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石匠之子亨利·雷從小穿一件用父親舊衣改成的綠色外套,被人稱作“綠衣亨利”。他天資聰穎,耽于想象,中學時誤入一場學生風潮,被學校開除。不能接受正規教育的他對繪畫著迷,被母親送到鄉下,跟哈爾伯特學畫。在那兒,他邂逅了鄉村教師之女安娜,愛上了她的純潔高貴。同時,村里的寡婦尤蒂特也深深吸引著他,亨利愛她的熱情和活力。后來,安娜病重逝世,亨利離鄉,尤蒂特移民美洲。
在學畫的道路上,亨利歷經坎坷。拜哈爾伯特為師時,他誤入歧途,一味追求奇異怪誕。第二個老師羅莫爾瘋癲而終。在慕尼黑學藝時,因無錢入學,只能與行跡放蕩的藝術家為伍,負債累累。返鄉途中,他得到伯爵救助,重新振作,回鄉擔任行政官員。母親過世后,亨利身心寂寞,尤蒂特重返故里,帶給他心靈上的安慰。最后,尤蒂特在救助兒童時不幸染病身亡。
【作品選錄】
我母親和老喀德琳娜已經把遺體裝飾好,停放在安娜的小房間里。當初她給她父親刺繡的美麗的花毯子,現在按照她父親的意思鋪在她的狹小的床上,讓她的遺體躺在花毯子上,因為這位善良的人打算,等花毯子上面停放過安娜的遺體后,自己一直到死要永遠把它擱在身邊。喀德琳娜如今頭發已經完全白了,心里懷著極其深摯的感情,高聲悲嘆安娜之死,她已經把我從前給安娜畫的肖像掛在靈床床頭的墻上,對面的白墻上還保留著幾年前我畫在上面的異教徒石室風景。安娜的櫥子兩扇櫥門都開著,她的童年時代的物品歷歷在目,使寂靜的死人的房間有了一種快意的生活氣息。小學教師也來到櫥子前面,幫助這兩位婦女把死者從幼年時代起所收藏的最精致和最有紀念意義的小物件取出來觀賞。這對他來說是一種散心解悶的事,但并不能使他忘掉悲痛的對象。他甚至還從自己保存的物品中拿出一些來,例如,一小捆她女兒從瑞士法語區寫給他的信;他把這一小捆信和他現在發現保藏在櫥子里的回信都放在安娜的小桌子上,另外還擺上一些別的東西:她心愛的書,剛開始的和已經完成的刺繡,幾塊寶石,還有那頂新娘戴的銀冠。甚至花毯子上遺體旁邊都擺上了幾件東西,這種做法違反了這些淳樸的鄉下人舊日的習慣,不知不覺地實行了一些古代民族的風俗。他們三個人一面擺這些東西,一面彼此交談,好像死者還聽得見他們的談話似的,始終沒有一個人樂意離開這個房間。
在這同時,我也安靜地守在安娜的遺體旁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但是在近處直接觀察,并沒有使我對死的奧秘有更深的了解,或者毋寧說,并沒有使我感到心情比以前更加激動。安娜躺在那兒,和我最后一次看見她時,樣子沒有很大的差別,只是眼睛閉著,雪白的臉上好像隨時都有微微泛紅的意思。頭發閃耀著鮮明的金光,兩只白皙的小手十指交叉著放在胸前白色的衣服上,手里拿著一朵玫瑰花。這一切我都歷歷在目,由于處在這種悲哀狀態,看到死后遺容具有這種詩意之美的少年時代的戀人在自己面前,心里簡直覺得有一種幸福的自豪感。
我母親和小學教師似乎都默認,我有接近這位死去的少女的權利,因為大家商量好,要一直不斷地有人守靈,他們先讓我守,這樣,其余的人就可以暫時退出,稍微休息一下。
