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小學教員出身的農婦艾迪·本德侖在經受了幾十年的煎熬之后,終將撒手人寰,去世前艾迪要求把她的遺體運回故鄉,與娘家人一塊安葬。大兒子卡什忙著給她趕制棺材,經過三天的準備、等待和大殮之后,丈夫安斯·本德侖遵守對妻子的承諾,率領全家人將艾迪的遺體運回四十英里外的杰弗生去安葬。一家人歷盡整整十天的“苦難歷程”: 一路上,大水差點沖走了棺材,大火幾乎把遺體焚化,越來越濃的尸臭引來了眾多的禿鷲,疲憊不堪的一家人終于來到了目的地,安葬了艾迪。結果拉車的騾子被淹死了,卡什失去了一條腿,二兒子達爾進了瘋人院,三兒子朱厄爾失去了他心愛的馬,女兒杜威·德爾打胎不成,反被藥房伙計奸污,小兒子瓦達曼也沒得到向往的小火車,而作為一家之主的安斯卻裝上了假牙并娶回了一位新太太。
【作品選錄】
爹和弗農坐在后廊上。爹正把鼻煙盒蓋子里的鼻煙往下嘴唇皮里倒,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把嘴皮往外拉。我穿過后廊把水瓢伸到水桶里舀水喝,他們扭過頭來看我。
“朱厄爾在哪兒?”爹說。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就發現水在杉木水桶里放上一會兒要好喝得多。涼森森的,卻又有一點兒暖意,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就像七月天杉樹林里的熱風。至少要在桶里放六個小時,而且得用水瓢喝。用金屬容器喝水絕對要不得。
到了晚上水就更好喝了。我總是躺在門廳的地鋪上,聽到大家全都睡著了再爬起來回到水桶邊上去。一切都是黑幽幽的,擱板黑幽幽的,靜止的水面是一個空空的圓洞,在我沒有用勺子把它攪醒時,沒準還能看見桶里有一兩顆星星,水沒下肚的時候,沒準勺子里也會有一兩顆星星。后來我長大了,年紀大一些了。那時候我總是等著,等他們全都睡著了,我就可以翻過身讓襯衫下擺朝天躺著,我聽見他們全都睡著了,我沒有撫觸自己卻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感覺到涼爽的寂靜吹拂著我身上的各個部位,心里一邊在琢磨躺在那頭黑暗里的卡什是不是也和我一樣,也許在我想這樣做能這樣做的前兩年他已經在這樣做了。
爹的腳外八字得很厲害,他的腳趾痙攣、扭歪、變形,兩只小腳趾根本長不出指甲來,這都是因為小時候穿了家制的粗皮鞋在濕地里干活兒太重的關系。他那雙粗皮靴擱在椅子旁,看上去像是用鈍斧從生鐵塊里砍出來的。弗農進過城了。我從未見過他穿工作服進城。都是他太太的關系,大伙兒說。他以前也在學堂里教過書。
我把勺子里的剩水潑在地上,用袖子擦擦嘴。明天天亮之前會下雨。沒準不到天黑就要下。“到谷倉去了,”我說,“正在給馬兒套馬具呢。”
