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子上(節(jié)選) 《孟子》
告子曰:“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
孟子曰:“子能順杞柳之性而以為桮棬乎?將戕賊杞柳而后以為桮棬也?如將戕賊杞柳而以為桮棬,則亦將戕賊人以為仁義與?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必子之言夫!”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
孟子曰:“水信無分于東西,無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shì)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
告子曰:“生之謂性。”
孟子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與?”
曰:“然。”
“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
曰:“然。”
“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nèi)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nèi)也。”……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yàn)榫邢螅灰灶楦付兴矗灰约q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則彼皆非與?”
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yàn)椴簧疲遣胖镆病烹[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
孟子曰:“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51〕也,其所以陷溺〔52〕其心者然也。今夫麥〔53〕,播種而耰〔54〕之,其地同,樹〔55〕之時(shí)又同,浡然〔56〕而生,至于日至〔57〕之時(shí),皆熟矣。雖有不同,則地有肥磽〔58〕,雨露之養(yǎng)、人事〔59〕之不齊〔60〕也。故凡同類者,舉〔61〕相似也,何獨(dú)至于人而疑之?圣人,與我同類者。故龍子〔62〕曰:‘不知足而為屨〔63〕,我知其不為蕢〔64〕也。’屨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于味,有同耆〔65〕也;易牙〔66〕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與人殊〔67〕,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68〕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69〕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70〕耳亦然。至于聲,天下期于師曠〔71〕,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72〕,天下莫不知其姣〔73〕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dú)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74〕之悅我口。”
孟子曰:“牛山〔75〕之木嘗美矣,以其郊〔76〕于大國也,斧斤〔77〕伐之,可以為美〔78〕乎?是其日夜之所息〔79〕,雨露之所潤,非無萌蘗〔80〕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81〕,是以若彼濯濯〔82〕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83〕焉,此豈山之性〔84〕也哉?雖存乎人〔85〕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86〕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87〕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88〕,平旦〔89〕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90〕,則其旦晝〔91〕之所為,有〔92〕梏〔93〕亡〔94〕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95〕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96〕禽獸不遠(yuǎn)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97〕焉者,是豈人之情〔98〕也哉?故茍得其養(yǎng)〔99〕,無物不長;茍失其養(yǎng),無物不消〔100〕。孔子曰:‘操〔101〕則存,舍〔102〕則亡;出入無時(shí),莫知其鄉(xiāng)〔103〕。’惟心之謂與〔104〕?”……
孟子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105〕,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106〕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107〕有所不辟〔108〕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于死者,則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為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辟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惡有甚于死者。非獨(dú)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一簞〔109〕食,一豆〔110〕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嘑爾〔111〕而與之〔112〕,行道之人弗受;蹴〔113〕爾而與之,乞人〔114〕不屑也;萬鐘〔115〕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鐘于我何加〔116〕焉?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shí)窮乏者得我〔117〕與?鄉(xiāng)〔118〕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宮室之美為之;鄉(xiāng)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妻妾之奉為之;鄉(xiāng)為身死而不受,今為所識(shí)窮乏者得我而為之,是亦不可以已〔119〕乎?此之謂失其本心。”
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120〕,放〔121〕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122〕而已矣。”……
孟子曰:“人之于身〔123〕也,兼所愛〔124〕。兼所愛,則兼所養(yǎng)〔125〕也。無尺寸之膚不愛焉,則無尺寸之膚不養(yǎng)也。所以考〔126〕其善不善者,豈有他哉?于己取〔127〕之而已矣。體有貴賤〔128〕,有小大〔129〕。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yǎng)其小者為小人,養(yǎng)其大者為大人〔130〕。今有場(chǎng)師〔131〕,舍其梧槚〔132〕,養(yǎng)其樲棘〔133〕,則為賤場(chǎng)師焉。養(yǎng)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則為狼疾〔134〕人也。飲食之人〔135〕,則人賤之矣,為其養(yǎng)小以失大也。飲食之人無有失〔136〕也,則口腹豈適為尺寸之膚哉〔137〕?”
公都子問曰:“鈞〔138〕是人也,或?yàn)榇笕耍驗(yàn)樾∪耍我玻?rdquo;
孟子曰:“從〔139〕其大體〔140〕為大人,從其小體〔141〕為小人。”
曰:“鈞是人也,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何也?”
