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老人江口聽說有一家很奇怪的旅店,叫做“睡美人”之家,在那里工作的年輕女孩子事先吃了昏睡的藥,整個晚上都不會醒來,來這里消費的老人就可以任意地擺弄、親吻她們,摟著她們睡覺,隨便做什么都可以。江口先后幾次來此,老板娘先后給他安排了幾個相貌、身材、年齡都不同的女孩子,但是每次江口都沒有真正投入進去。看著這些青春蓬勃的赤裸美麗的身體,他卻總是想起一件件往事。不久他就發現,這些睡美人還都是處女,這讓他很困惑。一天晚上,陪他睡覺的有兩個女孩子,其中一個不知緣故地死去了,這讓江口非常震動,他再也無法入睡,聽著載運尸體的汽車開走。
【作品選錄】
“這么說,姑娘是最厲害的啰。”
“沒有什么厲害的嘛,先生請別說這些不必要的話,快到鄰室去吧。難道您曾認為熟睡的姑娘是最厲害的嗎?”
“姑娘的青春,對老人來說,也許是最厲害的啊。”
“瞧您都說些什么呀……”女人莞爾一笑,站起身來,把通往鄰室的杉木門略略打開,“姑娘已經熟睡等著您吶,請吧……給您鑰匙。”說著從腰帶間把鑰匙掏出來交給了江口。
“對,對了,我說晚了,今夜是兩個姑娘。”
“兩個?”
江口老人吃了一驚,不過他尋思,說不定這是由于姑娘們也知道福良老人猝死的關系吧。
“請吧。”女人說著走開了。
江口打開杉木門,初來乍到時的那股子好奇或羞恥感,已經變得遲鈍了,不過還是覺得有點奇怪。
“這也是來見習的嗎?”
但是,這個姑娘與先前見習的那個“小姑娘”不一樣,這姑娘顯得很粗野。她的粗野姿態,使江口老人把福良老人的死,幾乎忘卻得一干二凈。兩個挨在一起,靠近入門處的這個就是那個姑娘,她熟睡著。大概是不習慣于老人愛用的電毛毯子的關系,或是她體內充滿溫暖而不把寒冬之夜當回事的緣故,姑娘把被子蹬到心窩下。睡成一個大字形。仰面朝天,兩只胳膊盡量伸張。她的乳暈大,且成紫黑色。天花板上投射下來的光落在深紅色帷幔上,輝映著她的乳暈,色澤并不美,從脖子到胸脯的色澤也談不上美。但卻是又黑又亮。似乎有點狐臭。
“這就是生命吧!”江口喃喃自語。這樣一個姑娘給六十七歲的老人帶來了活力。江口有點懷疑這個姑娘是不是日本人。看上去一些特征表明她才十幾歲,乳房大,乳頭卻沒有鼓出來。雖然不胖,身體卻長得很結實。
“唔。”老人拿起她的手看了看,手指長,指甲也很長。身體一定也像時興那樣修長吧。她究竟會發出什么樣的聲音,會說什么樣的話呢?江口喜歡聽廣播和電視里好幾個女人的聲音,當這些女演員出現時,他曾把眼睛閉上,只聽她們的聲音。老人很想聽聽這個熟睡著的姑娘的聲音,這種誘惑越發強烈了。此刻決不會醒過來的姑娘怎么可能有意識地說話呢。怎樣做才能讓她說夢話呢?當然,說夢話的聲音與平常的不同。再說,女人一般都能說幾種語調,不過這個姑娘大概只會用一種聲音說話吧。從她的睡相也可以看出,她保持自然的粗野,沒有裝腔作勢。
江口老人坐起身來,他撫弄著姑娘長長的指甲。指甲這種東西竟這么硬呀。這就是強健而年輕的指甲嗎?指甲下面的血色是這么鮮艷。此前他沒有注意到,姑娘脖子上戴了一條很細的金項鏈。老人莞爾一笑。同時在這樣寒冷的夜里,她竟露出胸脯,而且前額發際還在冒汗。江口從口袋里把手絹掏了出來,給她擦了擦汗。手絹沾上了濃濃的氣味。連姑娘的腋下也擦拭了。他不能把這條手絹帶回家,所以把它揉成團扔在房間的犄角里。
“哎呀,她抹了口紅。”江口嘟囔著說。雖然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這個姑娘抹口紅的樣子也招人笑,江口老人望了望姑娘,自言自語說:
“她做過豁嘴手術呀。”
老人把扔掉的手絹又撿了回來,揩了揩姑娘的嘴唇。那不是做過豁嘴手術的痕跡。她那上唇,只有中間部位高出來,那種富士山形的輪廓特別鮮明,好看。那里意外地招人愛憐。
江口老人驀地想起四十多年前的接吻。站在姑娘面前,把手輕輕地搭在她肩上的江口,突然靠近她的嘴唇。姑娘把臉向右邊閃過去,又向左邊躲開。
“不要,不要,我不嘛。”姑娘說。
“好了,吻了。”
“我沒有吻呀。”
江口揩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并讓她看看沾著點口紅的手絹,說:
“不是已經吻過了嗎?瞧……”
姑娘把手絹拿過來看了看,一聲不吭地將它揣到自己的手提包里。
“我沒有吻呀。”姑娘說著低下頭來,噙著眼淚,緘口不語。打那以后,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了。……不知姑娘后來是怎樣處理那條手絹的呢?不,比手絹更重要的是,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姑娘是否還活著?
