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我是一名音樂家,在南美洲各地尋找原始樂器時,卻遇上了一場拉美經常發生的、突如其來的革命。于是我結束在城市的尋找,進入原始森林。在途中,我遇到了一位印第安姑娘羅莎里奧,并愛上了她,深深感受到了發達文明的老朽腐敗和原始文明的質樸新鮮。在奇人“先行官”的帶領下,我來到了森林中一個與世隔絕的村莊,即先行官創建的“第一座城市”,與心愛的印第安姑娘生活在一起,并開始創作音樂《哀歌》。這時以為我失蹤的營救飛機卻來了,我不得不回到城市,并力爭與原來的妻子離婚。在城市里我感到極不適應,在離婚案中又屢屢受挫。于是我沮喪地重歸原始森林,卻得知羅莎里奧已愛上別人。我駕船去尋找那座與世隔絕的村莊,已再難尋覓樹上所刻的記號,再也無法找到村莊的入口處。
【作品選錄】
(星期一下午)
獨木小舟在板巖塊、板巖島、板巖堆和板巖山之間穿行,變化萬千的板巖組合體已經不再使我們驚異。兩個小時之后,不是很高但卻茂密得出奇的植被——下為挺拔的禾本科青草、上有搖曳多姿的翠竹——形成的清一色的碧綠紗帳取代了裸露的巖石。……長時間的等待和小船的搖動讓人產生了困意,于是我閉起了眼睛。“找到入口啦!”先行官的叫嚷把我驚醒了……在離我們兩米遠的地方有一棵與其他沒什么兩樣的樹: 既不更粗也不更老。但是,那棵樹的皮上刻著一個由三個“鉤兒”摞在一起組成的記號。那鉤兒一個承托著一個,本可以依勢無限制地畫下去,不過,在這兒卻只是水中的倒影增加了它們的數目。在那棵樹的旁邊有一個又窄又矮的通道,我認為我們的小船根本就鉆不進去。然而它卻鉆進了那條狹窄的隧道,當然是緊巴巴的,船幫吃力地刮著盤曲的樹根。我們不得不用槳撥、用手扒,令人難以置信地在淹沒于水下的叢莽中向前行進。一根帶尖的樹叉落了下來,重重地砸在我的肩上,脖子上立即流出了血來。令人難以忍受的植物灰,有時,猶如飄逸在空中的浮游生物一樣捉摸不著(偶爾也會像有人從半空中撒下的銼屑一般沉甸甸的),像細雨似的灑落在我們的身上。這還不算,此外還不斷有拉得皮膚火辣辣疼的毛刺、腐爛的果實、刺激得人忍不住要流眼淚的毛絨種子、令人惡心的臟物、讓人臉上起疙瘩的異味粉塵撒落下來。小船猛地一沖撞到了一個蟻冢上面,使之如同一個灰色的沙丘似的頃刻間分崩離析。然而,下面的東西可能要比頭頂上的更為可怕。水面上漂浮著滿是窟窿眼子的巨大葉片,樣子就像赭色的絲絨面具,其實那都是誘餌和偽裝。一片片由粉紅的花粉凝結起來的臟糊糊的沫子,隨著船槳起落的震蕩,會像海參似的搖搖晃晃地突然朝著平靜之處漂移過去。遠處是宛如遮掩著模糊的山隙的厚重乳白紗幔。在那盤根錯節——好似令人作嘔地扭絞成團的毒蛇——的水底正在進行著一場殊死的戰爭。突然發出的劈啪響聲、驟然蕩起的漣漪、水面上泛出的浪花都表明有看不見的生物在逃遁,跟著就會出現一道渾濁的波跡,也就是緊貼著爬滿小蟲子的黑色樹皮翻起的灰褐色的渦流。可以猜想得到,那猶如和有醋精及腐尸、發出酸臭氣味兒的污水下面生存著形態怪異的生靈、積淀著千年的爛泥和進行著綠色沉著物的酵化過程。而在其油漬漬的表層游動著專為在液面上生存的各種昆蟲: 身體幾乎透明的水虱,白色的水蚤,爪子纖細的蒼蠅,在一片綠光(因為透過樹冠形成的綠色屏障射到草木根部的陽光使得整個沼澤地里的亮光都呈現出苔蘚的顏色)中看起來只不過是顫動的點點而已的小咬。在那片隱秘水域中航行過一段時間之后,人們會產生一種類似于山里人在雪原中轉了向的感覺: 由于不辨方向和眼睛昏花而失去了垂直的概念。