曰:“耳目之官〔142〕不思〔143〕,而蔽于物〔144〕。物交物〔145〕,則引〔146〕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147〕,不思則不得也。此〔148〕天之所與我〔149〕者。先立〔150〕乎其大者〔151〕,則其小者不能奪〔152〕也。此為大人而已矣。”
孟子曰:“有天爵〔153〕者,有人爵〔154〕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155〕其天爵,而人爵從之〔156〕。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157〕人爵;既得人爵,而棄其天爵,則惑之甚〔158〕者也,終亦必亡而已矣。”
孟子曰:“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于己〔159〕者,弗思耳矣。人之所貴者〔160〕,非良貴〔161〕也。趙孟〔162〕之所貴,趙孟能賤之〔163〕。《詩》云:‘既醉以酒,既飽以德。’言飽乎仁義〔164〕也,所以不愿〔165〕人之膏粱〔166〕之味也;令聞廣譽(yù)〔167〕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繡〔168〕也。”
〔注釋〕性:人的本性。杞(qǐ)柳:一種柳樹,枝條細(xì)長柔韌,可編織箱筐等器物。義:義理,此指道理。桮(bēi)棬:木質(zhì)飲水器具。桮,同“杯”;棬,以木制成胎坯。以人性為仁義:把人性納入仁義。為:制作。戕(qiāng)賊杞柳:毀害杞柳的本性。戕,與賊同義。則亦將戕賊人以為仁義與:那么也要?dú)埡θ说谋拘远怪哂腥柿x嗎。率:帶領(lǐng)。禍:危害。必子之言夫:一定是你的這種學(xué)說了。言,言論,此指學(xué)說;夫,表示感嘆的助詞。湍(tuān)水:勢(shì)急而旋的水。決:沖決、沖開。無分:不分。信:誠然、的確。就:趨向。搏:拍打。躍:跳起、彈起。顙:額頭、腦門。激:阻擋水勢(shì)。其勢(shì)則然:形勢(shì)使它如此。其性亦猶是:本性的改變也正是這樣。生之謂性:天生的資質(zhì)就稱為性。猶白之謂白與:就像一切東西的白色叫做白嗎。然則:那么。猶:猶如。食色:飲食男女。為:使。文武:周文王、周武王。幽厲:周幽王、周厲王,兩王均為暴君。非:錯(cuò)。乃若:發(fā)語助詞,至于。情:實(shí)情,指人的資質(zhì)。才:也指人的資質(zhì)。鑠:滲入、授予。弗思:沒有意識(shí)到。倍蓰:倍,一倍;蓰,五倍。無算:無法計(jì)算。盡其才:充分發(fā)揮他們?nèi)诵员举|(zhì)。蒸:眾。則:法則、規(guī)律。秉:持、把握。彝:常道、常規(guī)。懿德:美德。富歲:豐年。賴:通“懶”,懶惰。兇歲:荒年。暴:強(qiáng)暴、暴戾。天之降才:天生的資質(zhì)。爾:如此。〔51〕殊:不同。〔52〕陷溺:墮落、陷入。〔53〕(móu)麥:大麥。〔54〕耰(yōu):古代農(nóng)具,此作動(dòng)詞,覆蓋。〔55〕樹:種植。〔56〕浡然:茂盛的樣子。〔57〕日至:夏至。〔58〕磽(qiāo):土地堅(jiān)硬貧瘠。肥磽:肥瘦。〔59〕人事:人工管理。〔60〕不齊:不同。〔61〕舉:皆,都。〔62〕龍子:古賢人。〔63〕屨(jù):用麻葛制成的鞋。〔64〕蕢(kuì):裝土的筐子。〔65〕耆:通“嗜”。喜好。〔66〕易牙:春秋時(shí)人,擅長烹飪。〔67〕其性與人殊:指如果各人的口味生來就與別人不同。〔68〕從:追隨。〔69〕期:期望、希望。〔70〕惟:語氣詞,無意義。〔71〕師曠:春秋晉國著名樂師,善于辨音。〔72〕子都:古代著名的美男子。〔73〕姣:容貌美麗。〔74〕芻豢:吃草的家畜叫芻,如牛羊等;吃谷類的叫豢,如豬狗等。〔75〕牛山:在今山東臨淄縣南。〔76〕郊:邑外為郊。此作動(dòng)詞用,指處于大國的郊野。〔77〕斤:斧子。〔78〕美:指茂盛。〔79〕息:生息、生長。〔80〕蘗:砍伐過或倒下的樹木再生的枝芽。萌蘗:萌芽、嫩芽。〔81〕牛羊又從而牧之:即“從而牧之牛羊”句式的變化。從而,接著;牧,放牧。〔82〕濯濯:草木光禿禿的樣子。〔83〕材:樹木。