江口老人在看到熟睡姑娘那美麗的山形上唇以前,不知過了多少年,自己全然忘卻了當年的那個姑娘。江口心想,如果把手絹放在熟睡姑娘的枕邊,手絹上沾有口紅,姑娘自己的那份口紅又褪了色,待到她醒過來時,會不會想自己還是被人偷偷吻了呢?當然,在這家里,接吻這種事,無疑是客人的自由,不屬禁止之列。耄耋之年的人再怎么老糊涂也是會接吻的。只是這里的姑娘決不躲避,也決不會知道而已。睡著的嘴唇是冰涼的,也許還有點濕潤。親吻所愛女尸的嘴唇,不是更能傳遞情感的戰栗嗎?江口一想到來這里的老人們那可憐的衰老,就更涌不起這種欲望了。
然而,今晚的姑娘那罕見的唇型,多少吸引了江口老人。他想: 竟有這種嘴唇呀。老人用手指尖去觸動一下姑娘上唇的正中部位。它較干燥,嘴唇也較厚。可是姑娘開始舔嘴唇,一直到把嘴唇舔濕潤了。江口把手收了回來。
“這姑娘一邊睡一邊在接吻嗎?”
不過,老人只是撫摩了一下姑娘耳際的頭發。頭發又粗又硬。老人站起身來,更衣去了。
“身體再棒,這樣也會感冒的。”江口說著將姑娘的胳膊放進被窩里,又把蓋的東西拽到姑娘的胸脯上。然后靠到姑娘身旁。姑娘翻過身來。
“唔唔。”姑娘張開兩只胳膊猛力一推,輕而易舉地就把老人推出被窩。老人覺得很滑稽,笑個不止。
“果然不錯,是個勇猛的見習生啊。”
姑娘陷入決不會醒過來的熟睡中,全身被麻醉了似的,可以任人擺布。但是,面對著這樣一個姑娘,江口老人已經喪失了竭盡全力去對付她的勁頭。也許時間太長都忘卻了。他本是從溫柔的春心和馴服的順從進入境界的。本是從女人的親切中進入境界的。已經不需要為冒險和斗爭而喘氣了。現在突然被熟睡的姑娘推了出來,老人一邊笑一邊想起這些事。
“畢竟是歲數不饒人啊。”江口老人自言自語。其實他不像到這家來的老人們那樣,他還沒有資格到這里來。但是,使他想起這不常有的而又切實的問題: 自己身上所殘存的男性的生命也不久了,可能是這個肌膚又黑又亮的姑娘吧。
對這樣的姑娘施展暴力,正可以喚醒青春。江口對“睡美人”之家已經有點厭倦。盡管厭倦,可是來的次數反而多了起來。一股血氣的涌動,在唆使江口要對這姑娘施展暴力,沖破這家的禁忌,揭示老人們丑陋的快樂,然后從此與這里訣別。但是,實際上不需要暴力和強制。熟睡的姑娘的身體恐怕不會反抗。要勒死她也不費吹灰之力。江口老人泄氣了,黑暗的虛無感在內心底里擴展著。近處的波濤聲聽起來像是從遠處傳來。也許這與陸地上無風也有關系吧。老人想象著黢黑大海的黑暗底層。江口支起一只胳膊肘,把自己的臉貼近了姑娘的臉。姑娘嘆息了。老人也停止接吻,放平了胳膊肘。
姑娘那肌膚黝黑的雙手把江口老人推出被窩,因此她的胸脯也裸露在被窩外面。江口鉆進貼鄰的另一個姑娘的被窩里。原是背向著他的姑娘,向他扭轉身來。姑娘雖然是熟睡卻像迎接了他,樣子溫柔而親切,是個情趣媚人的姑娘。她把一只胳膊搭在老人的腰部。
“你配合得很好。”老人說著一邊玩弄姑娘的手指,一邊閉上了眼睛。姑娘的手指很細且很柔韌,仿佛怎么折也折不斷似的。江口甚至想把它放進自己的嘴里。她的乳房雖小卻又圓又高,整個可納入江口老人的掌心里。她腰部的渾圓也是這種形狀。江口心想,女人真有無限的魅力啊,于是不禁悲從中來,他睜開了眼睛。只見姑娘脖頸修長、細膩而美麗。雖說身材修長,但沒有給人以日本式的古色古香的感覺。她閉著的眼睛是雙眼皮,不過線條較淺,也許睜開就成單眼皮了。也許時而是單眼皮,時而又成雙眼皮吧。也許一只眼睛是雙眼皮,一只眼睛是單眼皮呢。在房間四周的天鵝絨帷幔的映襯下,難以正確判斷出她肌膚的顏色,不過她的臉略呈棕色,脖頸白皙,脖頸根處又帶點棕色,胸部簡直白透了。