已經分不出哪是樹、哪是樹的倒影。不知道光亮是來自于下部還是來自于上方,不知道是否天是水而水變成了陸地,不知道濃郁的樹枝間的空隙是否是水中的光影。由于樹木、枝杈、青藤的絞結時疏時密,人們竟會覺得看到了意想中的路徑和實際上并不存在的出口、通道及河岸。正是這種種混亂的假象和接連出現的仿佛伸手可及的幻影使我產生了一種茫然若失的感覺,那種難受的勁頭真是無法形容。就好像是讓我原地轉得暈頭轉向之后再被置予一個隱秘居所的門口一樣。我甚至懷疑起槳手們是否真的清楚船身的長度。我開始感到恐懼,其實并沒有任何可怕的事情。我周圍的人全都鎮定自若。不過,一種難以名狀的、完全出自于本能的恐懼使我呼吸急促,老是覺得空氣不夠。此外,衣服、皮膚和頭發上的潮氣也讓人越來越難受。那是一種溫熱的、黏糊糊的潮氣,無孔不入,像油膏,使得在空中肆虐的蚊蠅以及其他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昆蟲(黃昏之后還會有瘧蚊)的叮咬變得更加難以忍受。一只落到我腦門兒上的癩蛤蟆先是嚇了我一跳,接著倒使我感到了一種快慰的涼意。要不是知道那是一只癩蛤蟆,我肯定會用手捉住,借它的涼氣來消解太陽穴處感到的脹痛。這會兒從小船的上方掉下來了小小的紅蜘蛛。水面上、樹枝間張起的蜘蛛網成千上萬。小船每向前推進一點點兒,船幫上都會掛著那種粘連著死馬蜂、昆蟲翅膀、觸須和吞剩半拉的甲蟲的灰褐色絲團。我們一個個的身上也都糊臟糊臟的,浸滿了汗水的襯衫又濺上了泥點兒、樹膠和草漿,像是久居這原始森林之中的人一樣被太陽曬得臉色蠟黃。當我們駛入位于一個黃色巖礁旁邊的小小的內湖的時候,我的感覺就好像是進入了被嚴密監守著的水牢。先行官把我叫到離泊船處不遠的一個地方去并指給我看一樣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一頭死鱷魚,肉已經腐爛,皮里面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綠豆蠅。從腐肉堆中傳出來的嗡嗡聲有時候聽起來真像是嚶嚶啜泣,仿佛有人——一個哭腔的女人——在借用那個龐然怪物的嘴巴哀聲嘆息。我立即從那可怕的地方逃開去尋找情侶的慰藉。我感到恐懼。天色早早地就黑了下來,沒等我們搭好簡陋的窩棚,夜幕就已降臨。人們分別爬上了自己的吊床。森林里響起了一片蛙鳴。黑暗中不時地傳來嚇人的響動和滑行的聲音。仿佛有人,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試吹起了雙簧管的嘴兒。從一條河岔的彎處傳來了刺耳的號聲。上千把雙音笛——其音色極其分明——從樹梢上發出了回應,梳麻機的聲音、鋸木頭的聲音、口琴簧片的聲音,還有蟋蟀吱吱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大地。有孔雀的啼叫、此起彼伏地咕嚕作響、忽高忽低的嘶鳴,有“某種東西”貼著地皮從我們的身下爬過,有“某種東西”像孩子跳入水中、乒乓敲打、嘎吱作響、嘶聲哭嚎般在樹梢呼嘯、在坑底喧鬧。我六神無主,心驚膽戰,焦躁萬分。旅途的勞頓、精神的緊張使我疲憊不堪。當困倦終于戰勝了對周圍的險情的恐懼時,我真差點兒都快堅持不住了,差點兒要大喊一聲“我害怕”,因為我只想聽到人類活動的聲息。
(6月19日,星期二)
