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奈保爾家書》是奈保爾家的三位成員(當時尚在英國求學的維迪亞與身在特立尼達的父親西帕薩德和在印度念書的姐姐卡姆拉)跨越三地往來的通信集,主要反映了維迪亞·奈保爾從1949年9月獲得獎學金準備離開特立尼達,到1957年他第一部小說受到好評為止的一段人生經歷。這是奈保爾人生的第一個重大轉折時期,這本家書展現了他在這一時期的生活經歷和精神演變過程。同時,這本通信集也是這個家庭的成員在困境下相互扶持、相互激勵的見證,尤其是父親西帕薩德,盡管艱難地擔負著沉重的家庭重擔,卻仍然以積極樂觀的精神鼓勵、指導兒子進行文學創作,而他自己對寫作事業的執著也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作品選錄】
印度巴拿勒斯
巴拿勒斯印度大學女生公寓
卡姆拉·奈保爾小姐收
1949年11月24日
特立尼達
我的親人:
我要你向我保證一件事。我要你保證,關于你在印度的生活,你會以日記的形式,寫一本書。盡量多待——至少六個月——研究各種情況,分析印度的特點。不要寫得太悲苦,盡量幽默些。把你的手稿分批寄給我。我會進行加工。經人介紹——我正在結識很多人——包括牛津大學的帕吉特。爸可以把我托付給羅丁,羅丁是英國《每日快報》的明星作家。從錢財的角度來看,你的書將大獲成功。甚至現在我都能看到這一點——《我的印度之旅: 卡姆拉·奈保爾六個月的不快樂的記錄》。
不要把什么事都看得那么悲觀。我無法想象,一個像你這樣喜歡笑的女孩怎么會看不到整件事情中快樂而愚蠢的方面。如果你繼續對什么事都憂心忡忡,那你的整個生活就會變得只剩下悲傷。
但是,讓咱們從現實的角度考慮一下你的情況——我已經償還了一百五十元,到12月,還將還掉二百元。不錯吧?如果你承受不了——就告訴在倫敦的舅舅。你要弄明白,他是否會繼續提供幫助。我相信,你跟魯絲保持著聯系。如果他說不再提供,那咱們就再想想辦法。你在銀行里有多少錢?
該死的政府把補助給到你手里了嗎?
我待在特立尼達的日子就要到頭了——只剩下九個月了。然后,我相信,我將離去,永遠不再回來。我相信,從心里來說,我真的是個浪子。理智主義只是時興的懶惰而已。正是因此,我覺得,我既不會取得莫大的成功,也不會落得一敗涂地。但我要為一切做好準備。我想過我所想望的生活,我想讓自己滿意。到目前為止,我覺得,我將在自己的書中詳細闡述的哲學完全是膚淺的。我渴望看到生活中有什么事發生。你不能因為生活中有各種各樣的事情和情緒而逃避生活。我覺得,在這個可喜可悲的世界上,一切都可能發生。
我發現,要按照自己的座右銘生活,是很難的。“我們必須吃苦,”我說,“我們必須漠視這個垂死世界的痛苦的尖叫。”可我做不到。苦難是如此之多——多得讓人無法承受。苦難——這是生活的一道興奮劑,像夜晚一樣自然。它使我們對幸福的享受變得更加強烈。
請來信告訴我,你有多悲傷。
我要你幫我強調一點。我的論點是: 世界正在死去——今天的亞洲只是一種久已死亡的文化的原始表現,歐洲已經被物質環境打入了原始主義,美洲是一個早產兒。看看印度的音樂吧。它受到西方音樂的影響,已經變成了娛樂。印度的繪畫和雕塑已經不復存在。我要你尋找的就是這樣一幅圖景——一個業已死亡的國家仍然帶著它黃金時代的紀念碑運行著。
我的親人,別哭啊。
愛你的弟弟維多
(我現在寄的這封信是昨天晚上我在飛機場寫的,你對我的新鮮經歷可能會感同身受吧。)
1950年10月22日
家中
親愛的維多:
我的打字機壞了,鍵打不到紙的頂端。因此,只好像現在這樣把紙折疊起來。