在那兒鼓搗那匹馬。他還會走出谷倉,到牧場上去。那匹馬還會走失不見,它準是藏在松苗圃林里,在陰涼的地方躲著。朱厄爾便吹口哨,只吹一下,聲音很尖。馬兒打了個噴鼻,這時候朱厄爾看見它了,在藍幽幽的陰影里亮晃晃地閃了一下。朱厄爾又吹一聲口哨;馬兒從斜坡上沖下來,腿腳僵僵的,耳朵豎起在輕輕抖動,兩只不配稱的眼睛滴溜溜轉著,在離開二十英尺處突然煞住,側身站著,扭過頭來瞅瞅朱厄爾,一副小貓般頑皮而又機警的模樣。
“上這兒來呀,先生。”朱厄爾說。它動了。迅如風雷,以致身上的毛團聚成一簇一簇,鬃毛像許多個火舌在飛舞。那匹馬鬃毛、尾巴翻騰揮動,眼珠轉滾,在作了一次短短的騰躍式的沖刺之后猛的停了下來,四條腿并攏,打量著朱厄爾。朱厄爾穩步朝它走去,兩只手垂放在兩側。要不是有朱厄爾的兩條腿,他們真像是太陽底下一座充滿野氣的雕塑群像了。
就在朱厄爾快要碰到它時,那匹馬用后腿直立起來,撲向朱厄爾。接下去朱厄爾就被包圍在馬蹄組成的晃眼的迷陣里,這迷陣仿佛用幻覺中的羽翼組成;他在馬蹄當中和后仰的馬胸脯底下像條閃光、靈活的蛇那樣地扭動。就在馬蹄眼看要踩到他雙臂前的一瞬間,他讓自己整個身體平躺著騰空而起,像蛇一樣靈活地一甩一扭,抓住馬的鼻孔然后又跌回到地上。接下去雙方僵持不動,激烈地對峙著,那匹馬用僵直、顫抖的腿腳支撐著,頭部低垂,朝后掙脫;朱厄爾用腳跟抵著地,一只手擋住馬的鼻息,另一手急促地一下下地撫拍馬的脖頸,同時用臟話惡狠狠地咒罵那匹馬。
他們激烈地僵持不下,時間似乎為之停止流動,那匹馬顫抖著,呻吟著。接著朱厄爾翻上了馬背。他像抽動的鞭子一樣弓身一躍飛上了馬背,身子在半空中便擺好騎馬的姿勢。那匹馬叉開腿低垂了頭站停片刻,馬上又接著撲騰起來。他們用一系列足以顛散骨架的蹦跳跑下小山,朱厄爾像水蛭似的緊緊貼在馬肩隆上,馬兒跑到柵欄跟前又急急地煞住腳步。
“行了,”朱厄爾說,“你鬧夠了就給我老實一會兒。”
一進谷倉,還不等馬兒停下朱厄爾就滑下地面跑在馬兒的身邊。馬走進廄房,朱厄爾跟在后面。馬連頭也不回便向他踢來,一只蹄子蹬在墻上發出了開槍般的聲音,朱厄爾朝它的肚子踢了一腳;馬齜牙咧嘴把頭扭過來,朱厄爾揮拳朝它臉上打去,乘勢登上馬槽站在那上面。他攀住放干草的棚架低下頭來朝廄頂和門上望去。小路空蕩蕩的;在這里他甚至都聽不見卡什的鋸木聲。他站直身子急匆匆地扯了一大抱干草把它們塞在馬槽里。
“吃吧。”他說。“趁你能吃趕緊把這些東西消滅了吧,你這肚子里一包草的畜生。你這招人疼愛的王八蛋。”他說。
全都是因為他呆在外面,緊挨在窗口底下,又是敲又是鋸,做那口破棺材。就在她肯定能看見他的地方。就在她每吸進一口氣也把他敲和鋸的聲音一起吸進去的地方,在她可以看見他說“瞧呀”的地方。瞧呀,我給你做的是多好的一副壽材啊。我告訴過他叫他上別處去做。我說好上帝難道你愿意看見她躺在里面嗎。這就跟他還是個小小孩那會兒一樣,她說要是她有一些肥料她就要試著種點花兒,于是他就拿了只烤面包的平底鍋到馬棚去裝了滿滿一鍋馬糞回來。