我自己一個人守在安娜身邊,時間并不長,因為表姐妹們不久就從村里來了,隨后又另外來了許多姑娘和婦人,對她們來說,出了這樣令人悲痛的事件,死了這樣一位有名望的少女,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須放下最緊迫的工作,前來進行人世中最莊嚴肅穆的哀悼。房間里擠滿了婦女,她們起初一本正經地低聲交談,后來就相當隨便地聊起天來。大家擠在長眠的安娜周圍站著,年輕的恭恭敬敬地垂著雙臂,把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上了年紀的雙臂交叉在胸前。為了出入方便,房間的門一直開著,我乘機走出去,到戶外散一散步,只見通過村里的路上人來人往,非常熱鬧。
奇怪的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安排好了的守靈次序,半夜以后,才又輪到我。從這時起,我就在房間里一直守到天明;但我覺得,這幾個小時就像一瞬間似的飛快地過去了,當時想過什么,有過什么樣的感觸,我實在說不出來。周圍一片沉寂,在沉寂中似乎聽到永恒飛馳而過的聲音;面色雪白、身穿白衣的少女的遺體紋絲不動地躺著,毯子上的絢麗的花在微弱的燈光下,卻似乎在生長。現在啟明星出現了,反映在湖面上;為了向它表示敬意,我把燈吹滅,讓它單獨照著安娜的遺體,我就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看著房間里漸漸地亮了。當朦朧的曙色變成純凈的、金色的朝霞時,沉靜的少女身邊好像隨著這個轉變而生氣萌動起來,最后,她的遺體就在明朗的晨光中呈現出鮮明的形象。我已經離開座位,站在她床前,等到看得她的面容時,就叫她的名字,但只是吐氣而不出聲地叫她;周圍依然一片死寂,我一面叫她,一面提心吊膽地去摸她的手時,就像摸著一塊燒熱了的鐵似的,急忙把自己的縮回來;因為她那只手冷冰冰的,如同一塊冰涼的黏土一般。
這種可厭的、冰冷的感覺滲透我全身,使我忽然覺得遺體的面孔也枯槁無神,完全是另一世界的人的樣子,嚇得我幾乎喊出:“我和你有什么關系呀?”這時候,從小廳堂里傳來音色柔中有力感的管風琴聲,只是有時帶有一種悲愴的顫音,但隨即振奮起來,變為強有力的和聲,原來是小學教師在那兒演琴,這天清早,他把感情寄托在一首古老的歌曲的旋律上來減輕自己的痛苦和悲嘆,試圖把它變為一首靈魂不滅的贊歌。我凝神靜聽這個旋律;它解除了我身體上的恐懼的感覺,它的神秘的音色打開了永恒不滅的靈魂世界的帷幕,我覺得,重溫和長眠的少女建立的誓約,使自己更牢固地和這個世界聯系起來了。這對我來說,又是一件意義深遠的、非常嚴肅的事。
但是,同時我覺得,繼續待在這停放遺體的房間里,是一件討厭的事,高興走出房間去,腦海里帶著靈魂不滅的思想,來到生意蓬勃的綠野中。這一天,從村里來了一個已經出師的細木匠,到這里給安娜做棺材。小學教師在幾年前已經親手伐了一棵秀麗的樅樹,準備將來給自己做棺材用。這棵樹已經鋸成木板,放在房子后面屋檐下保存起來,一直當做長凳使用,小學教師常坐在上面讀書,他女兒小時候常在上面玩耍。現在看來,用樹干較細的上半部鋸成的那些木板來做安娜的小棺材,不至于妨害將來給她父親做棺材的材料;于是,把那些已經風干的木板抬出來,一塊一塊地截成兩半。但是,小學教師不忍在現場久留,甚至家里的婦女們對拉鋸的聲音都嘖有煩言。