你的信寫得很自如,也很吸引人。假如你能來信談談牛津的人和事——尤其是人,那我可以把信編成一本書: 《父子通信集》或《我的牛津信札》。你覺得怎么樣?在這方面,只在這方面,卡姆拉似乎做不了。
你能做這事,我相信你。如果你能把這種自如的特質帶進你所寫的任何文字里,那么你所寫的一切都將閃耀火花。我相信,一個人在用筆表達思想時,這種自由自在的流動感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因于無憂無慮的心態,還要歸因于作者不讓自己承擔太宏大的有時是不可能實現的理想。我知道這一點,因為這種情況曾經在我身上出現過。每當我讓自己變得過于焦慮,渴望去討好寫信的對象或潛在對象時,我一般都會失去平衡、把一切都弄得亂糟糟的。我開始不再那么多地關注我想要說的話,而是關注那些最能討好我寫信的對象的話。結果這信必然會變成某種虛飾。不要刻意地去討好任何人,除了你自己。只需注意好好地把你想說的話原原本本地說出來——不要炫示。有了絕對的、勇敢的誠實——你就會形成自己的風格,因為你將成為你自己。許多人會非常懷疑這一點;不過,他們越是懷疑,我們越是要把這種心態帶到自己的實踐之中,甚至在為大眾媒體寫作時,也有這個必要。你必須做你自己,必須誠實。你必須做好準備,只說你不得不說的話,而且要說清楚。有時,為了說清楚,你不得不疏忽某條語法規則,那就疏忽吧。如果是為了悅耳的緣故,你必須用一個長單詞,那就用吧。我的老天爺!你覺得,文學的沸點會降低到什么程度?要寫肚子里的,而不是面子上的東西。大多數人寫的是面子上的。假如一個半文盲的罪犯以慣常的方式給他的情人寫長信,那么,一般來說,像他那種人所寫的多數信件都會是那種樣子。假如這個罪犯在臨刑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寫這么一封信,那么,他寫的就是文學,就是詩歌。正是因此,班揚的《天路歷程》才是偉大的。正是因此,甘地寫的東西也是偉大的。
是啊!我是個矛盾體。但是,我想,我有很好的同道。據說,培根的“性格在道德上是一個奇怪的混合體”。人們可能會憑著相應的事實真相,說他是個腐敗分子。不過,大家都接受的說法是: 培根的智力“是最最強大而透徹的,勝過有史以來的所有人”。否則,麥考萊又是在夸大其辭。再來看看哥爾德斯密斯,“他像天使一樣寫作,像可憐的鸚哥一樣說話”。還有鮑斯威爾,他曾受到他所追隨的伙伴的嘲笑;但他后來為那位伙伴寫了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傳記,以此來文飾那位伙伴。在我看來,要緊的不是這些家伙外表的樣子,而是他們可以隨時召喚來的另一個自我,以及他們能夠把自己放入其中的心態——那種心態決定了他們寫作的方法和內容。穆罕默德在出神狀態中傳授《可蘭經》——我不認為他真的處于出神狀態——但也不在清醒狀態。又是心態。在某一瞬間,人可以讓自己成為他想要成為的任何一種樣子。怪不得威廉·詹姆斯說人有許多個自我。可能他說得對。我覺得,他是對的。你可能叫喊著要為你的作家自我服務,或者,服務于你的從政人員自我,或者是陰謀家自我,或者是詩人自我,或者是神秘家自我,或者是圣人自我。在我看來,就是如此,矛盾嗎?如果你擁有一種健全的人格,如果你在心理上完全斷了奶,那么,你就不會有矛盾。但是,不要把所有這一切跟病態心理混為一談;現代心理學家把病態心理稱為偏執狂的反應,偏執狂有他們自己荒謬的邏輯——特立尼達的詹姆斯·斯沃宓·達亞南德·馬哈拉耶——曾經是市議員,現在是一名王爺(Rajah)——在女王大街閱兵時,他身披綬帶,手持節杖(一把很小的短劍),堅信自己是某國的國王!
