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顧亞鈴譯方雅森
【原文作者】:米·左琴科
【原文作者簡介】:
米哈依·米哈依洛維奇·左琴科(1895-1958),蘇聯俄羅斯作家。生于波爾塔瓦一個畫家家庭。1913年入彼得格勒大學攻讀法律。1915年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志愿赴前線,后因眼睛受傷復員。十月革命勝利后加入紅軍,參加過保衛蘇維埃政權的斗爭。1919年退伍,當過鞋匠、電話員、會計、演員等。1921年開始發表作品。參加過“謝拉皮翁兄弟”團體。他的第一部幽默故事集《藍肚皮先生納扎爾、伊里奇的故事》(1922)以及隨后的許多中、短篇諷刺小說《貴婦人》(1923)、《狗鼻子》(1923)、《澡堂》(1924)等,描寫革命后社會生活中遺留的舊痕跡和種種陳規陋習,嘲笑了自私、落后、官僚主義等現象。他在中篇小說《日出之前》(1943)和《猴子奇遇記》(1946)受到蘇共中央嚴厲批評后從事文學翻譯。
【原文】:
一天我騎車上街。
我這輛車可真不賴,英國貨:“皮西愛”。
挺體面的一輛車。我有時候騎著它出去散散心,或者歇歇腦子。
這車既漂亮,又高級,還挺摩登。遺憾的是車輪子可不是這么回事兒。我的意思是說,兩個車輪子倒都全,可惜它們是湊起來的:一個輪子是英國的“三槍牌”,另一個是德國的“杜克斯”。車龍頭是烏克蘭產的。不過不管怎么說,騎起來是沒有問題的——自然下雨天得除外。
當然,說句心里話,騎這樣的車真是活受罪。我有時為了提提精神,就騎著它上街。這可得豁出去不怕喪命才行。
這么著,有一天我騎著它上街了。
石島街。街心林蔭道。我騎車拐到林蔭道一旁的小道上,悠哉游哉。
滿眼一片秋色:草兒黃了,花兒謝了,路面上撒落著片片枯葉。鳥兒唧唧喳喳地鬧著,烏鴉在垃圾堆上找吃的,一條灰毛小狗在院子門口汪汪叫著。
望著這一片景色,我心頭涌起一股溫柔之情,世上的一切丑惡都拋到腦后去了。
我眼前浮現出一幅無比美好的生活畫面:人人相親相愛,互相敬重,個個通情達理。人們心地善良,親人和睦相處。哪兒也聽不到粗魯的罵人和吵架的聲音了。
想到這兒,我禁不住想擁抱一切人,向他們表示我美好的祝愿。我真想大聲說:“弟兄們,苦難已經過去了,新生活就要開始了!我們要象闊佬一樣過日子啦!”
可是突然間,一陣警笛聲響了起來。
我自言自語說:“又有人違反交通規則了。大概有人過馬路沒走人行橫道吧。將來這種事兒當然不會再有羅。到那時,刺耳的警笛聲也不大會聽見了。警笛聲總叫人聯想起什么犯錯誤、什么罰款和違章肇事之類的事。
就在我身旁不遠,又響起了叫人心驚肉跳的警笛,有人又吆喝又罵。
“將來不會這樣粗魯地亂叫亂嚷的。哦,喊喊嚷嚷也許還會有的,可總不會象現在這樣出口傷人,不堪入耳。”
我再一聽,在我背后有人急促地跑著,啞著嗓子使勁地喊著:
“狗東西,你想溜!見你媽的鬼!馬上給我下來!”
“不知道他在追趕誰呢,”我低聲自語,一邊精神抖擻地蹬著車朝前奔。
“廖什卡,笨蛋,打左邊趕過去截住他,別叫他溜了!”
這時,打我左邊跑過來一個小伙子,手里揮舞著一根棍子,另一只手舉起了拳頭。可我還是不明白,他這副殺氣騰騰的樣子沖誰來的?
我扭頭朝后一看:一個上了歲數,頭發斑白的林蔭道看守人正朝我奔來。他聲嘶力竭地喊著:
“抓住他,小伙子們!抓住他!廖什卡,別讓他跑了!”
廖什卡飛起棍子朝我扔來,棍子打中了我的車輪。
這會兒我才慢慢明白過來,原來剛才發生的事兒與我有關。我跳下車,站著等他們過來。
看守人朝我跑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呼呼地直喘,聲音也嘶啞了。
“抓住他!”他叫嚷著。
十來個自愿幫忙的人跑了過來,七手八腳地擰住了我兩只手。
我說:
“弟兄們,你們是怎么了,犯糊涂啦?你們和這傻老頭一樣都瘋啦?”
“瞧我這就抽你一嘴巴!我們這是執行公務,你不把我們放在眼里,瞧不起人!……抓緊點兒……別放跑了這狗東西。”
人越聚越多,有人問:
“他怎么啦?”
看守人說:
“我都五十三了,這狗東西快把我累死了。他不在車道上騎……偏偏在不準自行車通行的道兒上騎……明明掛著牌子,他倒象個瘋子,一個勁兒地沖……我吹警哨,他兩只腳蹬得越歡。你們看,他啥也不懂,就象是月亮上掉下來的……虧了我的幫手才截住了他。”
廖什卡從人群里擠出來,狠命掐住我的手腕子:
“臭流氓,剛才我真想打斷你的胳膊,叫你以后再這么騎車!”
“弟兄們,”我說,“我不知道這兒不能騎車嘛,我又不是想逃跑。”
看守人氣急敗壞地嚷嚷說:
“他還說他不想逃跑!瞧,這家伙多不要臉!把他押到民警局去。抓緊點兒!這種家伙最會溜號兒!我還見得少嗎!”
