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在瑞士治病數年的梅什金公爵(他患有癲癇病),為了繼承遺產回到俄國,無意中卷入一場陰謀: 大貴族、大地主托茨基為了締結一門上流社會的美滿姻緣,妄圖用七萬五千盧布的嫁妝將曾被他蹂躪過的絕色女子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嫁給葉潘欽將軍的秘書、利欲熏心的加尼亞,而葉潘欽也對她想入非非。納斯塔西婭看穿了他們的卑鄙伎倆,在自己的生日宴會上徹底撕下了這群上流社會偽君子、色鬼、卑鄙小人的假面具。梅什金出于憐憫,欲將納斯塔西婭從齷齪污濁的環境中拯救出來,向她求婚。深受公爵高尚品質感染的納斯塔西婭也深深愛上了公爵。但她自卑于被欺凌與侮辱的辛酸身世,不愿因自己風流女子的名聲玷污了公爵,而寧可毀掉自己。她最終隨曾出十萬盧布買她的瘋狂追求者羅戈任而去,并死于他的刀下。
【作品選錄】
“你聽見了,公爵,”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對他說,“這個鄉巴佬就是這樣討價還價要買你的未婚妻的。”
“他喝醉了,”公爵說,“他很愛您。”
“你的未婚妻差點沒跟羅戈任跑了,你以后不覺得可恥嗎?”
“您那時候太沖動了,現在也十分沖動,盡說胡話。”
“以后人家會對你說,你的老婆做過托茨基的姘頭,你不覺得可恥嗎?”
“不,我不覺得可恥……您跟托茨基同居并非出于自愿。”
“你永遠不會拿這件事責備我?”
“決不責備。”
“哼,當心,你不能擔保你一輩子不這樣做!”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公爵低聲說道,似乎充滿了憐憫,“我方才對您說,如果您答應嫁給我,我將感到十分榮幸,是您給我面子,而不是我給您面子。您對我的這些話感到好笑,我聽到周圍的人也在笑。也許,我這樣說很可笑,我自己也很可笑,但是我總覺得,什么是榮幸,我……我還是懂得的,而且我相信我說的是實話。您現在想毀了您自己,無可挽回地毀滅,因為您以后永遠不會原諒您自己這樣做的: 而您是完全無辜的。說什么您的生活已經完全毀了,這是決不可能的。羅戈任來找您,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想要欺騙您,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您干嗎沒完沒了地總要提這些事呢?我向您重申,您做過的事許多人都做不到,至于您想跟羅戈任跑,那是您發病的時候一時沖動決定的。您現在還在鬧病,您最好去臥床休息。您寧愿明天去當洗衣婦,也決不會留下來跟羅戈任鬼混。您很高傲,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但是,也許因為您太不幸了,您竟以為自己真的有罪。應當多多地照顧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我會照顧您的。今天上午,我看到您的照片,就像看到一張熟人的臉似的。我當時就覺得,您好像在呼喚我……我……我一輩子都會尊敬您的,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公爵突然把話結束道,仿佛驀地清醒過來,臉漲得通紅,終于明白他說這話時是當著怎樣一些人的面。
普季岑甚至覺得公爵的話有污他的清聽,垂下了頭,看著地面。托茨基暗自尋思:“一個白癡,居然也知道拍馬屁最容易得到別人的歡心;真是本能嘛!”公爵也發現,從一個旮旯里,加尼亞投來閃閃發亮的目光,仿佛他想用這目光把公爵燒成灰燼似的。
“真是個大好人!”大受感動的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宣布道。
“一個有教養,但是不可救藥的人!”將軍壓低了聲音,低語道。
托茨基拿起禮帽,預備站起來,偷偷溜走。他和將軍對看了一眼,想一起出去。
“謝謝你,公爵,直到現在還沒有人這樣跟我說過話,”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說,“大家都在討價還價地想買我,還沒有一個規規矩矩的人向我求過親。您聽見嗎,阿法納西·伊萬內奇?公爵說的話您覺得怎么樣?未免有傷大雅吧……羅戈任!你等等,別走。我看,你也走不了。也許我還會跟你走的。你想帶我到哪里去呢?”