這會兒其他的人都坐在那兒像禿鷹似的。一邊等,一邊給自己扇風。因為我說過你能不能別那么老是鋸老是釘直到別人連覺都睡不著而她那兩只手攤在被子上就像兩條從土里挖出來的根想洗一洗可你們怎么也沒法把它們洗干凈。我現在可以看見那把扇子還有杜威·德爾的胳膊。我早就說過你們還是讓她安靜一會兒吧。又是鋸又是敲,老讓空氣在她臉上快快的流動她那么累根本沒辦法把空氣吸進去,還有那該死的錛子老是還差一家伙。還差一家伙。還差一家伙使得在路上經過的每一個人都不得不停下來看看那口棺材還說他是一個多么高明的木匠。要是從那個教堂上摔下來的不是卡什而偏偏是我那該多好還有要是讓那車木頭掉下來壓趴下的不是爹而偏偏是我那該多好,那樣就不至于讓縣里的每一個渾蛋都進來瞪大了眼看她了因為如果世界上有上帝他到底是干什么吃的。就讓我和她兩人在一座高山坡上我來推動石塊讓它們滾下山去砸他們的臉,撿起石子頭往山下扔砸他們的臉他們的牙齒和所有別的部位天哪一直到她感到清靜為止也沒有那個該死的錛子老是差那么一家伙。差那么一家伙那樣我們就可以耳根清靜了。
下午,學校放了學,連最后一個小學生也拖著臟鼻涕走了,我沒有回家,卻走下山坡來到泉邊,在這里我可以安靜一會兒也可以發泄對他們的恨意。到那時,這兒也比較安靜了,泉水潺潺地涌出來流開去,夕陽靜靜地斜照在樹上,到處彌漫著一股潮濕腐爛的葉子和新墾地的寧靜的氣息,特別是在初春,這股氣味特別濃烈。
我只能依稀記得我的父親怎樣經常說活在世上的理由僅僅是為長久的安眠作準備。當時,我必須得日復一日地看著這些男女學生,他們每一個都有自己秘密、自私的想法,每人身上流的血彼此不一樣跟我的也不一樣,于是我想,這種日子看來就是我準備長眠的唯一通道了吧,我不由得要恨我的父親干嘛生我培養我。我總是期待學生犯錯誤,這樣我就可以拿鞭子抽他們了。鞭子落下去時我仿佛感到是落在我的身上;在它留下鞭痕使皮膚腫起來時我感到是我的血液在急速地流動,隨著每一鞭抽下去我就這樣想: 現在你可知道我的厲害了吧!現在我已成為你的秘密、自私的生活的一部分,我已經用自己的血永遠、永遠地在你的血液里留下了痕跡。
后來我接受了安斯。我連著三四次看見他在校舍前出現之后,才知道他是趕車繞道四英里特地來這里的。當時我也注意到他的背開始有些駝——他個子高高的,年紀不大——因此他呆在大車的駕駛座上時看上去已經很像一只寒天弓著背的高高的大鳥了。他總是趕著慢悠悠地發出吱扭吱扭聲的大車在學校前面經過,一面慢騰騰地扭過頭來打量著學校的門,直到拐過路彎駛出了我的視線。有一天我在他經過時走到校門口,站在那里。他一看見我趕緊把眼光轉了開去,再也沒有把頭扭回過來。
早春天氣最難將息。有時候我真覺得無法忍受,半夜里躺在床上,傾聽野雁北飛,它們的長鳴漸漸遠去,高亢、狂野,消失在遼遠的夜空中,而白天我好像總等不及最后一個學生離去,這樣我就可以下山到泉邊去。有一天我抬起頭來,看見安斯穿了星期天的好衣服,站在那里,帽子捏在兩只手里轉了又轉,我便問道:
“難道你家里沒有女人家嗎?她們怎么想不起讓你去理個發?”
“一個也沒有,”他說。接著他愣頭愣腦地說,兩只眼睛盯住我,活像進到陌生院子里的兩只獵狗:“我正是為這個來看你的。”
“也不讓你把肩膀挺挺直,”我說,“你家里難道一個婦女也沒有?可是你有房子的吧。他們說你有一棟房子,還有一個挺好的農場。那么說你一個人住在那里,自己管自己,是嗎?”他就那么愣愣地看著我,旋轉著手里的那頂帽子。“一棟新房子,”我說,“你打算結婚嗎?”