要知道,你應該讀點心理學。不要對這些讀物抱著憤世嫉俗的態度。他們構成了一個人的部分教育。一本好書對你來說將是……哦,你絕對不要介意。
非常抱歉的是,你媽剛剛從薩爾卡爾那兒弄明白,按照海關的規定,郵寄諸如香煙這樣的物品是極為困難的。據說,這是不可能的。不過,我會向更多的人咨詢,因為,在我看來,事情似乎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把那篇關于拉馬丁的故事寄給了你。看看你是否能把它投給哪家刊物。如果需要刪節,那你就刪吧。試試《星期天編年史》或《星期天快報》或《雷諾德新聞報》。如果你能成功地把它賣掉,錢你就自己留著吧。
我本來可以說得更多,但我想,我說得夠多的了。給我寫幾封長信——談談某些人物吧。如果這些信變得太長,沒法用航空的方式寄,那就走海路吧。
今天是霍塞節。除了我,家里人都看熱鬧去了。不過,我從樓上看了一下;當墳墓復制件經過市場交易所時,我跑過去,對著霍塞和月亮拍了兩張快照。
在特立尼達,我收集了一系列關于水稻生長的圖片——我把它們放大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有朝一日,我可能會用到它們。在當地,它們已經被用過。
別忘了把納拉衍的小說——《薩姆帕斯先生》——寄給我,另外,《作家藝術家年鑒》對我也將是一部非常有用的指南。
在這兒,我曾經跟一個叫巴爾克爾的英國人談過一次話;當我們談到在英國和美國為小說尋找買主時,我們感到很是氣餒。他是《衛報》的晚間新聞版面的編輯,曾在英國和印度的報界工作過。我想,他是《每日電訊報》(倫敦)的記者。他給美國的雜志寫過一些文章,而且還寫過一些短篇小說。
你的感冒怎么樣了?病情發作過嗎?要讓我們知道。
這里的人和事都挺好。大家都愛你,爸。
1950年10月27日
在此我還要加點附言。遲復為歉。今天晚上,我一進門,就看到了你的來信。我已經知道如何憑紙張的顏色來辨別出你的信件。有時,在我的信中,你會發現,我滔滔不絕地說了許多;假如你發現我說的是虛妄之言,那么,你就像忘掉陳詞濫調一樣地忘了吧。一個人在寫作時必然是有話要說;不過,假如一個人只是在自認為說的都是正確的話的時候才寫作,那他就會很少動筆。
我真的希望,你能再次見到拉達克里希南。為了引起這樣的人物的注意,為了得到見面的莫大好處,被“拒絕”一兩次,是很小的代價。跟這樣的人在一起,最好的做法是,直截了當地表達你的立場。為了能跟他說上話,你可以說:“家父一直視您為現代印度最偉大人物之一。他常說,在閱讀您的大作《印度之心》時,他才真正理解了印度教。”正如他們說的,你會打破堅冰。要保持聯系,維迪亞,一直保持聯系。讓我說下去。假定你跟這位大學者進行了一番非常友好的閑聊,你可以寫封信給我描述一下你對這事的體驗——如果有必要,你可以寫封長信。如果能讀到那樣一封信,我將感到榮幸,我還會把它跟你的其他來信一起保存起來。每周給我寫封信,說說你見到的人,告訴我你們談話的內容、他們談話的方式。在短短一年間,你已經寫來了一大批信,多得連你自己都會感到驚訝。咱們就這樣干吧。這種做法很簡單,也很好;因為你所表達的思想是自由的、輕松的而且是自發的——這些珍貴的特性將成為優秀作品的脊梁骨。假定你留著我的信,而我也留著你的,那么,我們可能會發現有兩本書出現,而不是一本。誰知道呢!