江口知道肌膚黝黑的姑娘是高個子,估計這個姑娘也肯定是個高個吧。江口用足尖去探量了一下。首先接觸到的是黝黑姑娘那皮膚又黑又硬的腳心,而且那是一只汗腳。老人趕緊把腳收了回來,然而這只汗腳卻反而成了一種誘惑。江口老人驀地產生一閃念: 據說福良老人因心絞痛發作而死,陪他的會不會是這個黝黑的姑娘呢?緣此今夜才讓兩個姑娘來作陪的吧?
但是,那也不可能。這家的那個女人剛才不是說過了嗎,福良老人臨終掙扎,把陪他的姑娘從脖子到胸部抓得撓痕累累,所以就讓那姑娘休息到撓痕完全消失。江口老人又再次用腳尖去觸摩姑娘那皮膚厚實的腳心,并漸次往上探摩她那黝黑的肌體。
江口老人仿佛感到有股“傳給我生的魔力吧”這種戰栗,流遍全身。姑娘把蓋著的棉被——不,是把棉被下的電毛毯子蹬開。把一只腳伸了出來,叉開。老人一面想把姑娘的身軀推到隆冬時節的鋪席上,一面凝望著姑娘的胸部和腹部。老人把耳朵壓在姑娘的心臟上聽那鼓動聲。本以為聲音又大又響,卻不料聲音竟輕得可愛。而且聽起來心率有點亂嘛,不是嗎?也許這是老人那奇異的耳朵在作怪吧。
“會感冒的。”江口把棉被蓋到姑娘身上,并且把姑娘那邊的電毛毯子的開關關掉。江口似乎又覺得女人生命的魔力也算不了什么。勒住姑娘的脖子她會怎樣呢?那是很脆弱的。這種勾當就是老人干起來也是輕而易舉的。江口用手絹揩拭剛才貼在姑娘胸脯上的那耳邊的臉頰。姑娘肌膚的油脂沾在那上面似的。姑娘心臟的鼓動聲還縈繞在他耳朵的深處。老人將手放在自己的心臟部位上。也許是因為自我撫觸,覺得心臟的鼓動聲均勻有力。
江口老人背向黑姑娘,轉身朝向那個溫柔的姑娘。她那長得恰到好處的美麗鼻子,幽雅地映現在他的老眼里。躺著的脖子又細又長,美麗動人,他情不自禁地想伸出胳膊把它摟過來。隨著脖頸柔韌地扭動,漾出了甜美的芳香,這芳香與老人身后黑姑娘散發出來的野性濃烈的氣味混雜在一起。老人緊貼住肌膚白皙的姑娘。姑娘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但是沒有要醒過來的樣子。江口一動不動地待了一會兒。
“她會原諒我吧。作為我一生中的最后一個女人……”老人身后的黑姑娘似乎在搖動他。老人伸過手去探摸。那里也與姑娘的乳房一樣。
“冷靜下來吧。聽著冬天的海浪而冷靜下來吧。”江口老人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心潮。
老人尋思:“姑娘像被麻醉了似的熟睡了。人家讓她喝了毒物或烈性藥。”這是為了什么呢?“難道不是為了金錢嗎?”老人想到這里就躊躇起來。即使他知道姑娘一個個都不一樣,但是如果敢于侵犯她,給她的一生帶來凄慘的悲哀、無法治愈的創傷,那么這個姑娘一定會變吧。六十七歲的江口如果認為任何女人的身體都一樣,也未嘗不可。而且這個姑娘很順從,既無抗拒也無反應。與死尸不同的,只是她有熱血和呼吸而已。不,到了明天,活生生的姑娘就會清醒過來,她與尸體有這么大的差別嗎?但是姑娘沒有愛,沒有羞恥,也沒有戰栗。醒后只留下怨恨和后悔。是哪個男子奪走了她的純潔?