所以,細木匠和我就把木板和工具搬上輕便的小船,把小船劃到湖邊一個偏僻的地方,小河流出樹林后就在那里流入湖中。那里,幼小的山毛櫸構成了一座進入樹林的明亮的門廳,細木匠用螺旋夾鉗把幾塊木板夾在細樹干上,搭成一臺適用的刨床,山毛櫸樹梢的簇葉形成一道拱券,籠罩在上面。首先得把棺材底拼在一起,用鰾膠粘住。我把最初刨下來的刨花和干樹枝點著,生了個火,把熬鰾膠的鍋放在火上,用手從小河里掬水滴在鍋里,在這同時,細木匠又鋸又刨,起勁地干起活來。只見卷起來的刨花和落葉混雜成堆,木板已經刨得光滑平正,同時,我對這位年輕的細木匠更熟識了。他是德國北方人,家鄉在遙遠的波羅的海之濱,生得身材高大,容貌英俊,淺藍的眼睛炯炯發光,金黃的頭發異常濃密,使人一見就覺得,他的頭發好像從廣闊的前額捋到頭頂上,結成一束似的,因為他的樣子太像原始日耳曼人。他干活時,姿態優美,性情卻帶有幾分孩子氣。我們很快就互相親近起來,他對我敘說了他的故鄉、北方各古老的城市、大海以及強大的漢薩同盟的情況。他見識廣博,把這些沿海地方過去的歷史和風俗習慣講述得頭頭是道;這些城市和海盜糧食輸送隊之間進行長期頑強的斗爭,以及克勞斯·施蒂爾森貝舍爾和許多伙伴一起被漢堡人斬首的情景,都歷歷浮現在我眼前;接著,我眼前又浮現出:五月一日那天,最年輕的市議會議員帶領一隊身穿華美戎裝的青年扈從走出施特拉爾松城門,在蔥郁的山毛櫸林中當選為五月伯爵,被授予綠葉冠,晚上和美麗的五月伯爵夫人跳舞的情景。細木匠還描寫了從后波摩爾人到有進取心的弗里西亞人這樣的北方農民的房屋和服裝,在這些農民身上還可以看到男子氣概的自由精神的痕跡;對于他們的婚禮和葬禮,我腦海里也有了鮮明的印象,這位細木匠最后還談到德意志民族的自由,認為不久一定會建立宏偉的共和國。在這同時,我根據他的指導,削成了許多木釘子;他則已經用雙重刨子在木板上最后加工刨了幾下,刨下薄薄的、像柔軟而有光澤的絲帶一樣的刨花時,發出清脆悠揚的聲音,在樹下聽起來像奇異的歌曲似的。秋天的溫暖可愛的陽光射進來,照耀在空曠的水面上,消失在我們在它的入口工作的那座密林的藍色煙靄中。現在我們把光滑潔白的木板釘在一起,錘子的聲音在林中激起了回響,林中的鳥都吃驚地飛起,惶恐地掠過湖面,不久,棺材就做好了,擺在我們面前,做得樣式樸素,細長而勻稱,棺材蓋做成美妙的穹形。細木匠刨了幾下,就在棺材沿兒上刨成了一道美麗的細槽,我眼瞅著一道接著一道的線條水到渠成地在柔軟的木頭上刻出來,心里很驚奇。接著,他就取出兩塊浮石,手里拿著這兩塊浮石摩擦起來,使浮石的白粉末灑落在棺材上;我看著他熟練地使用和磕打這兩塊浮石,如同我母親拿著兩塊方糖摩擦,使糖的粉末落在糕點上一樣,不由得笑出來。當他用浮石把棺材完全磨光以后,棺材就像雪一樣白了,樅木的微紅的紋理,顏色像蘋果花一般,還隱隱約約地看得出一點來。這口棺材看起來,比經過彩畫、涂金或者甚至用黃銅鑲嵌以后,更要美觀和高貴得多。細木匠按照這里的習俗,在棺材頭部開了一個小天窗,上面安上了一個可以滑動的蓋子,在棺材入土以前,可以從這個小天窗看到死者的面孔;現在還得安裝上一塊玻璃,可是忘了帶來,我就劃著船回家去取。我已經知道,有一個櫥子上放著一個古舊的小鏡框,里面的畫早已不見了。現在我就拿了這塊被人忘記的鏡框里的玻璃,把它小心謹慎地輕放在小船上,然后把船劃回來。