天亮以后,我知道自己闖過了第一關。昨天的種種恐懼全都隨著夜色的隱退而消失。我在一個河灣的水里洗了洗臉和胸脯。羅莎里奧就在旁邊用細沙擦拭我在早餐時用過的器具。我覺得此刻她正在同成千上萬生活于未經開發的大河源頭的人們一起分享著那最基本的美的感受,這美是人們切身體驗到的、是感官和理智同時領悟到的。這美伴隨著太陽的每一次重新升起而光艷奪目。在這種偏僻的角落里,對這美的認同使人類為能夠成為世界的主宰和造物的最大享用者而無比自豪。單從色彩來看,森林的黎明遠不如晚霞斑斕。在這亙古不變的潮氣冉冉升騰的地方,在這將陸地分割開來的水面上,黎明總是籠罩在蒙蒙的雨意之中,那難以形容的光亮仿佛絕對不可能成為晴和天氣的先兆。需要等上好幾個鐘點才能見到晴空高懸的太陽越過樹冠將明媚的光束灑向那無邊無際的林海。然而,森林中的黎明總會喚起我們那深藏在血管中的欣喜之情。幾千年來我們的祖輩每當在晨曦中看到夜里的驚恐結束、嘶吼聲平息、黑暗散去、幽靈隱沒、險惡被遏止時都會情不自禁地激動不已。新的一天開始了,我認為有必要向羅莎里奧表示一下歉意,請她諒解在這一段旅程中我們很少有獨處的機會。她卻開懷大笑起來,接著就唱起了一段民謠:
我剛剛才做了新娘,
卻止不住眼淚汪汪,
知道是嫁錯了人啊,
卻也沒有辦法可想。
羅莎里奧那影射我們被迫不得不克制的語意雙關的歌聲還沒有終止,我們就已經劃入了一條寬闊的河道。那河道一直朝著先行官所說的真正的原始森林延伸開去。河水四溢,淹沒了大片的土地。有些樹木被趴臥在淤泥中的青藤扳倒,狀似拋錨停泊的船只;另一些呈金紅色的樹木綿延不絕,使人覺得深不可測;而那些枯死了的千年古樹,顏色發白,很像大理石,猶如被水淹沒了的城市的高聳的方尖碑,傲然屹立。在岸邊那些可以辨認的甜棕林、翠竹叢以及叫不出名字的藤蔓的背后,是一片有橫有豎高高低低雜錯糾纏在一起的茂密叢莽。叢莽中不時地會有一頭灰褐色皮毛的獏鉆出來到河邊上用長鼻子吸水。水洼邊麇集著成百只草鷺,在沒有氣勢洶洶從天而降的雄鷺滋擾的時候,或把脖子藏在翅膀下面悠然而立,或用長長的尖嘴在水中啄食。突然,一群呱呱叫著的從一根高大的樹枝上俯沖下來,猶如道道彩條迅疾掠過低沉而幽暗的空間。正是在這個空間里,物種間正在進行著持續了千萬年的奮爭: 為了得到陽光而競相傾軋、爭比拔高。某些棕櫚長得過分纖細、某些樹木的條條根莖只供養著頂端的一片嫩葉的情況,就代表著在這個由我從未見過的大樹獨霸的世界里那一刻不息的豎向戰斗的不同階段。那些大樹以濃蔭使得下面貼地而生的植物長得極其纖細而自己卻不容抗爭地展向藍天,用枝條在半空中織成一片吊掛著狀似破碎花邊的通體透明的苔蘚的似假卻真、如同懸浮著一般的密林。那些歷經數百年的大樹一旦葉落根枯,附著而生的衣蘭草也就隨之干死,其顏色就會消退而變得如同粉紅色的花崗巖一般。但那光禿而肅穆的巨大樹干卻依然挺立,幾乎就像是化石,具有著結晶般的和諧、律動和均衡。那龐然大物,任憑暴雨沖刷、狂風襲擊,仍舊巋然不動,轉眼就是幾個世紀,直至被雷電選中,方才一劈兩半頹然倒下: 夾帶著焦炭和天山,自上而下地嗚咽著將斷枝拋向四方,以便摧毀和焚燒掉腳下那脆弱世界中的一切。它的傾覆殃及到上百棵樹木,或被壓、或被砸、或被折斷所有的枝杈、或被牽扯著的青藤在繃斷時猶如強弓的斷弦一般猛地彈向天空。在最后倒到森林中那積存了數千年之久的腐殖土上的時候,盤絞在一起的巨大根系拔地而出,仿佛無數張巨犁豁開地面,不僅搗毀了蟻冢、留下了深坑、招引食蟻獸伸著黏糊糊的舌頭、揮動著利爪飛奔而至,而且還常常會使兩條從來都毫不相干的河岔頓時貫通。