她自己也不知道。充其量只知道是一個老人而已。姑娘恐怕連這點也不會告訴這家的那個女人吧。姑娘即使知道這個老人們之家的禁戒,遭到破壞了,她肯定也會隱瞞下去的。除了姑娘之外,任何人都不會知道,事情就了結了。溫柔姑娘的肌體把江口吸引住了。她自己這半邊的電毛毯的開關因為已被關掉了,大概因此而冷了的緣故吧,黑姑娘的裸體從老人身后拼命地推動著老人。她用一只腳伸到白姑娘的腳處,把她也一起鉤住了。毋寧說,江口覺得很滑稽,全身已筋疲力盡。他探找枕邊的安眠藥。他被夾在這兩個姑娘之間,手也不能自由動作。他把手掌搭在白姑娘的額頭上,一如往常,望著那白色的藥片。
“今天夜里不吃藥試試看如何。”老人自言自語。今晚的安眠藥無疑會比往常的強一些。喝下去用不了多久就會睡得不省人事。江口老人開始懷疑,這家的那些老人顧客果真都聽從這家女人的囑咐,老老實實地把藥喝下去嗎?但是,如果說有人不喝安眠藥,舍不得入睡的話,那么他豈不是在老丑的基礎上顯得更加老丑了嗎?江口認為自己還不屬于這個行列的成員。今晚也把藥吃了。他想起自己說過: 希望吃與熟睡姑娘用的一樣的藥。那女人回答說:“這種藥對老人很危險。”因此,他也就不強求了。
但是,所謂“危險”是不是指熟睡后死過去呢?江口雖然只是一個地位平庸的老人,但畢竟是個人,有時難免會感到孤獨空虛,墜入寂寞厭世的深淵。在這家的這種地方,不是難得的死的場所嗎?與其勾起人們的好奇心,或招世人奚落,還不如死后留名呢,不是嗎?這樣死去,認識我的人定會大吃一驚的。雖然不知會給家屬帶來多么大的傷害,比如像今晚那樣夾在兩個年輕姑娘中間睡死過去,難道不是就老殘之身的本愿嗎?不,這樣不行。我的尸體一定會像福良老人那樣,從這家搬運到寒磣的溫泉旅館去,于是就會被當做服安眠藥自殺的人了。沒有遺囑,因而也不知道死因,人們準會認為老人因受不了晚年凄愴的無常而自行解決的。這家女人的那副冷笑的面孔又浮現在他眼前。
“干嗎做這種愚蠢的妄想。真晦氣。”
江口老人笑了。但這似乎不是明朗的笑。安眠藥已經開始起作用了。
“好,我還是把那個女人叫醒,跟她要與姑娘的一樣的藥來吧。”江口嘟噥說。但是那女人不可能給。再說江口懶得起身,也就算了。江口老人仰躺著,兩只胳膊分別摟著兩個姑娘的脖頸。那脖頸一個是柔軟和馨香,一個是僵硬、脂肪過剩。老人體內涌起了某種東西。他望了望右邊和左邊的深紅色帷幔。
“啊。”
“啊。”黑姑娘仿佛回答似的說。黑姑娘把手頂住江口的胸膛。她可能是感到難受吧。江口松開一只胳膊,翻身背向著黑姑娘。另一只胳膊又伸向白姑娘摟住她的腰窩。然后把眼簾耷拉了下來。
“一生中的最后一個女人嗎。為什么是最后的女人?諸如什么等等,決不是……”江口老人想 “那么自己最初的女人,又是誰呢?”老人的頭腦與其說是慵懶,不如說昏沉。
最初的女人“是母親”。這一閃念在江口老人心中出現。“除了母親以外,別無他人嘛。不是嗎?”簡直是出乎意外的回答冒了出來。“母親怎么會是自己的女人呢?”而且,到了六十七歲的今天,自己躺在兩個赤身裸體的女人中間,這種真實,第一次出其不意地從內心底里的某個角落里,涌了上來。是冒瀆呢還是憧憬?江口像拂去噩夢時那樣睜開了眼睛,眨巴了一下眼簾。然而,安眠藥力越發強勁,很難清醒地睜開眼睛,遲鈍的頭腦疼痛了起來。他想去追逐朦朧中的母親的面影,他嘆了口氣,爾后把掌心搭在右邊和左邊的兩個姑娘的乳房上。一個很滑潤,一個是油汗肌體,老人紋絲不動地閉上了眼睛。
