矣哉?凡所貴堯、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然則圣人之于禮義積偽也,亦猶陶埏而生之也。用此觀之,然則禮義積偽者,豈人之性也哉? 所賤于桀、跖、小人者,從其性,順其情,安恣孳,以出乎貪利爭奪。故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天非私曾、騫、孝己而外眾人也③,然而曾、騫、孝己獨(dú)厚于孝之實(shí)而全于孝之名者,何也?以綦于禮義故也。天非私齊、魯之民而外秦人也,然而于父子之義、夫婦之別,不如齊、魯之孝具敬父者④,何也? 以秦人之從情性,安恣孳,慢于禮義故也。豈其性異矣哉?
[注釋] ①辟:通“譬”,打比方,譬如。②有:通“又”。③曾、騫:指孔子的學(xué)生曾參和閔子騫,都以孝著稱。孝己:殷高宗的太子,有孝道。④具:疑當(dāng)為“工”字,通“恭”。父:當(dāng)為“文”字。
“涂之人可以為禹①”,曷謂也? 曰:凡禹之所以為禹者,以其為仁義法正也。然則仁義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zhì),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今以仁義法正為固無可知可能之理邪? 然則唯禹不知仁義法正②,不能仁義法正也。將使涂之人固無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zhì),而固無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邪? 然則涂之人也,且內(nèi)不可以知父子之義,外不可以知君臣之正。不然。今涂之人者,皆內(nèi)可以知父子之義,外可以知君臣之正,然則其可以知之質(zhì),可以能之具,其在涂之人明矣。今使涂之人者以其可以知之質(zhì),可以能之具,本夫仁義之可知之理,可能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今使涂之人伏術(shù)為學(xué)③,專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縣久④,積善而不息,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積而致矣。曰:“圣可積而致,然而皆不可積,何也?”曰: 可以而不可使也。故小人可以為君子而不肯為君子,君子可以為小人而不肯為小人。小人、君子者,未嘗不可以相為也,然而不相為者,可以而不可使也。故涂之人可以為禹則然,涂之人能為禹,未必然也。雖不能為禹,無害可以為禹。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嘗有能遍行天下者也。夫工匠、農(nóng)、賈,未嘗不可以相為事也,然而未嘗能相為事也。用此觀之,然則可以為,未必能也;雖不能,無害可以為。然則能不能之與可不可,其不同遠(yuǎn)矣,其不可以相為明矣。
[注釋] ①涂:道路。②唯:通“雖”,即使。③伏:通“服”,服從;學(xué)習(xí)。④縣:同“懸”,懸久,時間拉得很長。
堯問于舜曰:“人情何如?”舜對曰:“人情甚不美,又何問焉?妻子具而孝衰于親,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祿盈而忠衰于君。人之情乎! 人之情乎! 甚不美,又何問焉?”唯賢者為不然。有圣人之知者,有士君子之知者,有小人之知者,有役夫之知者。多言則文而類,終曰議其所以,言之千舉萬變,其統(tǒng)類一也,是圣人之知也。少言則徑而省,論而法①,若佚之以繩②,是士君子之知也。 其言也諂③,其行也悖,其舉事多悔④,是小人之知也。齊給便敏而無類,雜能旁魄而無用⑤,析速粹孰而不急⑥,不恤是非,不論曲直,以期勝人為意,是役夫之知也。有上勇者,有中勇者,有下勇者。天下有中,敢直其身;先王有道,敢行其意;上不循于亂世之君,下不俗于亂世之民;仁之所在無貧窮,仁之所亡無富貴;天下知之,則欲與天下同苦樂之;天下不知之,則傀然獨(dú)立天地之間而不畏,是上勇也。禮恭而意儉,大齊信焉而輕貨財,賢者敢推而尚之,不肖者敢援而廢之,是中勇也。輕身而重貨,恬禍而廣解⑦,茍免,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期勝人為意,是下勇也。