他把那句話又說了一遍,兩眼直盯著我的眼睛。“我正是為這個來看你的。”
后來他告訴我:“我一個親人也沒有。所以你不必為這件事擔心。我想你的情況不見得跟我一樣吧。”
“不一樣。我有親人。在杰弗生。”
他的臉色陰沉了一些。“嗯,我稍稍有點產業。我日子還算寬裕;我的名聲還可以。我了解城里人,不過也許他們說起我來就……”
“他們只能聽了,”我說。“要他們開口怕不容易了。”他仔細地看著我的臉。“他們都躺在墓園里了。”
“那么你活著的親戚呢,”他說,“他們會有不同看法的。”
“他們會嗎?”我說,“我可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別的類型的親戚。”
于是我接受了安斯。后來當我知道我懷上了卡什的時候,我才知道生活是艱難的,這就是結婚的報應。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明白了言詞是最沒有價值的;人正說話間那意思就已經走樣了。卡什出生時我就知道母性這個詞兒是需要有這么一個詞兒的人發明出來的,因為生孩子的人并不在乎有沒有這么一個詞兒。我知道恐懼是壓根兒不知恐懼為何物的人發明的;驕傲這個詞兒也是這樣。我知道生活是可怕的,并非因為他們拖鼻涕,而是因為我們必須通過言詞來互相利用,就像蜘蛛們依靠嘴巴吐絲從一根梁桁上懸垂下來,擺蕩,旋轉,彼此卻從不接觸,只有通過鞭子的抽揮才能使我的血與他們的血流在一根脈管里。我知道生活是可怕的,不是因為我的孤獨每天一次又一次地被侵擾,而是因為卡什生下來之前它從來沒有受到侵擾。甚至夜里的安斯也未能侵擾我的孤獨。
他也擁有一個詞兒。愛,他這么稱呼。可是我長期以來太熟悉言詞了。我知道這個詞兒也跟別的一樣: 僅僅是填補空白的一個影子;時候一到,你就不需要言詞來作代用品了,正如不需要驕傲或恐懼一樣。卡什就不需要對我說這個詞兒我也無需對他說,我總是說,安斯想用那就讓他用吧。因此其結果是安斯或愛;愛或安斯: 怎么叫都行。
我總是這么想,甚至我在黑暗中和他躺在一起時也是這樣,——卡什就睡在我伸手可及的搖籃里。我老是想,如是他醒來哭了,我也要喂他奶的。安斯或是愛: 怎么叫都行。我的孤獨被侵擾了而且因為這種侵擾而變得完整了: 時間、安斯、愛,你愛怎么叫就怎么叫吧,都在圓圈之外。
接著我發現自己又懷上了達爾。起先我還不肯相信。接著我只覺得我要殺死安斯。這好像是他騙了我,他躲在一個詞兒的后面,躲在一張紙做的屏幕的后面,他捅破紙給了我一刀。可是接下去我明白欺騙了我的是比安斯和愛更為古老的言詞,這同一個詞兒把安斯也騙了,而我的報復將是他永遠也不知道我在對他采取報復行為。達爾出生后我要安斯答應我等我死后一定要把我運回到杰弗生去安葬,因為我那時才知道父親的意見是對的,雖然他早先不可能知道他是對的,同樣,我早先也不可能知道我是錯了。
因此當科拉反復告訴我我不是一個真正的母親時,我總是想言詞如何變成一條細線,直飛上天,又輕快又順當,而行動卻如何沉重地在地上爬行,緊貼著地面,因此過了一陣之后這兩條線距離越來越遠,同一個人都無法從一條跨到另一條上去;而罪啊愛啊怕啊都僅僅是從來沒有罪沒有愛沒有怕的人所擁有的一種聲音,用來代替直到他們忘掉這些言詞時都沒有也不可能有的東西的。科拉就是這樣的一個,她連做飯都做不好。
她總是對我說我對我的孩子們、對安斯、對上帝欠了債。我給安斯生了孩子。我并沒有想要得到他們。我甚至都沒有要求他給我他本來可以給我的東西,那就是: 非安斯。不向他要求這件事就是我對他的義務,這個義務我已經盡了。我還會是我;我會讓他成為他的言詞的外形和回聲,這已經超出他所要求的了,因為他不可能既是安斯又提出這樣的要求,像他這樣一個對待言詞的人。