細木匠到樹林里去遛個彎兒,找一些榛子;這時,我就拿這塊玻璃去試一試,發現把它安裝在天窗上非常合適,因為玻璃上布滿灰塵,昏暗模糊,我就把它浸入清亮的溪水中,細心洗去塵垢,并沒有撞在石頭上把它碰破。接著,我就把玻璃提起來,把上面的清水控干凈,然后把亮晶晶的玻璃高高舉起,對著太陽一照,我有生以來未曾見過的、最美妙可愛的奇觀立刻映入眼簾。只見三個奏樂的天使,中間那一個手里拿著樂譜,正在唱歌,旁邊那兩個正在奏古式的小提琴,這三個天使都面帶喜悅、虔誠的表情望著天上;但他們的形象那樣空靈、縹緲、透明,我簡直不知道,他們是在日光中,還是在玻璃中,或者只不過是在我的想象中浮現。我動一動玻璃,一時天使們的形象就不見了,我再一轉動它,忽然又重新看到了他們。后來,聽見人家說,我才知道,銅版畫或者素描放在玻璃背后長年不動,在這漫長的歲月中的黑夜里,會把其中的線條印在玻璃上,可以說是在玻璃上留下了自己的影像。我在玻璃上看出古銅版畫的影線,并且看出其中的形象是凡·愛克畫中那樣的天使,當時心里也產生了類似的想法。玻璃上看不見有什么文字,所以我想,這張畫也許是一件不容易得到的樣張。現在,在我的心目中,這塊珍貴的玻璃卻是我能給安娜放進棺材的最美的贈品,我親手把它安裝在棺材蓋上,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這個秘密。那位德國細木匠回來了,我們倆把雜有許多紅葉的最精細的刨花收集在一起,鋪在棺材里給安娜作最后的床墊,然后,蓋上棺材蓋,把棺材抬到小船上,劃著這只載有白棺材的船渡過明澈平靜的湖面,一見船來,我們上岸,婦女們和小學教師就都放聲大哭起來。
第二天,可憐的少女入殮,把家里、園里現在正開的各種花都折來一些,放在遺體周圍;但穹形的棺材蓋上卻放上本教區的少女們送來的用桃金娘小枝和白玫瑰編成的沉甸甸的花圈,此外,還有許多束個人送的用各種淡色的秋花做成的花束,把整個棺材蓋遮蓋住了,只露著那塊玻璃,看得見遺體的白嫩的面孔。
舉行葬禮時要從舅父家起靈,為了這一目的,得先把安娜的靈柩抬過山去。所以,從村里來了一些青年,他們輪換著用肩膀抬靈柩的杠,我們這少數近親隨同抬運靈柩的隊伍前往村里。到了陽光充足的山頂,大家停下來,把靈柩放在地上,休息一會兒。山上風景那樣美!向四面一望,周圍一道一道的山谷和遠方一重一重的青山歷歷在目,四周的田野呈現出絢爛的彩色。剛才那一班抬靈柩杠的四個身強力壯的青年,坐在靈柩兩側的杠上歇腳,兩只手托著腮,默不作聲地向四面八方眺望。明麗的浮云在蔚藍的天空高高飄蕩,似乎在布滿鮮花的靈柩的上空停留片刻,好奇地向小窗子里凝望,小窗子受云光反照,簡直像惡作劇似的在桃金娘和玫瑰花中間閃閃發亮。假如安娜現在能睜開眼睛,毫無疑問,她會看見玻璃上那三位天使的形象,認為他們在高高的天空飛舞。可巧我們這時正東一個、西一個地坐著,我尋思,安娜現在和我幽明永隔,這是她最后一次越過這座風景優美的山,心里忽然感到一陣劇烈的悲痛,不禁落下了幾滴眼淚。
我們下了山進村時,喪鐘第一次敲起來;兒童成群結隊地跟著我們走,到了舅父家,抬運靈柩的人把靈柩停放在門前的胡桃樹下。親戚們含悲迎接死者這最后一次訪問;那次狂歡節前來參加演劇的一隊牧人,就在這棵樹下活動來著,他們看到安娜當時穿著那一套服裝出現,都帶著驚奇喜悅的表情歡迎她,這離現在還不到一年半的時間。廣場上不久人都滿了,大家紛紛擠到跟前,最后瞻仰一次死者的遺容。