[注釋] ①論:通“倫”,次序。 ②佚:序。 ③諂(tāo濤):荒誕。 ④悔咎。⑤旁魄:同“旁薄”。⑥粹:通“萃”,聚集。⑦恬:安。
繁弱、鉅黍①,古之良弓也,然而不得排檠則不能自正②。桓公之蔥③,太公之闕,文王之錄,莊君之曶,闔閭之干將、莫邪、鉅闕、辟閭④,此皆古之良劍也,然而不加砥厲則不能利,不得人力則不能斷。驊騮、騹驥、纖離、綠耳⑤,此皆古之良馬也,然而前必有銜轡之制,后有鞭策之威,加之以造父之馭,然后一日而致千里也。夫人雖有性質(zhì)美而心辯知,必將求賢師而事之,擇良友而友之。得賢師而事之,則所聞?wù)邎颉⑺础⒂怼酪?得良友而友之,則所見者忠信敬讓之行也。身日進(jìn)于仁義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⑥。今與不善人處,則所聞?wù)咂壅_詐偽也,所見者污漫、淫邪、貪利之行也,身且加于刑戮而不自知者,靡使然也。傳曰:“不知其子視其友,不知其君視其左右。”靡而已矣,靡而已矣。
[注釋] ①繁弱、鉅黍:都是古代良弓名。②排檠(qíng晴):輔正弓弩的器具。③蔥:齊桓公的良劍名。以下“闕”、“錄”、“曶”(hū忽),均良劍名。④干將、莫邪、鉅闕、辟閭:都是吳王闔閭的良劍名。⑤驊騮、騹驥、纖離、綠耳:都是古代良馬名。⑥靡:通“摩”,熏陶,影響。
【鑒賞】 人性論是儒家哲學(xué)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明確記載孔子談?wù)撊诵詥栴}的話語只有一句,即“性相近也,習(xí)相遠(yuǎn)也”(《論語·陽貨》)。從這句話并不能判斷人性究竟是什么,人性與善惡又存在什么關(guān)系。可就是這句話,給后人留下了無盡的爭議,孟子、荀子兩位大儒各執(zhí)一詞,插起了“性善”與“性惡”兩面水火不相容的大旗,這也成為歷代思想家討論人性的焦點(diǎn)。其中,荀子的“性惡論”或許因其與中國傳統(tǒng)的謙謙君子文化構(gòu)成了過深的齟齬,遭受批評頗多。
郭沫若曾在《十批判書》中說:“大抵荀子這位大師和孟子一樣,頗有些霸氣。他急于想成立一家言,故每每標(biāo)新立異,而很有些地方出于勉強(qiáng)。他這性惡說便是有意地和孟子的性善說對立的。”這種說法或許能說明一些問題,但單純以求異來解釋荀子創(chuàng)立性惡說似乎還是有失偏頗。孔、孟、荀都生當(dāng)亂世,但孔子在春秋末年,孟子在戰(zhàn)國中期,社會政治狀況相對要好一些。而荀子身處人人爭于利欲,君子與小人同惡的戰(zhàn)國末年,所感受到的社會環(huán)境的險惡,遠(yuǎn)在孔子、孟子之上。所以荀子作《性惡》,應(yīng)該說是時勢使然。
從“性善”到“性惡”,從“仁政”到“禮治”,是一個逐漸推衍、遞變的過程,它昭示了儒家學(xué)說政治取向上的一個轉(zhuǎn)變,那就是更傾心于以現(xiàn)實(shí)的外在化方案來解決當(dāng)時的社會問題,而不再寄望于對美好人性的完全信賴。性惡論與性善論皆為唯心的先驗論,可與后者相比,前者在私有制社會顯得更為真實(shí),承載著某種片面卻深刻的真理。因為深刻,它為眾多洞悉俗世炎涼的人們所深深認(rèn)同;因為片面,它最終沒能成為一種大一統(tǒng)的文化理念。以這一點(diǎn)言,荀子的“性惡”論雖能因其極具爭議性而不斷被關(guān)注,但終不如其他的一些人性命題更能為社會所接受,比如戰(zhàn)國世碩的“性善惡論”。
同“性善”和“性惡”這兩個片面強(qiáng)調(diào)某個方面的極端思維來比較,“性善惡論”代表了一種中性的理論,正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中庸的特色。作為對人性積極面與消極面的折中與整合,它似乎更符合人性的真實(shí),對社會政治也更具指導(dǎo)意義。既告誡為政者施政如治理官員腐敗不能光指望官員自己廉潔自守,因為“人心不足蛇吞象”是人之常情,需要以有效的監(jiān)督和懲戒制度來遏制惡的孳生;也提醒民眾不要因人性的某些丑陋面就喪失對良知、正氣的信心,因為“積善之家慶有余”是天道所在,惡從終極意義而言還是只能占據(jù)一個非主流的位置。
上一篇:荀子·強(qiáng)國篇譯注
下一篇:荀子·成相篇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