接著他死了。他自己并不知道他死了。我在黑暗里躺在他的身邊,傾聽黑沉沉的大地訴說上帝的愛,他的美以及他的罪;傾聽黑暗中無聲的天籟,在這里面語言就是行動,也傾聽別的不是行動的語言,它們僅僅是人們的匱乏之中的空白,像舊日恐怖的夜晚雁聲從狂野的黑暗中沖決而下,去摸索著尋找行動猶如孤兒那樣,人們對著他們指著人群里的兩張臉說,那就是你們的父親你們的母親了。
我相信我已經找到我的罪了。我相信其原因是對活著的人的責任,對可怕的血,沸騰地流經大地的紅色的痛苦的血的責任。我會想到罪惡就像我會想到我們倆在世人面前都要穿的衣服一樣,就像我會想到必須要有的審慎一樣,因為他是他而我是我;這個罪變得更加嚴重更加可怕因為他是上帝所任命的工具,而罪正是上帝創造的,為了凈化他所創造的那個罪惡。當我在樹林里等他,等他看到我,這時,我總把他想象成是穿著罪惡的衣服的人。我也總是想象他也想象我同樣穿著罪惡的衣服,他更漂亮因為他用來交換服罪的外衣是法衣。我總是想象罪惡是外衣,為了使可怕的血液有外形,強迫它響應高高飄蕩在空中的死去的語言的凄涼的回音,我們必須得脫去這件外衣。這以后我會和安斯躺在一起——我沒有向他撒謊: 我僅僅是拒絕他的要求,正如我在卡什和達爾到了斷奶的時候不再喂他們奶一樣——我傾聽著黑沉沉的大地訴說著無聲的語言。
我沒有隱瞞什么。我沒有想欺騙誰。我本來是不在乎的。我之所以小心謹慎僅僅是為了他的緣故,并不是為了我的安全,這就跟我在世人面前穿上衣服一樣,如此而已。當科拉和我談話時我總是覺得那些高調門的僵死的語言到了一定的時候連它們那死氣沉沉的聲音也都變得毫無意義了。
接下去一切都過去了。所謂過去也就是說他走了,這我是知道的,雖然有時還會見到他,卻不會再見到他在林中迅速而秘密地朝我走來了,他穿著罪惡的外衣,就仿佛那是一件漂亮的袍子,由于秘密地行進速度很快袍子已經給風掀了開來。
但是對我來說事情還沒有完。我所說的“完”,是就有開始有結束的意義上的“完”,因為對我來說當時什么東西都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我甚至還讓安斯節欲,并不是我與他僅僅中止床笫之事,而是好像我們之間就根本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似的。我的孩子都是我一個人的,是席卷大地的那股狂野、沸騰的血的,是我和所有活在世上的人的。接著我發現我懷上朱厄爾了。當我清醒過來記起和發現這件事時,他已經走開有兩個月了。
我的父親說活著的理由就是為長期的死作好準備。我終于領會他的意思了,也知道他當時不可能明白自己所說的話的意思,因為一個男人不可能懂得事情過后要打掃屋子的。這么說我已經打掃干凈我的屋子了。有了朱厄爾——我躺在燈旁,支起我的頭,瞧著他在開始呼吸之前就把我的屋子的頂鋪好把墻縫補上了——那股狂野、洶涌的血液流走,它的喧嘩聲也靜止下來了。現在剩下的只是奶水,溫暖、平靜,我也在遲緩的寂靜中安詳地躺著,準備打掃我的屋子。
我給了安斯杜威·德爾來抵消朱厄爾。接著我又給他瓦達曼來補償我從他那里奪走的那個孩子。現在他有三個屬于他而不屬于我的孩子了。于是我可以準備死亡了。
有一天我和科拉談話。她為我禱告,因為她相信我對自己的罪愆視而不見,她要我也跪下來祈禱,因為對于罪愆僅僅是言詞問題的人來說,得救在他們看來也是只消用言語便可以獲得的。
(李文俊 等譯)
【賞析】