因此,我的信不會只是一味地訓誡,而且還是對這些地方的人和事的描寫。如卡姆拉、巴格瓦特經、卡里普索歌、香勾舞,如跟巴布拉爾或拉普切閑聊。要堅持你的原則,保持你的本色,家里一切都好。
1951年9月30日
牛津·大學學院
親愛的卡姆拉:
嗨,我回到牛津了。還沒開學,周圍一個朋友都沒有,我真的是形影相吊。我不知道,是否許多人都像我在去年那樣孤獨,事實上,自從我懂事以來,在大部分年歲里我都有孤獨感。關鍵是,我發現——人們,尤其是牛津的那些年輕而風流的花花公子——都乏善可陳,跟他們一起聊天,寡然無趣。在這個地方,我顯得年齡太大了。在牛津,所有的男生都在玩他們的青春。這是最最讓人沮喪的。我真的希望,你沒有像我這樣孤單。
我在為這個學期的功課艱難地做著準備。你可能知道,整個上學期,我都虛度了。按照慣例,我應該寫八篇文章,但我只寫了兩篇。不過,我有許多正當的借口——眼疾、哮喘等諸如此類的情況。
假如我的打字機好使的話,我會把另一個故事打出來寄給英國廣播公司。我已經讓他們播出了兩個,還真需要讓他們播出第三個,從而能得到一筆稿費。本月20日上午十一點半左右,我寫了我的長篇小說的“尾聲”;在過去的十六個月里,我已經把有關內容透露了出去。唉,總算結束了。多大的解脫啊!阿西莫里安博物館的那個人已經看到這部作品,而且已經讀了三分之二,那是我在去巴黎之前寄給他的。他對小說很滿意,認為它可讀性強、好玩,而且“寫得棒極了”。坦率地說,我傾向于同意他的看法。明天,我會跟他一起喝茶,會聽取他讀一整部小說的看法。他的一位好友似乎是瑟克爾和瓦伯格出版公司的負責人——頗有名望。他已經啟動了對我的作品的“印行事宜”。但愿我能有好運。如果這部作品能讓我掙到一筆錢,送給爸媽,那我會非常高興。
我怕自己已成作家了。我寫得越多,就越想寫,而我并未從中得到享受。你瞧,一些人物形象開始在我心中活躍起來,其中一個已經讓我有兩三個晚上睡不好覺了。就讓她生長吧,我現在不會把她從我腦袋里扔出去。有她跟我在一起,我不會憂慮。你知道,這種感覺就如同你在吃了蛋白之后再去吃蛋黃——或者,你把一塊肉的最好部分留在最后一口吃——或者把你最好的牌留在最后出。我說明白了嗎?應該是吧。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感覺到,我所做的事情會讓自己想起爸的所作所為。我抽煙的方式,我的坐姿,我拍打自己沒有刮胡子的下巴的樣子,有時我會像他那樣坐得筆直,像他那樣花起錢來既不實際又很愚蠢。我怕爸是不喜歡這樣的,因為,他目前在我這兒沒有任何秘密可言。我對自己了解越多,對他的了解也會越深入。千萬不要失去對媽的愛,她配得上我們所能給予她的一切。我們不應該讓她失望,她是那種默默忍受的人,可憐的親人啊!我愛她。可是,是誰塑造了我的生活、我的觀念和趣味?是爸。
現在,你必須有所行動。我希望你不要對我寄予很大的期望。我想,你不會。我也不想讓你受到傷害或失望。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我叫喊著暗自許諾,要每天寫一千字。“你瞧,”我告訴自己,“你只能再活一年。你得了癌癥。要每天寫一千字。因為,每寫一千字,就可以得到一千英鎊。”
1952年9月28日
牛津·大學學院
親愛的爸:
我是在大約六天前收到您的來信的,我必須要感謝您對我的叮囑。我并不想令您傷心,可是我希望我永遠不要回到特立尼達,就是說,那可能不是一個適合我待的地方,盡管我盼望著能天天見到您和家里的人。但是特立尼達,這個您也知道,其實什么也給不了我。