現在出殯的行列開動了,執紼的人特別多;小學教師緊跟在靈柩后面,一直不斷地像孩子似的抽抽搭搭地哭。現在我后悔自己沒有黑色的禮服;因為我穿著我那件綠衣服走在穿著喪服的表兄弟們中間,看起來像個外來的異教徒。村里的人在教堂里舉行了傳統的禮拜式,末了唱了一首贊美詩以后,就集合在教堂外面的墳穴周圍,在這里,全體青年破天荒地用壓低的聲音唱了一支細心練過的挽歌。現在棺材被放入墓穴;掘墓人從下面把花圈和花束遞給上面的人保存起來,這時,只見那口可憐的棺材白晃晃的橫陳在濕漉漉的墓穴里。青年們在繼續唱挽歌,但婦女們全都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了。這時,最后一道陽光透過玻璃照在下面死者的慘白的面孔上;現在我覺得自己的心情是那樣奇異,只能用學術界造出來的“客觀的”這個陌生的、冷冰冰的詞來表達。我懷著歡欣、肅穆的而又十分平靜的心情,看著玻璃下面的珍寶被人埋葬,如同把我的經驗的一部分、我的生活的一部分裝進鏡框子里一樣,我相信,我之所以這樣,是由于那塊玻璃對我有魔力的緣故;我對于這一悲劇性的、嚴肅的事件,心里與其說是忍受,毋寧說是欣賞,對于人生現已日益嚴肅這一轉變,心里幾乎可以說是感到喜悅,這是我的優點,還是我的弱點,直到今天我還不能判斷。
小窗子上可以滑動的蓋子插上了;掘墓人和他的助手從墓穴中上來了,不久,就堆起了一座褐色的墳山。
第二天,小學教師表示,想閉門謝客,獨自和親愛的上帝在一起,來克服自己的悲痛,我就準備和母親一起回到城里去。我先去尤蒂特家,看見她正忙著檢查果樹,因為又到摘果子的時節了。可巧這天是秋天第一次下霧,果園已經被秋霧織成的銀色的輕紗遮上。尤蒂特看見我來了,臉上表情嚴肅,還有幾分為難的樣子,因為她真不知道,對這件令人悲痛的事,該采取什么態度。
我卻鄭重其事地對她說,我這次來是向她告別,而且是和她永訣;因為我從今以后再也不能和她相見。她吃了一驚,微笑著喊道,這話不見得是一言為定、不可收回的嘛;在這嫣然一笑中,面色頓時變得那樣蒼白,表情卻那樣親切,她這種表情的魅力,幾乎使我像人們把一只手套翻過來里兒朝外那樣回心轉意。但我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接著說:從今以后,我們再也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我從童年時代起就喜歡安娜,她一直到死都真心愛我,并且確信,我永遠對她忠貞不渝。世上非得有忠貞和信仰不可,人非得要倚靠靠得住的東西不可,把我對死者的懷念,把我們倆共同對靈魂不滅的信仰,作為一顆可愛的明星給我的一生引路,我的一切行動都可以拿它作為指針,我認為,這不僅是我的本分,而且是一種幸福。
尤蒂特聽了這番話,更大吃一驚,同時又覺得痛心。因為,據她說,從來沒有聽見任何人對她講過這樣的話。她氣沖沖地在樹下走來走去,隨后說道:“我還認為,你心里至少也有點愛我呢!”
“正因為,”我回答說,“我確實覺得,我心里愛你,所以才得一刀兩斷!”
“不,正因為這樣,你才更得開始從心坎里完全愛我呀!”
“你想得倒好!”我喊道,“那樣做,把安娜放在什么地方?”
“安娜已經死了嘛!”
“不!她沒有死,我會再見著她,我可不能儲滿一后宮婦女帶往來世啊!”