最讓我驚訝不已的還是原始森林中那無窮無盡的擬態變化。在這兒,一切全都似是而非,完全是由一個假象把真實掩蓋了起來的世界,而真實卻往往令人起疑。一動不動地張著嘴巴躲在沼澤底下等待獵物的鱷魚,看起來倒像是一截爬滿木蜂的朽木;藤條像蛇,而蛇呢,除了那皮上的珍稀木材般的花紋、蛾翼般的眼睛、鳳梨皮般的鱗皮或珊瑚般的節環之外,倒更像是爬藤;水草密結如氈,遮沒了下面的流水,仿佛是生長在陸地之上;扔在地上的橘子皮很快就會變成猶如鹽水泡過的桂葉;菌團像是銅錠、硫華;而仿效那永遠都不肯完全露面的太陽透過樹葉間隙灑下的光點的鬣蜥,則變成了深黃色、更像是樹枝,更像是琉璃石,更像帶有凹紋的銅鉛。森林是一個虛假、險惡、披著迷彩的世界。那里的一切全都是偽裝、計謀、假象、擬態。那是個蜥蜴——蛇瓜、栗子——刺猬、蠶蛹——蜈蚣、胡蘿卜狀的肉蟲、從沉積的亞麻籽堆中放電獵食的魚類的世界。如果船從岸邊駛過,樹冠形成的華蓋會給人以陣陣清涼的感覺。然而,不出幾秒鐘,這種恬適就會讓位于令人無法忍受的昆蟲的嗡鳴。似乎到處都開著鮮花,但那些花的色澤都是假的,其實幾乎都不過是葉片的老、嫩不同罷了。仿佛到處都是果實,但那滾圓成熟的果實卻都是假的,其實不過是濕糊糊的鱗莖、臭烘烘的絨球、猶如抹上了蜜糖的三色堇一般的食肉植物的捕蟲瓶葉,狀似分泌黃色漿液的郁金香而高不過離地一拃的花斑仙人球罷了。那里偶爾也會見到一棵玉蘭樹,長得很高,高過了竹林,高過了曼陀羅,像那瘋長的高山火絨草,顯得那么令人難以置信,那么不可企及。還有一些樹木不是綠顏色的,使河岸如同長滿了莧菜或者是現出一片橙黃,如同是花滿枝頭的莓海。有時候甚至連天空都會呈現出假象,因為倒映在一平如鏡的湖面上,立即就變成了無底的湛藍深淵。只有禽鳥是真實的,因為它們的羽毛清晰可辨。草鷺在把脖子彎成曲鉤悠然漫步的時候不是假象,當它們聽到放哨的雄鷺的驚叫而扇動雪白的羽翼騰空飛起的時候也不是假象。在那個一切都以大見長的世界里顯得嬌小而脆弱的赤頂翠鳥不是假象: 其實它的存在——還有那翅膀可以奇妙顫動的蜂鳥——本身就是奇跡。在那觸目皆是的虛表、幻象之中,在那青藤交織成網的地方,性喜嘻鬧的吼猴也不是假象。這些生靈會突然之間像些五只手的大孩子似的大鬧樹枝梢頭,或抓撓追行,或放浪行跡,或耳鬢廝磨。此外,仿佛下面的種種奇觀尚嫌不夠,我還發現了一個新奇的云彩的世界: 那些云團形態各異,極具特色,但卻被人們所忽略;那些云團由廣袤的林區的蒸氣凝結而成,而森林下面的水系之豐富簡直就跟《創世紀》前幾章所描繪的情景沒有多大的不同;那些云團宛如磨損了的大理石塊,底部有棱有角,懸浮高空,紋絲不動,巍然壯觀,恰似陶工手中剛剛開始成形的料坯;那些云團很少互連,凝滯于半空中,好像是從那不可追溯的洪荒伊始的年代起就已經生成,而且一成不變。
(星期二下午)
中午的時候,我們在一處草盛林密的小港灣停了下來,一方面是讓槳手們能夠歇歇氣兒,另一方面,大家也可以活動活動腿腳。延內斯趁機離開了我們,前去勘察一條據說應該會有鉆石的河流。然而,我們一連兩個小時喊著他的名字,而得到的回答只是從泥濘的河灣處發出的回聲而已。等得心焦的佩德羅教士大罵那些被鉆石熱和黃金熱迷了心竅的人們。我覺得他的言詞不太對味兒,以為先行官——大家都說他發現了一塊極富的礦場——聽了一定會很不受用。可是,那家伙的濃密眉毛下面卻溢出了笑意,狡黠地向教士提出了羅馬的圣體匣為什么要嵌金鑲鉆的問題。