我寫信的真正目的是想談談我將來的打算,您聽到這件事應該會感到振奮的。您知道,我確實承受過痛苦,很長時間處于一種反常的精神狀態之中。我沮喪消沉,異常苦悶,已經看過兩次心理醫生,當然現在并不需要這么做了。頭一次和醫生的交流純屬泛泛而談,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第二次快談完的時候,醫生發現了我的癥結所在。其實原因再簡單不過,那就是對于牛津,還有我自己的失望心理在作祟。我過去一直把自己當一個失敗者來看待;而且從來也不愿意承認這種畏懼感的存在。于是這種害怕失敗的感覺就會走向荒謬境地,演變為難以言說的恐懼情緒,這種情緒也可能是多年累積的結果。在意識到了這一點后,我突然間感到背負在身上的千斤重擔被移走了。現在,當我重新審視自己,我看到的是一個年輕人的形象,他身心健康,就讀于名牌大學,正在為考試進行歷時一年的復習準備,而且再一次滿懷雄心壯志。我不再踽踽獨行,渾然不覺地往返于餐廳之間,吃了一頓又一頓。我此時的精神狀態已經煥然一新,哪怕是遇到最平常不過的事情,在我看來也顯得那么新奇。
當然了,至少在兩年之內我并不打算結婚。
代我問媽好。
維多
(電報)
電訊和電報(西印度)有限公司
1953年10月10日
西班牙港內保爾街26號奈保爾
他是我心目中最值得尊敬的人/一切就此終結/我對他感激不盡/振作起來/我愛你們/相信我維多
1954年5月3日
牛津·大學學院
我最親愛的媽:
如果您認為我不愿意回家,并且打算把家鄉的每一個人統統忘掉,那您真是冤枉我了。對我而言,沒有任何事能比回家更讓我快樂。我肯定會在這個夏天回家,但是我還不能定下確切日期。也許下個星期,或者下個月,乃至三個月后也說不定。
實際的情況是: 我不想強迫自己適應特立尼達的生活方式。我想,假如我不得不在特立尼達度過余生,我肯定會被憋死的。那個地方過于狹小,社會上的種種觀念全然不對,那里的居民更是卑微狹隘,目光短淺。除此以外,對我而言,那里可供施展的空間極其有限。理想的狀況是,我首先應該在印度或者其他地方把工作問題解決,然后再回家度假——這也是我夢寐以求的心愿。請您務必理解,在特立尼達謀求工作(于我)毫無益處。總之,如果能回家歇六個月假,那可真是一樁美事。我想說,除了回家,沒有什么事能給我帶來欣喜若狂的感覺。剩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在六個月內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這回您明白了吧?在英國花上兩個來月的時間找一份工作,要比回家享受安樂對我更有好處。盡管如此,我還是要對您說,不管發生什么事,您只管放心好了,今年我一定回特立尼達看您。
您不要以為我喜歡待在英國。這是一個種族偏見肆意橫行的國度,我當然不愿意留在這里。在這個國家苦熬度日只會令我徒增反感,這種感覺同我對特立尼達的畏懼一樣強烈。我希望您能理解我目前的處境,您也不要胡思亂想,以為這是您同我的最后一次見面。
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家——我想的不是特立尼達,而是您。每當在睡夢中浮現出您的影子,我就盼著能立刻回到您的身邊。有時候我甚至異想天開——要是一覺醒來,能奇跡般地出現在內保爾街,那該有多好啊。另外,由于我這里沒有什么令人振奮的消息可說,所以寫家信反而令我更加痛苦。假如我能把所有想家的意念在精神層面上傳遞給您,那么我確信您一定會把我看做世界上最令人厭煩的人。