江口十七歲那年冬天的一個夜晚,母親辭世了。父親與江口分別握住母親的左右手。母親患結核癥,長期受折磨,母親的胳膊只剩下一把骨頭。但是她的握力還很大,甚至把江口的手指都握痛了。她那手指的冰冷甚至傳到江口的肩膀。給母親摩挲腳的護士,突然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大概是為了給醫生打電話吧。
“由夫,由夫……”母親斷斷續續地呼喚。江口立即察覺,他輕輕地撫摩母親那喘著氣的胸口,這當兒,母親突然吐出大量的血。血還從鼻子里咕嘟咕嘟地流出來。她斷氣了。那血無法用枕邊的紗布和布手巾揩拭干凈。
“由夫,用你的汗衫袖子擦吧。”父親說,“護士小姐,護士小姐,請把臉盆和水……唔,對了,新枕頭、新睡衣,還有床單……”
江口老人一想到“最初的女人是母親”時,母親當年那種死相就會浮現在腦際,這是很自然的。
“啊。”江口覺得圍繞在密室四周的深紅色帷幔,就像血色一般。無論怎樣緊緊地閉上眼睛,眼里的紅色也不能消失。而且由于安眠藥的關系,頭腦也變得朦朧了。兩邊掌心依然放在兩個姑娘嬌嫩的乳房上。老人良心和理性的抵觸也半麻木了,眼角似乎噙著淚水。
“在這種地方,為什么會把母親想成最初的女人呢?”江口老人覺得很奇怪。但是,由于把母親當做最初的女人,所以后來也就不可能出現那些被他惡作劇玩弄過的女人了。再說,事實上最初的女人恐怕是妻子吧。如果是就好了,她已經生了三個女兒,而且她們都出嫁了。在這冬天的夜里,這個老婆獨自在家中睡覺。不,也許還睡不著吧。雖然沒有像這里那樣聽見海浪聲,不過,夜寒襲人也許比這里更感寂寞吧。老人心想: 在自己的掌心下的兩個乳房是什么東西呢?這東西即使自己死了之后,它依然流動著溫暖的血活下去。然而,它是什么東西呢?老人的手使盡慵懶的力氣抓住它。姑娘們的乳房似乎也在沉睡,毫無反應。母親臨終,江口撫摩她的胸膛時,當然接觸到母親衰頹的乳房。那是令人感受不到是乳房的東西。現在都想不起來了。能想得出來的,是摩挲著年輕母親的乳房入睡的幼年時代的日子。
江口老人逐漸被濃重的睡意吸走了。為了擺個好睡的姿勢,他把手從兩個姑娘的胸脯上抽了回來。把身子朝向黑姑娘這邊,因為這個姑娘的氣味很濃重。姑娘的呼吸也粗,把氣直呼到江口的臉上。姑娘的嘴唇微微張開。
“哎呀,多么可愛的齙牙。”老人試著用手指去捏她的齙牙。她的牙齒顆粒大,可是那顆齙牙卻很小。如果不是姑娘的呼吸吐過來,江口也許早就親吻那顆齙牙附近的地方。可是,姑娘濃重的呼吸聲,影響了老人的睡眠。老人翻過身去。盡管如此,姑娘的呼吸還是吐到江口的脖頸處。雖然還不是鼾聲,但卻是呼呼作響。江口把脖子縮了起來,正好額頭挨到白姑娘的臉頰上。白姑娘也許皺了皺眉頭,不過看起來是在微笑。老人介意到身后觸著油性的肌膚,又冷又濕。江口老人進入夢鄉了。
大概是被兩個姑娘夾著睡不舒服的緣故吧,江口老人連續做噩夢。這些夢都不連貫,但卻是討厭的色情之夢。而且最后江口竟夢見自己新婚旅行,回到家中,看見滿園怒放著像紅色西番蓮那樣的花,幾乎把房子都給掩沒了。紅花朵朵,隨風搖曳。江口懷疑這是不是自己的家,躊躇不敢走進去。
“呀,回來了。干嗎要站在那里呀。”早已過世的母親出來迎接。“是新媳婦不好意思嗎?”