我說:
“弟兄們,我罰款就是了。我又不想賴,可別擰我胳膊嘛。”
有人說:
“讓他拿出證件看看,叫他罰款就是了,何必拉民警局去呢。說實在的,他也沒犯什么大罪嘛。”
看守和幾個自愿上來幫忙的人,一個勁兒地想把我扭送民警局。可圍觀的群眾覺得大可不必。虧了大伙兒的壓力,看守人只罰了我的錢,還罵了我個狗血噴頭。最后,他無可奈何地把我放了。
我推著自行車,踉踉蹌蹌地走著。腦袋嗡嗡直響,兩眼直冒金星。我的心痛得象撕裂了似的。
走著,走著,我一時情不自禁,竟脫口說了聲:“我的上帝啊!”我輕輕揉著手,仰天長吁一聲:“唉——!”
走到濱河街,我又跨上了自行車,心想:
“嗨,算了吧,我又不是什么闊佬,他們當然可以擰我胳膊。”
我沿著濱河街慢慢地騎著車。剛才那一幕粗暴無禮的鬧劇漸漸淡漠下去了,未來美好生活的圖景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瞧,我好象又騎上了雙輪自行車,這可是兩個一模一樣的輪子。
你瞧,我又拐進了那條倒霉的林蔭道。忽然聽見有笑聲。我一看,一位看守走過來了。他頭戴細氈禮帽,手里拿著一枝花兒——象是勿忘我,再不就是秋郁金香。他擺弄著手里的花兒,笑盈盈地對我說:
“親愛的朋友,你騎到哪去啦!你怎么糊里糊涂地騎到這里來啦?瞧你,親愛的朋友,真心不在焉啊!好了,請往回騎吧,要不就要罰款啦,那么這朵花兒就不送你了。”
說完,他笑容可掬地把勿忘我遞給了我。我們倆彼此滿意地相顧一笑,就分手了。
這溫文爾雅的一幕,使我痛苦的心靈得到了寬慰。我又抖擻精神,蹬著輪子,驅車向前。我自言自語地說:“不要緊,我的心不會破碎的。我還年輕,我準備等待,不管還要等多久。”
我心里又充滿了歡欣喜悅之情,充滿了對人們的熱愛。我不禁又想對人們說些美好的祝愿,我又想高聲歡呼:“同志們,我們正在建設新生活,我們已經取得了勝利,克服了種種艱難險阻,讓我們相互友愛,相互敬重吧!”……
【鑒賞】:
《少年維特之煩惱》選自蘇聯諷刺作家米哈伊爾·米哈依洛維奇·左琴科(1895-1958)著名短篇故事集《一本淺藍色的書》的第四章《挫折》。《一本淺藍色的書》以高度的責任感從金錢、愛情、陰謀、挫折和驚人事件諸方面揭露了古往今來人類生活中的丑行劣跡,勾勒了一部“人類社會關系簡史”。
《少年維特之煩惱》面對著的是“過去那種洶涌狂暴的生活潮流沖積而成的一塊沙地”。這塊沙地象萊奧納多·達·芬奇說的那樣既是逝水的水頭,又是來水的水尾;它正在向新生的價值、未來的召喚步步禮讓,卻又對歷史的因襲、傳統的重荷耿耿于懷。
基于這一現實,作家將他出色的藝術獨創性——“熔諷刺與抒情于一爐”——在這篇短小的故事中作了充分的展示。
先看人物。“我”騎著一輛馬戲團小丑的表演用車:一個輪子是英國貨——“三槍牌”,另一個是德國貨——“杜克斯”。車把則是烏克蘭的。一出場便令讀者忍俊不禁。等到他誤闖禁區被值勤員追上,并要扭送民警局時依然醉酒似地自鳴得意,就不能不令讀者捧腹大笑了。然而,盡管遭受了“相當大的挫折”,他仍暢想著不久的將來那種極為美妙的情景,一股歡樂之情,一股對人們的熱愛又填滿了他的心。生活是可笑的,甚至可惡,但信念是可愛的,甚至可敬。他的挫折因美好幻想而產生,他的美好幻想更因挫折而堅定。
再看情節。“我”感染了秋天的柔情,“溜”進了林蔭道,忠于職守的執勤員向他吹響了警笛,繼而粗野地大叫大嚷,惡語傷人,而他陶醉在良好的自我感覺里,直至被廖什卡一棒打中方才如夢初醒。劇中人優雅的紳士風度同他遭遇的尷尬處境的嚴重錯位,帶來了強烈的喜劇效果。作家輕松地處理完這一糾紛,立即來了個“閃回”,讓值勤員滿面笑容地把那朵勿忘儂遞給“我”。現實讓人啼笑皆非,但未來讓人喜出望外。現實的挫折因明天的嫵媚的對比顯得更加滑稽有趣,明天的嫵媚因現實的挫折的映襯更加光彩奪目。
最后看看語言。作家幽默和抒情的詞句在作品中俯拾皆是,諸如寫到“我”被攔截時的“十來個熱心的人跑了過來,抓住我的雙手”和寫“我”轉悠時的“枯黃的草地。花朵凋謝的花圃。黃葉飄落在路面上。……”而最見作家功力的還是他在幽默中抒情,抒情中幽默的文字:象“喂,你走到哪兒來啦,好朋友?你怎么稀里糊涂騎錯道兒啦?”等,是微笑的真誠,又是真誠的微笑。
當我們用突然的,驚人的方式把兩個完全不同的東西放在一起時,最主要的是努力把這兩者結合起來,正因為缺乏清晰陳述的中間環節,我們解讀時就必須放進關系,這就是詩人力量的主要來源。故而,作家維·薩揚諾夫承認:“左琴科小說的題材過去和將來都不可能為其他幽默作家所襲用,這不是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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