〔84〕性:本性,此指山的本來面貌。〔85〕存乎人:在人的身上。〔86〕放:放佚、喪失;良心:指天生的善心、善念。放其良心:?jiǎn)适械纳菩摹!?7〕旦旦:天天。〔88〕息:生息、滋生。所息:指滋生出來的善心。〔89〕平旦:凌晨、清晨。〔90〕幾希,極少、相差甚微。〔91〕旦晝:明天白天。〔92〕有:同“又”。〔93〕梏:原指戒具,此作圈圍、圈禁,意指不讓善心流布。〔94〕亡:?jiǎn)适А<幢拘允艿饺鴨适В荒馨l(fā)出。〔95〕夜氣:指夜里滋生的善心。〔96〕違:離開。〔97〕才:指善良的資質(zhì)。〔98〕情:本性。〔99〕養(yǎng):滋養(yǎng)、培養(yǎng)。〔100〕消:消亡、消失。〔101〕操:把握。〔102〕舍:放棄。〔103〕鄉(xiāng):即“向”,趨向。〔104〕惟心之謂與:這就是指人心而言吧。〔105〕得兼:同時(shí)得到。〔106〕茍得:茍且偷生。〔107〕患:禍害。〔108〕辟:躲避。〔109〕簞:盛飯的圓形竹筐。〔110〕豆:古代一種盛食物的器皿。〔111〕 嘑(hù)爾:呵斥。〔112〕與之:給他。〔113〕蹴:踢、踏。〔114〕乞人:乞丐。〔115〕萬鐘:指萬鐘俸祿的高官職務(wù)。〔116〕加:增添、增加。〔117〕得我:感激我。〔118〕鄉(xiāng):即“曏”,以前、過去。〔119〕已:停止。〔120〕由:經(jīng)由、經(jīng)過。〔121〕放:?jiǎn)适А⒎咆!?22〕求其放心:找回喪失的良心。〔123〕人之于身:人們對(duì)于身體。〔124〕兼所愛:指對(duì)所有部分都愛護(hù)。〔125〕養(yǎng):愛護(hù)、護(hù)養(yǎng)。〔126〕考:考察。〔127〕取:取是獲取,此作注重、關(guān)注。〔128〕貴賤:貴重與低賤。〔129〕小大:與前貴賤意同。朱熹疏釋貴賤大小說:“賤而小者,口腹也;貴而大者,心志也。”〔130〕大人:君子。〔131〕場(chǎng)師:園藝師。〔132〕梧槚(jià):梧桐和楸樹,都是上等木料。〔133〕樲(èr)棘:酸棗和荊棘,都是下等木材。〔134〕狼疾:昏亂、糊涂。〔135〕飲食之人:貪圖吃喝而不顧思想品德培養(yǎng)的人。〔136〕無有失:無損于(思想品德的培養(yǎng))。〔137〕則口腹豈適為尺寸之膚哉:口腹,吃喝;豈,豈止;適同“啻”,僅僅;尺寸之膚,指與吃喝關(guān)連的那部分。〔138〕鈞:同“均”,同。〔139〕從:順從。〔140〕大體:指心志。〔141〕小體:指口腹之欲。〔142〕官:器官。〔143〕思:思考。〔144〕蔽于物:被外物所蒙蔽。〔145〕物交物:物與物相交,前一物指耳目,后一物指外物。〔146〕引:引誘,即上文所說的蒙蔽。〔147〕得之:“之”即上文“求則得之,舍則失之”的“之”,指人“固有”的“仁義禮智”之“才”(善良本性)。〔148〕此:指心。〔149〕我:泛指人類。〔150〕立:樹立。〔151〕大者:即上文所說的“大體”。〔152〕奪:奪取(善性)。〔153〕天爵:自然的爵位,即后文的“仁、義、忠、信、樂善不倦”。〔154〕人爵:人為的爵位。〔155〕修:修養(yǎng)。〔156〕從之:隨它(天爵)而來。〔157〕要:同“邀”,求、追求。〔158〕惑之甚:太糊涂。甚,表示程度厲害。〔159〕貴于己:對(duì)自己說來可尊貴的。〔160〕人之所貴者:別人所加予的尊貴。〔161〕良貴:真正的尊貴。〔162〕趙孟:春秋時(shí)晉國正卿趙盾,字孟,其子孫也都稱趙孟。〔163〕能賤之:(同樣)能使之卑賤。〔164〕言飽乎仁義也:這是說仁義已經(jīng)富足。〔165〕不愿:不愿意、不羨慕。〔166〕膏粱:膏,肥肉;粱,精米。〔167〕令聞:好名聲。令聞廣譽(yù):好名聲廣為傳播。〔168〕文繡:古代有爵位人才能穿帶有繡花紋的官服,這里的文繡是官位的意思。
(燕永成)
〔鑒賞〕中國古代的戰(zhàn)國中期曾經(jīng)出現(xiàn)一場(chǎng)關(guān)于人性問題的大論爭(zhēng)。這場(chǎng)被后世稱為“人性善惡之辯”延續(xù)了很長一段時(shí)間,一直到漢代還不斷有人持其中一說而發(fā)表一通見解。這場(chǎng)爭(zhēng)論最集中體現(xiàn)在《孟子》的《告子》篇中。