尤蒂特面帶苦笑在我面前站住,說:“那樣做確實是很可笑的!可是我們哪兒知道,到底真有沒有來世啊?”
“反正,”我回答說,“是有的,即使它只是從思想和真理推演出來的來世也罷!況且,假若這位死去的少女永遠消逝了,一切化為烏有,只剩下她的名字,那正好說明,對這位可憐的、已經不在人世的人忠貞不渝,是很有理由的!我已經發誓這樣做,什么都不能動搖我的決心!”
“什么都不能!”尤蒂特喊道,“啊,你真是個癡心漢!你要進修道院嗎?看樣子你倒想這樣做喲!但我們不要再為這個棘手的問題爭論下去了;我并不希望,在這件悲痛的事過去后,你立刻到我這兒來,我沒有盼著你來。你先回城去,安安靜靜地待上半年,你就一定會知道,以后會怎樣啦!”
“現在我就知道了,”我回答說,“我再也不到你這兒來,和你交談了,現在我發誓,對著上帝和一切神圣的事物,對著我自己善良的靈魂——”
“住口!”尤蒂特驚慌地喊道,一面捂住我的嘴,“你給自己設下這樣一個可怕的圈套,將來你一定還會后悔的!哎!這些人頭腦里有什么要不得的東西呀!他們還自己欺騙自己,硬說是按照自己的心愿行事。難道你就不覺得,一個人的心,要是能愛那個愛自己的人,就去愛這個人,只有這樣行事,是一個人的心的真正榮譽嗎?你能這樣做,而且確實暗地里在這樣做,所以本來一切都不成問題嘛!等到你討厭我了,等到多少年后,其他的原因一旦使我們的心分離了,你就把我完全拋棄、忘掉,永遠拋棄、忘掉,這我也甘心忍受;但只是現在可別拋棄我,別強迫自己拋棄我;只有這樣做會使我痛心,如果僅僅由于我們自己愚蠢的緣故,我們連再過一年或者兩年幸福的生活都不能,這可會使我真正痛心哪!”
“這兩年,”我說,“也得照樣過去,而會照樣過去,要是我們現在就分開的話,我們倆都會更幸福些;現在馬上分開,還來得及,免得將來后悔。要是讓我直截了當地說出心里的話,我就實話告訴你,我也想把你銘記在心里,這對我來說,將永遠是記住自己曾經走入迷途,但我還是要把這種記憶盡可能純潔地保存在腦海里,不讓它消失,只有我們現在趕快分開,才能做到這一點。你說,愛情更貴重的、更高尚的那一半,你從來沒有分享到,覺得非常遺憾!要是你由于愛我而自愿給我方便,讓我能懷著敬愛之情把你記在心里,同時又能對死去的人忠貞不渝,這樣做,豈不是你實現自己的愿望的最好的機會嗎?這樣一來,你不就分享到那樣更深的愛情了嗎?”
“啊,這些話都是捕風捉影!”尤蒂特喊道,“我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我實在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我不要你的尊敬,我只要你本人,能占有你多久就占有多久!”
她極力設法抓住我的兩只手,結果抓住了,我努力擺脫也擺脫不了,在這同時,她完全帶著懇求的表情凝視著我的眼睛,用熱情洋溢的聲音繼續說:
“啊,最親愛的亨利!你回城里去吧!但是你得向我保證,不用這種可怕的誓言、誓約來束縛、強制自己!讓你——”
我想打斷她的話,但她阻止我的話出口,搶先說:
“我要告訴你的話就是:這事就聽其自然吧!也不要讓我束縛住你,你應該像風那樣自由!要是你愿意——”
但我沒讓尤蒂特把話說完,就掙脫她的手,跑掉了,一面跑,一面喊道:
“我再也不和你見面了,我說了話是算數的!尤蒂特!永別了!”