現在離我告別牛津的日期越來越近了,我就要拋棄我所有的英國朋友和熟人,我會用自己余生來忘卻一切,忘卻我曾來牛津求學,無奈記憶猶存,恐難忘卻。從很多方面來說,牛津或許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學,與此同時,這里也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爾虞我詐之地。在這里,你會忘記外面的世界,忘記外面的眾生甚至比“牛津精英”們還要愚蠢,還要粗鄙;你會忘掉很多重大的事件,直至你沖出樊籠,被周遭的一切驚得目瞪口呆。
我還算幸運,1952年還在為神經焦慮癥所累,到了1953年已經時刻準備迎接挑戰了。而且我過得很愜意,這是因為,依我目前的處境,能夠做到的只有讓心情愜意。過去我得病的時候,我常常對自己說: 我要集畢生之力重新找回我內心的寧靜與祥和,從而讓我的心智再度康復。但是除了兩年牛津的求學生涯,我無暇顧及其他事情。現在我的精神狀態非常好,雖然,精神好也有其危險的一面;您知道嗎,我現在的體重已經達到了一百四十七磅,在過去三個星期里,我是怎么把體重活生生增加了十五磅的?所以說您根本不用為我操心。一旦發生不測,我會當機立斷,大吼一聲,諒必不會吃虧。盡管相信我好了。
薩蒂從巴巴多斯給我寄來一張明信片。她好像沉浸在無比幸福之中,我真為她感到高興。請您把我的忠告帶給她: 生兩個孩子足矣,切勿超過三個。
我依次想到了家里的每一個兄弟姐妹。當然,卡姆拉同我的關系最為親近。我還想到了米拉那張有趣的臉和逗人的嘴巴,薩薇那聲震四方的歌喉,還有快樂無憂,酷似中國人的小奈保爾施萬。我還不知道家里的最后一個女孩兒長什么樣,不過我很快就會見到她的。我不知道施萬是否還記得起我。當然,還有您——我心目中最愛的人。
想來您一定盼著我能早日回家,但是我實在不好說出具體日期,我只是請您放寬心,切勿自憂。雖然世事莫測,多有蹇澀,但是我們家的那顆“幸運星”仍然會光照四方,引領我們走出困境。
我愛您。
您的不中用的兒子維多
1957年6月20日
倫敦西北6區
圣朱利安路14號
親愛的媽:
上一次,我在寫給卡姆拉的信里提到外界已經對小說有了評價;結果在發出信的第二天,《每日電訊報》就刊載了熱情洋溢的評論文章,我愿意原封不動地引述這篇評論: 請您看一看:
V。S·保奈爾是一個年輕的作家。在其作品中,他設法將牛津的睿智與其家鄉的喧囂圖景融合在一起,而又不損傷任何一方的特質,可謂構思巧妙。他的作品類似于“西印度的格溫·托馬斯”——筆調辛辣但不失寬容,有種“拉伯雷式”的幽默風格。他以鑄幣般的細膩工藝,來講述人類經驗的微妙變化。
他的第一本小說《神秘的按摩師》,向我們描述了賈內什·拉姆蘇馬爾頗具傳奇色彩的一生——由最初一個在困苦中掙扎求存的教師,到最終成為M。B。E。(大英帝國勛章)的獲得者G·拉姆賽·穆爾先生。期間賈內什寫不少諸如名字叫做《神啟》之類的書,居然成了一位聲名顯赫的神秘主義顧問(“對于無助靈魂的撫慰和排解也許在任何時候都有市場,星期六和星期天除外”)。
在奈保爾先生的人物刻畫中(比如在《喬治王》和《偉大的貝爾徹》中那對可怕的女族長),我們可以感受到一種“狄更斯式”的豐富多彩,以及作者對于政治欺詐的敏銳洞察力。當他觀察到“賈內什的生活軌跡,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生活軌跡”,我們只能做出這樣的推測——電視機的出現很可能會給特立尼達帶來深遠的影響。
我估計出版商已經把這篇評論寄給了圣·奧拜恩。如果他想用這篇文章作為宣傳廣告,我想告訴他,評論者的名字叫彼得·格林。