據(jù)《告子上》記載,孟子的弟子公都子在講到當(dāng)時(shí)這場(chǎng)爭(zhēng)論時(shí),曾經(jīng)列舉了四種不同的觀點(diǎn):第一種,認(rèn)為“性無善無不善”,即主張人性無所謂善惡。告子就是這種主張的代表者。第二種,認(rèn)為“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主張人性本身包含善與不善兩個(gè)方面。第三種,認(rèn)為“有性善,有性不善”,人的天生本性有的人善良,有的人不善良。第四種,主張人性善,以孟子為代表。由于公都子想詢問他的老師孟子“性善論”的理論依據(jù),所以只列舉了與性善論相關(guān)的幾種觀點(diǎn)。當(dāng)然春秋戰(zhàn)國時(shí)期的人性主張還不只是這幾種。
《告子上》是以告子與孟子論辯為發(fā)端。告子,生卒年不詳,名不害(據(jù)東漢趙岐說),曾受教于墨子,提出“性無善無不善”說。但無著作傳世,唯有《孟子·告子》篇可供研究。告子和孟子的辯論,圍繞著三個(gè)問題展開。我們不妨按順序加以考察。
第一個(gè)問題,關(guān)于人性善惡的形成問題。
告子認(rèn)為人性只能是為后天道德行為提供的一種素材,這種天生的素材是無所謂善惡的。他說:“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他認(rèn)為人性與仁義之間不能劃等號(hào);猶如杞柳可以彎曲編制成桮棬之類的器具,而不能就此認(rèn)為“杞柳”即是“桮棬”。他又以湍水為喻,“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水流無分于東西,說明“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
孟子認(rèn)為人性本來就具有“善端”,所以“能順杞柳之性”編制成桮棬,順著善端而修養(yǎng)成仁義品德。他說,水固然沒有東流西流的定向,可是水總是向下流的,“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水流沒有不向下的,人性沒有不善的。
在辯論中,雙方的見解各有其合理成分。告子主張人性本無所謂善惡,善惡的道德品質(zhì)是后天形成的。這無疑是正確的。孟子的性善論,盡管他所說的先天就有的只是個(gè)“善端”,從總體上說這種理論是先驗(yàn)主義的。人的倫理道德觀念決不是與生俱來的。但在孟子的論辯中,也包含一些合理的因素。例如:他承認(rèn)人的品質(zhì)是可塑的;他認(rèn)為人的惡的品質(zhì)是后天形成的;他的見解中還含有人類道德發(fā)展具有積極向上趨向的思想。這些都是可取的。
第二個(gè)問題,關(guān)于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huì)屬性問題。
告子在論辯中為了守住不承認(rèn)人與生俱來的先天的道德屬性這一立場(chǎng),提出了“生之謂性”與“食色,性也”的見解。他把作為生物的人之本能,也即以生存、繁殖為基本欲求的自然屬性,視為人的本質(zhì)屬性。告子這一觀點(diǎn)雖然曾經(jīng)啟迪了以后的進(jìn)步思想家并以此為反對(duì)禁欲主義的思想武器,但是它的根本缺陷在于混同了人性與獸性,抹煞了兩者的根本區(qū)別。
孟子抓住了告子這一缺陷進(jìn)行駁難:如果“生之謂性”是對(duì)的,把生存、繁殖等自然屬性當(dāng)作是人的本質(zhì)屬性,那么“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這個(gè)質(zhì)問還是有力的。對(duì)于人的自然屬性,孟子并非加以抹煞。他說過“形色,天性也”(《孟子·盡心上》)。不過他認(rèn)為自然屬性不是人的本質(zhì)屬性,它是受人的社會(huì)道德屬性制約的。在這一方面,孟子要比告子高明一些。
第三個(gè)問題,關(guān)于告子提出的“仁內(nèi)義外”說。辯論雙方都沒有提出充足的論據(jù)。讀者可不予深究。其中爭(zhēng)論恭敬心是內(nèi)在的還是外在的,孟子在下文中還將提及。