“去葉卡捷琳娜宮。”列別杰夫從一個旮旯里稟告道,羅戈任只是打了個哆嗦,瞪大了眼睛,望著周圍的一切,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他完全變傻了,就像當頭挨了一記可怕的悶棍似的。
“你怎么啦,你倒是怎么啦,親愛的!可別當真犯病了: 你難道瘋了嗎?”驚慌失措的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氣急敗壞地喊道。
“你當真以為我要把這么一位具有赤子之心的人毀了嗎?”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哈哈笑著,從沙發上跳起身來,“這不正中了阿法納西·伊萬內奇的下懷: 他就喜歡不諳世故的少男少女!走吧,羅戈任!把你那包錢準備好,你想娶我,這沒什么,可是錢還得給。我是不是嫁給你還說不定。你以為只要你愿意娶我,這包錢就可以留在你身邊嗎?休想!我是個無恥的女人!我當過托茨基的姘頭……公爵!你現在要娶的是阿格拉婭·葉潘欽小姐,而不是我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要不然,費德先科會在背后戳您的脊梁骨的。您不怕,我怕,怕害了你,怕以后落下埋怨!至于你聲稱,我嫁給你,是我給了你面子,究竟是不是這樣,托茨基心里明白。至于你,加涅奇卡,你把阿格拉婭·葉潘欽小姐錯過去了;你知道個中的奧妙嗎?你倘若不跟她討價還價,她肯定會嫁給你!你們大家全一樣: 或者跟不清不白的女人鬼混,或者跟清清白白的女人交往——只有一個選擇!要不然的話,就會亂了套……瞧將軍那模樣,張大了嘴……”
“這是所多瑪,所多瑪!”將軍聳著肩膀,翻來覆去地說。他也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大家又統統站了起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像發了狂似的。
“莫非當真!”公爵擰著手指,痛苦地說道。
“你以為是假的?我是個無恥的女人,這無關緊要,但是,我也許還很高傲!你方才說我是個十全十美的女人;一個十全十美的人就應該一聽到人家夸獎就把百萬家私和公爵夫人這一美名統統踩在腳下,視同糞土,走到貧民窟去!嗯,這樣,我還怎么做你的妻子呢?阿法納西·伊萬內奇,我倒把一個人的百萬家產的確扔出了窗外!依您之見,我嫁給加涅奇卡,嫁給您的七萬五千盧布,我會覺得三生有幸嗎?這七萬五千盧布您拿回去吧,阿法納西·伊萬內奇(十萬都不到,羅戈任比你闊!)至于加涅奇卡,我倒有個主意,可以讓他高興一下,現在,我想上街逛逛,我本來就是個街頭賣笑的女人嘛!我坐了十年監獄,現在時來運轉了!羅戈任,你怎么樣?準備一下,咱們走!”
“咱們走!”羅戈任差點沒高興得發狂,他大叫,“喂,伙計們……統統來……來酒呀!哇!……”
“多準備點酒,我要喝。有樂隊嗎?”
“會有的,會有的!不許靠近!”羅戈任看見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向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跟前走去,便發狂地大喝一聲。“她是我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的女王!你們完蛋啦!”