“因為,”佩德羅教士回答道,“世上最美好的東西理應獻給其創造者嘛。”接著,他又對我解釋說,祭壇雖然要豪華,祭司卻應該是簡樸的。提起那些世俗的教職人員,他用詞尖苛,稱他們為天恕販子、神位畜牲、經壇歌手。“扯不清的步兵和騎兵之間的宿怨,”先行官笑著大聲說道。我心想,對于一個四十年如一日在原始森林里布道的傳教士來說,城市中的某些教士,即使沒有瑕疵,也的確顯得過分悠閑,于是就順著他的意思列舉某些不稱職的神父和廟宇商人為例支持他的說法。可是,佩德羅教士卻斷然地截住了我的話頭:“在數落惡人之前,應該知道還有好人。”隨后就開始講起了許多我壓根兒就沒有聽說過的人的故事: 被馬拉尼昂河流域的土著碎尸萬段的傳教士,被最后一位印加王酷刑拷打的修士迭戈,被巴拉圭的土人亂箭射死的胡安·德·利薩爾迪,被一個異教海盜砍了腦袋的四十位教士(阿維拉城的女圣師曾經在幻覺中看到他們迅疾地升入天堂,他們那可怕的圣徒神態把天使們都給嚇壞了)。佩德羅教士在談及這一切的時候,仿佛那就是發生在昨天的事情,就好像他具有能在時間中往復奔馳的法力似的。“也許是因為他是在一個時間毫無意義的環境中執行自己的使命吧,”我心里想道。佩德羅教士突然意識到太陽已經隱沒到了森林的背后,于是就打斷了關于殉教的教士們的故事,重又呼叫起延內斯。他的聲音那么凄厲,簡直就像腳夫在召喚走失了的牲口。希臘人終于回來了。教士用手杖敲打著石頭沖他大發脾氣。我們立刻上了船。直到重新開始航行之后,我才明白教士為什么會對采鉆人的延誤那么惱火。此刻河道越來越窄,兩岸黑色的絕壁好似刀削一般,呈現出了另一番景象。匯聚了大高原整個一側的大小支流、洶涌澎湃著直奔大河的黃澄澄的河水突然朝我們迎面撲來。由于某個地方剛剛下過雨,河水格外地充盈。佩德羅教士雙腳蹬著兩側的旁幫當起了向導,用手杖給小船指揮航向。由于河水的沖力極大,直到天黑我們也沒能越過險區。猛然間又天色大變,涼風掀起巨波,枯死的樹葉紛紛飄落,一陣旋風拔地而起,暴雨跟蹤而至。整個綠色的世界變成了火海。橙黃色的閃電一個接著一個,沒等映亮天際的電光消隱,面前又騰起了一條張著利爪抓向剛剛顯露的山峰的火龍。前后左右頻頻閃爍的電光不時地映出傲然矗立在波濤翻滾的河水之中的小島上的叢莽的黑影。那預示著災殃的光亮,那隕石雨般的光亮,照出了面前的險阻、河水的怒濤和可能發生的危難,使我恐怖萬分。如果這時候掉進撞擊、推涌和搖晃著我們的小船的激流中去,肯定不會有生還的希望。我完全失去了理智,無法控制自己的恐懼,死死地抱住羅莎里奧,不是作為情侶尋求她的溫存,而是像個摟住母親脖子的孩子,身體平躺在船上,把臉藏在她的頭發里,不敢看眼前正在發生著的事情,只想在她的懷里躲過災難。但是那從船頭到船尾嘩嘩晃蕩不止的半拃深、溫乎乎的河水卻讓人無法忘卻潛在的險情。我們勉強保住小船的平衡,跌跌撞撞地行進著,忽而潛入浪谷,忽而躍上礁頂,一會兒是前沖,一會兒是急劇地側向滑入湍流,整個船都在泡沫中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閃電中只見撅著黑胡子的教士已經不是在指引航向而是在祈禱了,這更增加了我的恐懼。羅莎里奧卻表現出了驚人的鎮定自若,她雙手摟著我的腦袋,就像是一位母親在危險關頭護住新生嬰兒的頭顱似的。先行官趴在船中,用手揪住土人的腰帶,生怕一個浪頭打來把他們卷入水中從而失去他們手中的船槳的輔佐。這種可怕的掙扎又持續了一段時間,驚恐中,我覺得簡直就像是永無盡頭似的。