我急忙走開,但又好像被一種強大的力量所驅迫似的,不由得又回頭望了一下,只見她話頭被打斷后,還站在那兒,兩只手還像我的手掙脫時那樣向前伸著,臉上帶著驚愕、悲哀和懊惱交集的表情,目送著我,一言不發,直到陽光照徹的霧靄遮住了她的身影為止。
(田德望譯)
【賞析】
像任何敏感多情的少年那樣,亨利情竇初開,就陷入愛情的糾葛。他在鄉村邂逅小學教師之女安娜,被她的純潔優雅打動,深深地愛慕她。和安娜在一起,亨利總會以虔敬的心反思生活中的過錯。為了不辜負安娜的愛,他努力改正錯誤,盡力做一個善良、正直的人。深愛安娜的同時,亨利非常迷戀熱情艷麗的寡婦尤蒂特。尤蒂特有著濃密的長發、豐滿的身軀、火熱的性情,亨利一看到她就會想起生機盎然的大自然,情不自禁地想擁抱和親吻她。尤蒂特點燃了亨利的感情烈焰,喚醒了他的生活欲望。
安娜是精神之女,尤蒂特是自然之女。她們一個空靈,一個誘人,一個代表靈魂,一個代表肉身,一個象征理想,一個象征現實。亨利在她們兩人之間的徘徊和掙扎,喻示著他在理想和現實間的艱難選擇。亨利天性浪漫、耽于幻想,對安娜更是一見鐘情。但理想之光安娜在亨利的生活中,倏忽閃過,瞬間熄滅。她18歲那年染上肺病,不治身亡。早逝的安娜留給亨利的印象是蒼白而虛弱,她躺在床上,如同任何虔誠的基督徒那樣,靜靜地等待進入天國。但是,看著安娜的遺體,亨利恍惚間又見到了她當年的美麗。“安娜躺在那兒,和我最后一次看見她時,樣子沒有很大的差別,只是眼睛閉著,雪白的臉上好像隨時都有微微泛紅的意思。頭發閃耀著鮮明的金光,兩只白皙的小手十指交叉著放在胸前白色的衣服上,手里拿著一朵玫瑰花。”心跳停止的安娜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保持著身前的氣質,死亡無損她圣潔、無辜、高貴的永恒之美。守靈的亨利只覺得“周圍一片沉寂,在沉寂中似乎聽到永恒飛馳而過的聲音;面色雪白、身穿白衣的少女的遺體紋絲不動地躺著,毯子上的絢麗的花在微弱的燈光下,卻似乎在生長。現在啟明星出現了,反映在湖面上;為了向它表示敬意,我把燈吹滅,讓它單獨照著安娜的遺體,我就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看著房間里漸漸地亮了。”但是,正當他沉浸于禮堂圣潔的氣氛,試圖去觸摸安娜的手時,卻猛然感到死身的冰冷和可厭,唯有廳堂里傳來的管風琴聲才能撫慰他驚恐的心靈。
安娜的精神之美固然可貴,但它不惹塵埃的孤高往往讓人有望而生畏之感。因而,仰慕安娜的亨利無法抵抗尤蒂特的塵世之美。他常常偷偷地找尤蒂特聊天,向她傾吐衷腸。在她面前,亨利無拘無束,敞開心扉。尤蒂特讓他享受到了感官快樂,為他帶來了生之歡愉。
安娜死后,亨利心中的明星隨之隕落。為了將短暫的初戀化作永恒的愛情,他毅然決定離開尤蒂特,保持對死去女友的忠貞。亨利痛苦的決定不僅證明了他對安娜的愛情,也顯示了他對理想的忠誠。他寧肯忍受心靈的煎熬,也不愿背叛自己的夢想。他愛安娜,就像熱愛繪畫、獻身藝術那樣忠誠。因為堅持夢想,他被學校開除,與市儈決裂,在藝術之都流浪,過著大半輩子四處飄零的生活。即便在窮困潦倒的時刻,他也沒有背叛自己對藝術和道德的信仰。
然而,尤蒂特無法接受這樣的決定,她苦苦勸說亨利改變想法。她不能理解的是,深愛她的亨利為何執意要和她離別。在她看來,任何違背自然的事都是愚蠢和病態的。她痛心疾首地對亨利說:“你給自己設下這樣一個可怕的圈套,將來你一定還會后悔的!哎!這些人頭腦里有什么要不得的東西呀!他們還自己欺騙自己,硬說是按照自己的心愿行事。難道你就不覺得,一個人的心,要是能愛那個愛自己的人,就去愛這個人,只有這樣行事,是一個人的心的真正榮譽嗎?”