現在,我想談談工作的事。上個星期我去一家單位面試,雖然我整整遲到了四十五分鐘(我迷了路,搞錯了地址),但是事情進展得還算順利。他們答應立刻給我安排工作,可是年薪只有六百英鎊。我跟他們說我無法接受這樣的工資待遇,我要求的起步年薪是一千英鎊。他們說不知道我是否值得他們付出這么高的薪水,對此我可以理解。于是我提出短期試用的請求,這樣他們就可以判斷我到底值多少錢了。所以,我現在成了試用期員工,今天早晨他們就把全部的工作內容分派給了我。這份工作無甚新奇之處: 就職于一家“水泥與混凝土協會”,我的工作就是整天用筆描繪混凝土建筑。不過,這活很值得一干,他們每年至少給你漲一百英鎊薪水。
還有一些事把我攪得坐臥不寧。平心而論,兩三個工作機會同時擺在面前讓我心生畏懼: 選擇變成了一樁痛苦的差事。
現在我手頭還有很多工作要做,我剛為小說趕寫了六個文字(應出版商的要求): 實在惱人,我并不想給已經寫完的小說添加任何東西。此外,我至少要就《亨利五世》做兩次演講(全部酬勞是三十個畿尼),還要完成試用期的“描述”工作。
愛你們的維多
(北塔等譯)
注釋:
霍塞節,伊斯蘭教什葉派的1月節。
指什葉派烈士的墳墓的復制件。
在儀式性的節日中,有對月亮的模擬。
【賞析】
在一個書信藝術已經基本衰落的當今時代,奈保爾一家的這些通信卻寫得如此頻繁、溫暖而富有文采,在文學和文獻兩個層面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首先,這本通信集具有一定的可讀性。整本家書的“故事梗概”與奈保爾的第一本經典作品《比斯瓦斯先生的房子》非常相似,當然,我們也知道小說主人公正是以他父親為原型的。所以,有人認為這本通信集完全可以當作“書信體小說”來閱讀,同時,也可以看作是一部成長小說和家族編年史小說。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效果,除了書信本身的敘事性外,還源于這些家書的主要通信的雙方——奈保爾和他的父親西帕薩德·奈保爾——是一對嗜文如命的父子,下筆寫作(即使是家信)總不免帶幾分文學色彩,加之他們討論的主要話題亦常常與文學創作有關,像奈保爾對寫作過程所做的蛋白與蛋黃的比喻,還有奈保爾父親對作家寫作狀況的描述,都可以稱得上是簡潔明快、入木三分的點睛之筆。
在文獻層面,這本家書可以說是一個后殖民主義典型個案的文化記錄。V。S·奈保爾出生于特立尼達的印度移民家庭。特立尼達原屬英國殖民地,位于中美洲加勒比海南部的島國,即現在的特立尼達及多巴哥共和國。奈保爾的家族是從印度遷移到特立尼達的契約勞工,到奈保爾那一輩已經是第三代移民了。奈保爾成長的時候家里的印度傳統已經非常淡化了,他和他的姐姐都不會說印度語,而他的父親也讓他不必恪守印度教的飲食習慣。作為印裔,奈保爾看不起特立尼達;他認為特立尼達是一片文化的沙漠,是會使他的“智力枯竭而死”的“化外之地”。他從小受英國殖民教育,18歲去牛津大學留學并從此留居英國。對于英國——這個昔日給予了他全部文學想象的神圣國度,他也持否定的態度,認為那是個“種族偏見肆意橫行的國度”,“英國人都很怪……他們很愛整潔,愛冒險,非常淫蕩而且冒失。”在英國讓他感覺“索然無味”,而回到特立尼達則會“更加無聊”。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德瑞克·沃爾科特曾給奈保爾(V。S。Naipaul)起過一個外號:“V。S。Nightfall”——“V。S。傍晚”。“Nightfall”說的是他幽暗的內心,每一個落腳地在他眼里都是長日將盡,暮色蒼茫。而這種氣質,在少年奈保爾身上就已經顯露端倪了,歸根到底,不過是文化歸屬的失落而已。