當重又見到佩德羅教士腳蹬船幫立在船頭的時候,我知道危險已經過去。暴風雨停了,雷電也隨之銷聲匿跡,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聲延續很久的滾雷過后,夜幕中,河道兩側的岸邊又響起了歡躍的蛙鳴。水流平緩了下來,繼續朝著遠方的大海奔涌。精神上的緊張使我筋疲力竭,竟然俯在羅莎里奧的懷里睡著了。沒過多久,小船擱淺在了沙灘上,佩德羅教士喊了一聲“謝天謝地”就跳上岸去。登上了堅實的陸地之后,我明白第二道險關已經過去。
(賀曉 譯)
【賞析】
《消失了的足跡》是古巴作家卡彭鐵爾在委內瑞拉流亡期間,根據當地素材創作的。遵循作者一貫的風格,小說將時間放在了重要的位置。從第二章開始,作者幾乎在每一節的前面都注明了本節發生的時間,有時候是幾月幾日、星期幾,有時候甚至寫明了上午或下午。這里節選的第四章的開始部分也注明了時間,位于整部作品時間鏈的中部。讀者遵循作者安排的精確時間,隨著故事的演進而順時閱讀,但其實正如作者自己申明的,這部小說是一部溯時小說。
從發達文明的城市到南美某國的都市,然后來到該國的度假小城,后來坐著汽車沿山路前行,到了類似中世紀西班牙的小鎮,到達港口又沿河向原始森林深入,不斷地沿著人類原始社會的歷史回溯,“從三位數的世紀回歸到一位數的年代”,直到進入《創世紀》第四天的末尾,“如果再向前跨越幾步,就會進入造物主孤苦伶仃的可怕時代: 恒久的凄涼,沒有香火,沒有頌揚。那時地球上空空蕩蕩,一片雜亂地處于混沌之中”。
就這樣,在作者的安排下,讀者跟隨著主人公進入了倒流的時間,回歸原始。正如作者所指出的,在拉丁美洲,歷史上的一切文明都可以在當代找到表現,今天的人完全可以直接接觸到新石器時代的人,所以時間可以倒流。在拉丁美洲,作者實現了浪漫主義所向往的由現代文明向原始文明的回歸,把現代文明的墮落貶入深淵,讓原始文明的美好浮出水面。回到最原初的歷史,時間在這里也已經凝滯。在這個時間已經毫無意義的環境中,人仿佛具有了能在時間中往復奔馳的法力,坐在遠古即已生成的巨大巖石上,望著亙古的荒野,主人公進入了一種仿佛永恒般的龐大的幸福之中。
有了這樣的過程,人的內心不能不說也經歷著一場盛大的轟鳴。通過主人公順著奧里諾科河逆流而上的見聞和遭際,在逐漸深入原始森林的同時也進入到自己的靈魂深處。這里節選的部分就是主人公向原始森林深入的一段精彩描寫。小說用繁復的語言不厭其煩地對原始森林的種種生物、種種自然現象進行了極其細致的描摹,久居都市的主人公在這樣的環境里自然無法適應,生理上尤其是心理上都面臨著嚴峻的考驗。在都市,人類自認為是主宰,其實卻碌碌無為地整日為生計奔波操勞,日漸麻木;而在原始森林,人類會意識到自己的渺小,意識到自己所受到的大自然的壓迫,所以在第一天的末尾主人公“差點兒要大喊一聲‘我害怕’,因為我只想聽到人類活動的聲息”。直到闖過了重重險關,主人公才漸漸意識到在原始森林中只有做到與身邊的自然和諧,才能在生理上和心理上得到安寧。