與亨利相比,尤蒂特是一個心口如一,有現實精神的人。她從不掩飾自己的真情,為了追求幸福,敢于沖破世俗的偏見。尤蒂特死去的丈夫是個委瑣的人,她毫不掩蓋自己對他的鄙夷之情。遇到亨利后,她真誠地愛上了他。憑著美貌和財產,尤蒂特吸引了不少求婚者,但她蔑視那些以金錢為目的的投機者,只把真情留給亨利。明知亨利愛著安娜,她也無怨無悔,從未想過破壞他們的幸福。安娜死后,她大膽追求亨利,這樣做并非乘虛而入,只是為了與所愛的人長相廝守,好好珍惜生活賜予的幸福。
最讓尤蒂特痛心的不是離別,而是亨利的自我折磨。她說:“啊,最親愛的亨利!你回城里去吧!但是你得向我保證,不用這種可怕的誓言、誓約來束縛、強制自己!”這是她對亨利的規勸,也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反抗精神暴政的宣言。自然之女尤蒂特把現實生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需要的不是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愛,而是熱烈的世俗愛情。她生長在農村,沒有受過高等教育,不懂上流社會的淑女禮儀,一向保持著自然人的純真品質,活得自由、健康,既不克制欲望,也不用世俗禮法壓抑自然天性。
亨利和尤蒂特最大的差別是對待生活的態度。他們離別時的爭吵既是精神與自然之爭,也是藝術與生活之爭。熱愛藝術的亨利往往過分注重精神,缺乏認識生活、投入生活的勇氣。開始學畫時,他一意求新求異,憑著主觀臆想,隨意編造一些景物。少年亨利的頭腦里滿是稀奇古怪、不切實際的幻想。
與安娜和尤蒂特的情感糾葛是亨利最初的愛情煩惱。遇到這兩位女性時,他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年輕人,剛剛站在人生旅途的起點上。兩位女性以迥然相異的魅力贏得了他的愛情,又先后離開了他。安娜死了,尤蒂特移民美洲。最后,亨利也參軍離開故鄉。
安娜之死是無情的自然規律,而尤蒂特的離去卻是亨利一手造成的。少年亨利執意離開尤蒂特,以此表示對安娜的忠誠,更想借此詩化他和尤蒂特的世俗愛情。他留給尤蒂特的最后一句話是:“我再也不和你見面了,我說了話是算數的!尤蒂特!永別了!”這是沉迷幻想的少年對現實的決絕之辭。的確,亨利學藝漫游前和漫游途中的大部分時光都沉浸在自己的心靈幻境中,對現實生活視而不見。
然而,轉身離去的一刻,亨利忽然感到身后有一股強大的力量迫使他回頭看了看尤蒂特。這股強大的力量就是尤蒂特渾身洋溢的現實精神。現實是客觀存在的世界,它決定人的生死、制約人的行動。在亨利回頭的那一刻,尤蒂特成了現實精神的化身,她臉上流露出來的驚愕、悲哀和懊惱的表情,不是被拋棄女人的痛苦,而是現實生活對一個精神浪子的譴責。那種陰沉的目光預示著亨利未來人生道路的坎坷,也預示著亨利違背現實可能受到的懲罰。最后,暮靄遮住了尤蒂特的身影,現實世界隱沒于亨利豐富的想象中。
亨利對安娜和尤蒂特的愛不僅是他的人生經歷,更是他的人生寓言。他在兩者間的選擇表明了小說主人公對待理想和現實的態度。早年的亨利追求精神,輕視現實。晚年的他才有所覺悟,從幻想重歸現實。究其根本,《綠衣亨利》描寫的是主人公從幻想回歸現實的精神之旅。
(徐 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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