《告子上》以孟、告論辯為發(fā)端,轉(zhuǎn)而折入孟子和公都子之間的師生答問。前者記述了二千多年前一場(chǎng)關(guān)于人性問題的論辯,歷來為學(xué)人所矚目。實(shí)際上這不過是本文的一個(gè)引子。后者,師生答問才是本篇的主干。因?yàn)樗谐尸F(xiàn)了孟子“性善論”的基本觀點(diǎn)。了解了這些觀點(diǎn)即是把握了孟子思想體系的核心內(nèi)容。下面根據(jù)本篇孟子的答問,作簡(jiǎn)要介紹與分析。
(一) “善端”說。孟子并不認(rèn)為人生下來即具有完善的道德觀念與行為。他認(rèn)為與生俱來的只是一種潛在的為善能力,即“善端”。具體說來,有四種:“惻隱之心”(同情心)、“羞惡之心”(羞恥心)、“恭敬之心”與“是非之心”。由此“四端”形成為“四德”——“仁、義、禮、智”。
(二) “同類”說。孟子從人類都具有先天固有的相似的自然屬性,推論出人類也應(yīng)該有先天固有的相同的社會(huì)倫理屬性。既然,人類的口、耳、目等感官對(duì)于美味、美聲、美色都有共同的感知,那么“至于心,獨(dú)無所同然乎?”“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他不了解人類的倫理道德觀念是后天形成的,不了解不同階級(jí)的道德觀念是不相同的,甚至是對(duì)立的。在孟子看來,“善”是人的本性,而“惡”卻不同了。
(三) “惡”產(chǎn)生的根源。既然人人都有善端,那么又怎么會(huì)產(chǎn)生“惡”呢?孟子是從外在環(huán)境與內(nèi)在修養(yǎng)兩方面來考察。他舉例說:“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自然環(huán)境的驟變會(huì)造成人的道德心變壞。他又以齊國臨淄牛山的樹木為例,它們?cè)?jīng)也是枝茂葉盛的,現(xiàn)在卻是光禿的。這并非是樹木本性如此,而是人們以斧斤伐之、牛羊牧之所造成的。再說到人,有些人晚上其“良心”還是好的,清晨與常人也沒有差異,但在白天所作所為與禽獸不遠(yuǎn)了。其原因在于自身缺乏修養(yǎng),使“夜氣不足以存”。所以“茍得其養(yǎng),無物不長;茍失其養(yǎng),無物不消”。
(四) 養(yǎng)心的成敗得失在于己。孟子非常重視修養(yǎng)中的主觀努力。一是修養(yǎng)要堅(jiān)持不懈。如果“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是不可能成功的。二是要“專心致志”。同時(shí)二人向棋圣奕秋學(xué)棋,一人專心致志,另一人“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顯然二人所學(xué)的本領(lǐng)大不相同。修養(yǎng)之成敗,除了主觀努力與否之外,還有一個(gè)問題,孟子認(rèn)為十分重要:識(shí)“大體”與“小體”。
(五) “大體”與“小體”說。孟子把人體器官分為“大體”與“小體”兩種。“小體”指的是“耳目之官”,“大體”指的是“心之官”。心之官能思索,而耳目之官不會(huì)思索,會(huì)受外物的蒙蔽,被引入迷途。所以他說:“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從大體的,發(fā)揮人的道德理性的作用,有可能成為君子;從小體的,追求感官刺激、物欲享受,甚至使人與禽獸無異。
(六) “良貴”說。孟子堅(jiān)持每個(gè)人都有其尊貴的價(jià)值,只是不去思考罷了。“人之所貴”的,往往是權(quán)勢(shì)者所給予的爵位,而這是可以被剝奪的。“人人有貴于己者”,是“良貴”,才是人所自有的尊貴的價(jià)值。
孟子的思想體系是建立在“性善”論的基礎(chǔ)之上的。《告子上》又是孟子性善論重要觀點(diǎn)的集中論述,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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