就這樣,隨著不斷的深入,主人公的思想與心理仿佛隨著他的昏厥、疲憊與沉睡逐漸褪下了原來的軀殼,得到了升華。作為在都市久居、心靈早已疲憊的現代人,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每天重復的生活到底是為著什么,不知道反復勞作有何樂趣可言。當假日來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自己想要什么,只能盲目地在大街上彷徨、徘徊。而進入原始森林,他先是拋棄了自己那趣味低俗的情婦,找到了淳樸的印第安愛人。后來,當走到心靈的最深處,當見到最原始的文明并生活在其中,他“像是從酣夢中懶洋洋地睜開眼睛的時候,就覺得內心深處有某種東西急劇地成熟起來,就像是帕萊斯特里納的一部偉大的對位樂曲以其所有的聲部在我的腦海中發出轟鳴”。于是,《哀歌》在主人公的腦海中誕生了,并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強迫主人公將它記錄下來。這當然是主人公最偉大的作品,因為它是主人公終于回歸內心,尋覓到了現代人一直想要尋覓卻總是難以找到的、來自于靈魂深處的、最淳樸的樂音。
然而,作者真正要講的,卻是一個無法回歸的故事。主人公被救回到文明社會后,卻處處碰壁,他的《哀歌》也無人賞識。而當他再度回到原始森林,想要重新尋回那片凈土,尋找自己的始初的靈魂和真正的愛人時,他卻像《桃花源記》中的那個武陵漁人一樣迷失了方向,找不到進入“桃花源”的標記了。無奈之下,主人公只好掉轉船頭,與被漲潮的水淹沒的樹皮上的標記失之交臂,仿佛命中注定似的,回到了自己這場歷險開始之前的命運。當然,作者是抱著積極的態度來寫這場難以實現的回歸的,“人脫離不開自己所生的時代,所以必須將自己融于時代之中,逃避現實是一種對自我的追尋,逃避的最后還必須重新回到自己”。
不過,我們還是能從這些文字中讀出些許無奈——人們心目中的美好境地都是這樣的與世隔絕,如遠古一般的淳樸,充滿著真情,在受到“外界”臨近的威脅時又徹底消失,讓人無從尋覓。奇跡只出現一次,而理想的境界永遠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從這里,不難品味到現代人無法回歸的悲哀與落寞,無法實現自己追求的尷尬與苦楚,進而可以看到人類一直在尋求著救贖,卻總是無法得到拯救的宿命。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這部作品的語言風格。卡彭鐵爾早在20世紀40年代就已經跨入拉美文學大師的行列,然而我國對他的翻譯卻少之又少,至今翻譯成書的只有一本《卡彭鐵爾作品集》,其中僅僅包含了他的兩部長篇小說。究其原因,只能是因為他的語言風格,那種華麗夸飾的巴羅克文風令譯者望而卻步。《消失了的足跡》作為卡彭鐵爾的代表作,將作者的這種文風展現得淋漓盡致。節選的部分正好突出地表現了這個特色,作者用了大量筆墨不厭其煩地描寫南美洲的原始森林,繁復、冗長,極力雕琢,正如原始森林本身,滿是密密麻麻的藤蔓和枝椏,各種浮游生物懸浮在文字之間,而文字底下,是潛藏于水底的不知名的巨大怪獸。這種冗雜的文風盡管一直被許多作家所排斥,在卡彭鐵爾的眼里,卻是表現拉丁美洲自然環境和文化生活的最好方式。讀者在閱讀中也可以體會,對于原始森林這個奇譎詭異的植物和動物王國,即使再富麗的文字也不會顯得夸張,而正是這種文字的極力渲染,讀者才對于主人公的種種生死體驗和感受仿佛身臨其境,體會到那種煩躁、迷茫、恐懼和最后的超脫與升華,得以進入地球原始淵藪的深處,也進入靈魂的深處。
(宋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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