復雜的文化身份使少年奈保爾在成長為一名作家的演變過程中經歷了特別的矛盾和痛苦。翻閱他當年的書信,這個初離家鄉的年輕人,在給父親和姐姐的信中,流露出的是一種在陌生之地的新奇之感和努力向上的形象。但不多久,經濟的窘迫和精神的苦悶使他開始變得焦躁不安。這個剛剛成年的學生顯露出一種過早的自信,得意時總是自我吹噓,不快時免不了破口大罵,他目中全無同齡人,乃至把自家親戚的小孩都說成是“驢”。他頗為得意地調侃了多位英國經典作家,他認為簡·奧斯丁寫的是不過是些“流言蜚語”;而笛福之所以是經典作家,是因為《魯濱孫漂流記》以填鴨的方式塞給了孩子們,看的人多了,就成了經典……奈保爾意識到,這種個性會令自己粗魯,不易招人喜歡。但他走運的地方在于,他有個支持自己的父親。盡管西帕薩德·奈保爾的文學才華不及自己的兒子,但是每次談起自己近來的寫作成果時,他總是充滿著熱情和執著,他總是不遺余力地鼓勵兒子繼續創作,十分坦率地要他去接近牛津的大人物,去爭取名聲。
從1952年開始,奈保爾經常性地陷入抑郁狀態,他跟父親分析自己的癥狀:“我當然知道令我一蹶不振的緣由: 孤獨,情感交流匱乏。你們應該了解,一個男人不是一段被運送到國外的木頭,在上面鋸兩個凹槽,就當作了接受教育的標志。不,不是這樣,他的要求遠不止于此,他有感情,他有思想。有些人,哎,他們的所思所感超出常人,因此,他們備受煎熬……”這套理論聽起來不陌生,回溯起來它似乎是奈保爾事業有成后聊以自慰的先見。但不容置疑的是,寫下這些話的,的確是個艱難而困惑的孩子。他的出路只有兩條: 一是純粹的文學藝術世界,二就是父親和家人。
確實如此,這個在外人看來鋒芒畢露、冷傲孤僻的天才少年,在與家人談論學業、生活和文學創作時卻表現了足夠的多情、溫柔和富有愛心,尤其是對父親更是充滿了深厚的感情。在牛津的最后時期,西帕薩德·奈保爾去世,奈保爾悲痛欲絕。他給家里打電報說,“他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人”,“我的一切都歸功于他”。父親對奈保爾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不僅是至親的親人,更是他在牛津困厄生活中的精神戰友。正是父親對他文學創作的大力支持才使奈保爾堅定了成為一名作家的信念:“在某種程度上,我一直把自己視為他生命的延續——我希望,這種延續也是(對他未盡夙愿的)一種履行。我對他的眷戀依然存在,但是我必須擺脫這種念頭——在爸的陪伴下一天天成熟,我必須要堅強地面對孤獨。但愿我能擁有爸一半的勇氣和堅強意志。”
這本《奈保爾家書》,內容跨越八年之久(從1949年9月奈保爾獲得獎學金準備離開特立尼達,到1957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涉及到了奈保爾當時的家庭狀況、學習生活、思想感情、文學觀念等等,這些對我們分析作家的性格形成和創作特點都是非常珍貴的史料。作為一個家庭的厚厚的通信集,盡管有時候難免瑣碎乏味,但是對于V。S·奈保爾的愛好者們,特別是對于未來的傳記作家和學者們來說,這本通信集顯然是一個寶庫。
(曾艷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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