《我彌留之際》是對西方流行的探求文學模式的諷刺性模擬,寫的是一次歷險,它的神話原型是《奧德賽》和《舊約·出埃及記》,但完全沒有《奧德賽》的英雄色彩,在框架上又有點像約翰·班揚的《天路歷程》。因此,這部小說所描寫的其實是一群人的一次“奧德賽”,一群有著各種精神創傷的普通人的一次充滿痛苦與苦難的“天路歷程”: 故事講述的是美國南方農民安斯·本德侖為遵守對妻子艾迪·本德侖的承諾,率領全家將妻子的靈柩運回家鄉杰弗生她娘家的墓地安葬的一次長達十天的“苦難歷程”。盡管每個人懷著各自的目的踏上送葬之路,盡管一路上有許多自私、愚昧、荒誕的行為發生,但這次出殯仍然具有理想主義的光輝,在與水災、火災的斗爭中,顯示了人的力量。小說由十五個人物的內心獨白結構而成,這十幾個人的心理活動就像拼圖一樣,拼貼成了整部小說。但是這幅拼圖是不完整的,需要靠已有的圖案去猜想出那些沒有拼出來的畫面;這些拼圖也是不美麗的,因為它們反映出的人物的心理狀態是不健康的,那里面的每個人都有著很深的精神創傷。在這一“苦難歷程”中,福克納寫到了承受,寫到了他們面對困難時的勇氣和自我犧牲精神,寫到了他們身上所表現的丑陋和高貴,也暗示了人的原始本性中的善與惡。
在某種意義上說,《我彌留之際》是關于“人類忍受能力(human endurance)的一個原始的寓言,是整個人類經驗的一副悲喜劇式的圖景”。福克納是一位關注人類的苦難命運,竭誠希望與熱情鼓勵人類戰勝苦難、走向美好未來,富于人道主義精神的作家。法國作家加繆曾經撰文指出:“梅爾維爾之后,沒有一個作家像福克納那樣寫到受苦。”法國另一位批評家克落德·埃德蒙·馬涅認為:“福克納作品中人的狀況頗似《舊約》所刻畫的人類狀況: 人在自己亦難以闡明的歷史中極其痛苦地摸索前進。”克林斯·布魯斯干脆用總結的口吻說:“福克納在他所有的作品中都一直關注著人類的忍受能力,他們能面對怎樣的考驗,他們能完成什么樣的業績。”在福克納大部分作品中都在表達著同樣的主題,這在《我彌留之際》表達得尤其充分,就像小說《喧嘩與騷動》最后一句話所描述的“他們在苦熬”(They endured)。在福克納看來,人類雖然存在已有千百萬年的歷史,但仍然時刻在為自身的生存殫精竭慮、流血流汗,說他們在苦熬毫不為過。“endure”與名詞形式出現的“endurance”多次在福克納的筆下出現,而且福克納似乎有意讓讀者銘記于心。這個詞還曾出現在福克納獲諾貝爾獎所發表的演說詞中最后一個帶有格言意味的句子里:“詩人的聲音不必僅僅是人類的記錄,它可以作為一個支柱,一根棟梁,幫助人類渡過難關(will endure),蓬勃發展。”在福克納看來,正義、和平、愛、同情、幸福、神圣、美、生命與藝術的高貴,永遠是人類所缺少并追求的,只有這些,才值得我們去為之受難甚至獻出生命,也正是這些崇高事物保證了人類能夠延續至今,并使一顆顆充滿恐懼的心靈獲得了真正的慰藉。受難的意義就在于能在苦難的深處領略到高貴的生存品質,以建立存在的意義。
作為一位具有創新精神的現代作家,福克納拋棄傳統的現實主義表現手法,借鑒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尤利西斯》的意識流技巧,汲取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心理學精華,以意識流蒙太奇的表現手法描摹著人物的心理真實。因此《我彌留之際》是一部比較難讀的小說,如同喬伊斯那本被稱為“天書”的《尤利西斯》一樣,它打破了讀者長期以來模式化了的閱讀習慣。對那些只希望在作品中讀到偉大人物和波瀾壯闊的社會畫面的讀者來說,無疑是一次巨大的顛覆。正是經由喬伊斯、馬塞爾·普魯斯特以及福克納等同時代作家的努力,小說才恢復了微小事物、日常事物,甚至是無意義的生活細節在寫作中的地位。通過他們的努力,寫作才成功地從集體記憶中解放出來,真正進入個人內心生活的真實。福克納借助他獨特的敘事方法,將那些看起來完全是記憶的碎片重新整合重構,恰恰在他將整個世界拆開的同時重新建筑了起來。