“媽媽,這花怎么了。”
“是啊。”母親鎮靜地說,“快上來吧。”
“哎。我還以為找錯了門呢。雖然不可能找錯,不過因為那么多花……”
客廳里擺著歡迎新婚夫婦的菜肴。母親接受了新娘的致辭后,到廚房去把湯熱上。烤加級魚的香味,也飄忽而來。江口走到廊道上觀賞花。新娘也跟著來了。
“啊!好漂亮的花。”她說。
“ 唔。”江口為了不使新娘害怕,不敢說出:“我們家從來就沒有這種花……”江口望著花叢中最大的一朵,看見有一滴紅色的東西從一片花瓣中滴落下來。
“啊?”
江口老人驚醒了。他搖了搖頭,可是安眠藥勁使他昏沉沉的。他翻過身來,朝向黑姑娘。姑娘的身體是冰涼的。老人不禁毛骨悚然。姑娘沒有呼吸。他把手貼在她的心臟上,心臟也停止了悸動。江口跳起身來。腳跟打了個趔趄,倒了下去。他顫巍巍地走到鄰室。環視了一下四周,只見壁龕旁邊有個呼喚鈴。他用手指使勁地按住鈴好大一會兒。聽見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
“會不會是我在熟睡中無意識地把姑娘的脖子勒住了呢?”
老人像爬也似的折回了房間,望著姑娘的脖子。
“出什么事了?”這家女人說著走了進來。
“這個姑娘死了。”江口嚇得牙齒打顫。女人沉著鎮靜,一邊揉揉眼睛一邊說:
“死了嗎?不可能。”
“是死了。呼吸停止,也沒有脈搏了。”
女人聽這么一說,臉色也變了,她在黑姑娘枕邊跪坐了下來。
“是死了吧。”
“……”女人把棉被掀開,查看了姑娘。“客人,您對姑娘做了什么了嗎?”
“什么也沒有做呀。”
(葉渭渠 譯)
【賞析】
《睡美人》寫于1960年,此時的川端康成61歲,和他筆下的人物江口差不多的年紀。12年后,他選擇自殺,親手終結了自己的老年時光。晚景心憂,活而哀傷,不如死去。川端選擇了放棄。
但是我們還要思考。因為我們都有老去的一天。
除了睿智、滄桑、深刻、沉著,和蒼老垂暮同來的還會有些什么呢?行將入土的悲戚很重,失去活力的身體很沉,昏花遲鈍的感覺很苦,孤獨失落的滋味很濃。漫長歲月中的各種經歷遭遇,有的妙不可言,有的不堪回首。還有那些曾經陪自己在某一段路途中同行過、而今卻早已失去音訊的人,就那么凝固在記憶里,變成揮之不去的夢魘。他們可還活著?對恒久消亡的恐懼、閃躲,對肌體老化的惱羞、自卑,慢慢成為一種習慣。不止于此,也還有某些丑陋的、偷偷地在黑夜中爬行的身影,拖著一行行足印,扭曲著蹣跚在這段漸行漸暗的末路之上。一生即將結束,將被永遠的黑洞吞噬短暫存在的個體以何種姿態走過,似乎成就著一個人最后的形象。可是,人的形象也往往在這最后的關口,展現出凄愴、卑瑣、放縱和些許的變態。一切都在不為人知處進行著。
川端康成把上述種種東西掀翻開來,寫進這部名字嫵媚得讓人陶醉的小說之中。昏黃色、夢魘般的曖昧裊裊地在小說中升騰起來,帶給讀者一種壓抑與宣泄交織著的閱讀體驗,呼吸仿佛也隨之靜止了。
江口67歲,雖然還擁有屬于男性的力量因而絕對稱不上耄耋老人(其實這力量因為微薄而顯得可悲),但是他依舊感覺得到衰老的足音在身后的步步逼近。經朋友介紹,江口來到海邊頗有些神秘色彩的旅館——“睡美人”之家。這是個非同一般的尋歡場所,它專門為老得已經喪失了男性力量的人提供特殊的性服務。它給正當妙齡的女孩子們服用某種藥物,使她們長時間處于毫無知覺的睡眠狀態,任由人擺布,這樣那些老人就可以放心地跟她們共處一夜。“已經完全成為非男性的老人”們喜歡到這里來,是因為在這兒,他們不必為自己的衰老和無能而自卑痛苦,更不用擔心在女人的眼中看到冷淡與厭惡。散發出香甜的青春氣息的女孩睡在身邊,往往會讓老人們想起年輕時代的那些美好往事。而女孩赤裸著的、不會拒絕的身體,足以讓老人們在得到感官刺激的時刻,緩解、忘卻對于衰老、死亡的絕望與恐懼。