小說彌留中的“我”——艾迪·本德侖,顯然在作品中處于軸心的位置。作為這個家庭的主婦,首先就是被生活挫敗的人。她年輕時受到父親悲觀思想的影響,父親常對她說:“活著的理由就是為長期的死作好準備。”艾迪當過小學教員,但是她既不愛自己的職業也不愛她的學生。她是一個孤兒,也許是因為害怕孤獨,嫁給了也是孤兒的安斯。婚后不久,在她心中,安斯已經死了。結婚之后,她感情上也起過一次波瀾,但是她的情人惠特菲爾德牧師是個懦夫,受騙上當的她不再相信“言語”的真實性。在貧窮與孤獨中操勞了一輩子之后,艾迪終于死去。也許是因為除了她娘家的血親關系之外,對別的都感到不可靠,她要求和娘家人埋葬在一起,小說中只有一段獨白屬于她,那時她已經死去好幾天了,讀這段文字正有如在聽一個怨魂在向神所作的喁喁泣訴。可以說,艾迪到死也始終沒有處理好與生活的關系,她的一生本身就是一次“苦難的歷程”,這是一個受欺騙的悲苦女人的一生。“她是個孤獨的女人,孤獨地懷著傲氣活著,還在人前裝出日子過得很美滿的樣子,掩蓋著他們要全都折磨她的真情。”她死了便是另外的一種生。她透過窗口看著卡什為她一心一意打制棺材。可待她死去,他們將她的身體倒置在棺材里,為的是使她裙子的下擺能恰如其分地舒展開。福克納這樣安排細節想得到什么效果?艾迪身體的倒置有何意義?——她的靈魂得到安息,剩下的只是一具空殼,已與她無關,可他們將其莫名其妙地倒置過來,是她一生挫敗的象征性的總結。
朱厄爾十分喜愛馬,節選部分把他和馬的關系寫得非常出色,使人想起朱厄爾的同時就會想起他的馬。為了得到這匹馬,他曾付出極大的代價:“就在馬蹄眼看要踩到他雙臂前的一瞬間,他讓自己整個身體平躺著騰空而起,像蛇一樣靈活地一甩一扭,抓住馬的鼻孔然后又跌回到地上。接下去雙方僵持不動,激烈地對峙著,那匹馬用僵直、顫抖的腿腳支撐著,頭部低垂,朝后掙脫;朱厄爾用腳跟抵著地,一只手擋住馬的鼻息,另一手急促地一下下地撫拍馬的脖頸,同時用臟話惡狠狠地咒罵那匹馬。他們激烈地僵持不下,時間似乎為之停止流動,那匹馬顫抖著,呻吟著。接著朱厄爾翻上了馬背。他像抽動的鞭子一樣弓身一躍飛上了馬背,身子在半空中便擺好騎馬的姿勢。那匹馬叉開腿低垂了頭站停片刻,馬上又接著撲騰起來。他們用一系列足以顛散骨架的蹦跳跑下小山,朱厄爾像水蛭似的緊緊貼在馬肩隆上,馬兒跑到柵欄跟前又急急地煞住腳步。”朱厄爾脾氣激烈火爆,像一匹烈馬;他又生性驕傲,像一匹名貴的馬。他們是密切不可分的,幾乎成了希臘神話中的“半人半馬”。從水里救出母親遺體的是朱厄爾,從火里扛出棺材的也是朱厄爾,他像一匹忠心耿耿的良駒。但是正如千里馬不能適應車輿犁耙的役使一樣,朱厄爾在閉塞的約克納帕塔法縣,肯定會碰得焦頭爛額,頭破血流。
通過上述兩個人物艾迪·本德侖和朱厄爾的分析,可以充分見出福克納在這部小說中是怎樣表現他的關于人、關于人的苦難與奮斗的思想的。
法國作家歐仁·奈納尤爾曾經說過:“先鋒就是自由。它應當是藝術和文化一種先驅的現象……應當是一種前風格……是先知,是一種變化的方向……”鑒于福克納在藝術創作上的叛逆與先知般的探索,以及由此帶來的嶄新的寫作經驗,福克納當仁不讓地成為他那個時代的先鋒。
(張 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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