然而不久之后,江口就在“睡美人”之家里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那些本是用來供人擺布的睡美人,竟然還全部保持著處女之身。他不禁猜測,是這里的客人們嚴格遵守要求,還是另有原因,比如客人們的確已經老邁得力不從心?當然,這絕對不會成為他的沮喪,因為他依然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人。
第一次陪江口睡覺的,是一個不到20歲的年輕姑娘。女孩的年輕讓江口恍惚了,他似乎聞到這女孩身上散發著嬰兒的乳香味道。其實那是一股來自遙遠的從前的、記憶里的味道,那時他還年輕,他的女兒還是正在吃奶的嬰兒,而與他私奔的情人正像這女孩一樣美麗,給他帶來激越。那是多么溫馨的往事呀,盡管已經過去了幾十年,今晚卻由于這昏睡著的女孩而格外清晰地呈現于江口的眼前。他在對往事的回憶里睡去。清早醒來,心里溫暖而清醇。
半個月后,江口再次走進“睡美人”之家。這次陪他睡覺的是一個體態迷人的年輕的“妖婦”。一開始江口覺得自己被她誘惑了,但是在發現對方是處女后他又猛然清醒過來,進而陷入一種別樣的回憶與情緒之中。那是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一個父親的情感體驗。女孩在夢中低喚媽媽,江口由此而心生憐愛,他想起很久以前曾經帶女兒去賞花的溫情時刻,想起當初對女兒婚姻的種種擔心跟思量,想起看見女兒出嫁和生子后愈發嬌艷,心底涌動起的柔情蜜意。
第三次,老板娘給江口安排了一個“見習姑娘”。那是個只有十幾歲的青春少女,她沉沉昏睡的樣子讓江口想起“死一般睡著”這句話。這句話是跟他有過短暫來往的、體貼的有夫之婦說過的。三年過去了,她大概又懷孕了,江口兀自想著。她在他心里,是不會忘記也不會公開的秘密吧。然后,他又想起當年遭遇過的一個14歲的雛妓,想起結婚和養育3個女兒。一種對罪惡行為的追問突然闖進來,他思考著這個世界上男人對女性的侵犯與剝奪,也意識到像他一樣來到“睡美人”之家的老人,是在用這樣的方式,試圖忘卻一生中所作的惡,獲得心靈的寬恕。
當江口第四次來到這里,他也發覺自己越來越麻木不仁了。關于罪惡感與背德的拷問再度涌上心頭。
后來“睡美人”之家里出了狀況。一個叫福良的老人在這里過夜時,心臟病發作死掉了。他們連夜把老人的尸體運到一家溫泉賓館,沒有更多的人知道老人真正的死亡地點,包括他的家人。這件事情沒有阻止江口又一次光臨“睡美人”之家,他不害怕幽靈,因為他知道每個人的體內,都潛藏著一個幽靈。江口感覺著女孩的青春,不禁悲從心中來。他意識到自己真的衰老了。他想起了母親的死,進而盼望著自己可以怎樣地死去。一場噩夢過后夜半醒來,江口感覺到了黑姑娘的冰涼。他驚懼地發現,女孩已經死了。
小說中,讀者始終可以看到責備與開解的交替出現,這就表現了作者對于老人們這種行為的認同和否定。同情來自共鳴,而懺悔則來自靈魂。同樣已經進入老境的川端康成,已然失去了寫作初期的“天真爛漫、純樸無邪”,他在這部小說里展露給讀者的,是昏暗曖昧的、迷亂玄惑的、交織著夢境的不確定與現實的不清晰的、感官刺激強烈而又虛無頹唐的人態世相。
但是,進入老境的川端康成也更加睿智犀利了。小說中若干次提及江口那殘存的男性力量,而他又屢次或壓抑或喪失對女性肉體的直接欲望。這一描寫,既使《睡美人》免墮平俗的情色小說之列,表達出生命處于末路之時的疲倦、枯萎、怯懦和凄愴,同時還有另外深刻的用意潛藏在這些敘述、描繪當中。
作品中那些始終不說話不醒來的“睡美人”,代表了女性的幾種類型: 散發著乳香的純潔可愛的女孩、令人陷入迷惑的妖媚女子、春芽般尚未長成的幼嫩女孩、予人溫暖安慰的女人、粗糙但是生命力格外旺盛的姑娘。同樣也正是她們,代表了江口這一生中擁有過的所有女人: 母親、妻子、女兒、情人。同樣的情況,她們也都能夠讓老人們回想起曾經同樣年輕的妻子、情人和生命力旺盛的自己。一如我們在節選部分看到的,江口對“睡美人”們既懷有惡念,亦懷有憐惜,同時又伴隨著自問和自省。而關于往昔的回憶,恍惚如夢境一樣,始終與現實交相投射著,糾結在他的眼前。躺在睡美人身邊,即使是在撫摩著她們赤裸美麗的肉體的時候,他也會一再地模糊了現實,退回到從前,無限柔情與依戀地想起自己的母親、妻子、女兒,想起那深深愛過他、給過他身體和靈魂的情人們。因為在她們那里,他得到的是清醒著的、活生生的因此也才是真正的愛。只有有了這樣的愛,才會不在意對方的衰老或者缺陷,才會容納對方的一切,包括丑陋與平庸。而一旦這樣的愛的前提不存在了,性,變成死一樣的無知無覺的塊肉,隨贈品是明示出來的厭惡、冷漠與躲避,那么,即使是衰老得失去尊嚴的心,也不會去這樣的“性”中找到溫暖的眠床。“睡美人”的肉體不過做了他們尋找缺席的愛情的契機,真正的幸福和快樂永遠要到有愛情活著的記憶里探尋。
盡管女孩子們一直處于任人擺布的睡眠之中,老人們也不再有被輕蔑的尷尬,能夠隨意地放縱和釋放著自己那因衰老的絕望而陷于扭曲的本原沖力,但終究沒有逾越罪惡的深淵。包括相對“年輕”的江口也沒有在她們身上索求性的滿足,原因就在這里。
這就是“睡美人”依然是處女之身的緣故;這也是川端康成想要在作品中傳達的深刻的寓意。
一再被江口暗自炫耀的男性力量,構成了在“人的世界”(年輕有力的)與“非人的世界”(衰老無能)之間得以穿越的維系。可是,這種維系還可以持續多久?當紐帶斷裂,他將往何處去?生命將走向怎樣的變態?晚境的凄涼蕭索也唯有在這感官的刺激下,才能夠得到片段式的熔化嗎?小說結尾處,那個最有活力、最“勇猛”的見習女孩死了,這是對生命重量和承受力的一次質疑——最生機勃勃的那一個最早死去,那懸于枝頭、搖搖欲墜的枯葉尚未墜落,而嬌艷旺盛地怒放著的花朵卻戛然凋謝。這是生命的本來面目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死亡與年齡無關,在最絢爛時死去,不經歷這折磨人、咬噬人的衰老,是幸還是哀? 這一切都是川端康成用力留在作品中的、也是留在自己心中的、不能解答的疑問。
《睡美人》一定程度上保持著川端康成作品一貫的語言風格,用詞仔細優美,善于精描細畫。房間里面的家具布置、女孩的姿態形象、人物內心的暗潮翻涌,都猶如筆觸細膩的油畫一樣,呈現著刻彩鏤金。頹暗的黃是這部小說的背景顏色,川端康成在這暗得令人心悸的黃之上,選擇了白、紅、黑、綠等許多絢麗的色彩,讓讀者看到的是一個種種曾經鮮艷的美麗逐漸被剝蝕掉、逐漸隱退于歲月之中的蒼老無望的世界。
不錯,《睡美人》不就是那蒼老無望的世界中一個綺麗詭異,又散發著“完熟將爛之果實香味”的夢嗎?然而,只要是夢,總不長久,總要醒來,總會結束。
(孫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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