他高興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勁地繞著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打轉,怒叱所有的人:“不許靠近!”這時,他們那伙人已經全部擠進了客廳。一部分人在開懷暢飲,另一部分人在嚷嚷和哈哈大笑,大家都十分興奮和毫無拘束。費德先科在試著加入他們那一伙。將軍和托茨基又拿起了帽子,想趕緊溜走。加尼亞也拿起了帽子,但是他默默地站著,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在他面前展開的這幕活劇。
“不許靠近!”羅戈任還在嚷嚷。
“你嚷嚷什么呀!”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對他哈哈大笑,“我還在自己家里,還是這家的主人,只要我愿意,還可以把你轟出去。我還沒拿你的錢,錢還在那里放著;把錢拿過來!整包都拿來!十萬盧布都在這包里嗎?呸,多骯臟的東西!你怎么啦,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你難道當真要我毀掉他嗎?(她指指公爵。)他哪能成親呀,他自己還要找個保姆呢;瞧,將軍就能當他的保姆嘛,——瞧,他老跟著公爵轉!注意了,公爵,你的未婚妻收下了錢,因為她是一個放蕩的女人,而你居然想娶她!你哭什么呢?你感到痛苦,是嗎?依我看,你應該笑嘛,”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繼續說道,可是她自己也有兩大顆明亮的淚珠掛在腮幫上。“要相信時間,——一切都會過去的!寧可現在懸崖勒馬,免得以后……你們怎么全哭了呢——瞧,卡佳也哭了!怎么啦,卡佳,親愛的?我已經作了安排,我會把許多東西留給你和帕莎的,不過現在再見了!你是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我卻讓你來伺候一個放蕩的女人……這樣也好,公爵,真的,這樣做倒好些,不然的話,以后你會看不起我的,咱倆也不會幸福!別發誓,我不信!而且這樣做該多愚蠢啊!……不,咱倆不如好說好散,不然的話,我這人可愛幻想了,不會有好處的!難道我就不曾幻想過嫁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嗎?你說得對,我很早以前就幻想過,當時還住在鄉下他的家里,當我孤身一人度過那五年凄涼歲月的時候;——一個人想呀想呀,經常幻想來幻想去,——老是想象著能夠找到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又善良,又誠實,又好,像你一樣帶點兒傻氣,他會突然來到我身邊,對我說:‘您是無辜的,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我非常非常愛您!’我經常這樣想入非非,再往下想非發瘋不可……可是來的卻是這個人: 每年來住一兩個月,使我蒙受奇恥大辱,肆意欺凌我,引誘我,奸污我,然后一走了之,——我曾經無數次想跳河,可是我生性下賤,勇氣不足;嗯……可現在……羅戈任,預備好了嗎?”
“預備好了!不許靠近!”
“預備好了!”幾個聲音齊聲答應。
“幾輛三套車在外面等候,帶鈴鐺的!”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伸出兩手,抓住那包錢。
“甘卡,我想到一個主意: 想給您補償一下,因為憑什么你要失去一切,落得一場空歡喜呢?羅戈任,給他三個盧布他就會爬到瓦西利島去嗎?”
“沒錯!”
“好,那么你聽著,加尼亞,我想最后一次看看你的靈魂;你折磨了我整整三個月;現在該輪到我了。你看見這包錢了嗎,里面有十萬盧布!我這就把它扔進壁爐,扔到火里,而且當著大伙的面,大家都是見證!只要火把它全燎著了,你就把手伸進壁爐,不過不許戴手套,赤手空拳,挽起袖子,把紙包從火里拽出來!只要拽出來,它就是你的,十萬盧布統統歸你!最多把手指燙傷一點,——你想想,這可是十萬盧布呀!伸手把它拽出來,舉手之勞而已!我要欣賞一下你的靈魂,看你怎樣伸手到火里去拿我的錢。大家都可作證,這包錢就統統歸你了!如果你不拿,就讓它燒光: 誰也不許動。躲開!統統躲開!我的錢!這是我跟羅戈任睡覺掙來的錢。是不是我的錢,羅戈任?”
“你的錢,寶貝兒!你的錢,女王!”
“那好,大家躲開,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別礙手礙腳!費德先科,把火撥旺點!”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我下不了這手!”驚惶失措的費德先科答道。
“唉—唉呀!”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喝道,抓起燒壁爐用的火鉗,扒開兩塊微燃的劈柴,待火苗剛一升起,就把那包錢扔進了火里。
周圍發出一片呼喊;許多人甚至畫起了十字。
“瘋了,簡直瘋了!”周圍的人大呼小叫。
“咱們該不該……該不該……把她捆起來?”將軍對普季岑低語,“要不然就派人去請……簡直瘋了,是不是瘋了?豈不是瘋了嗎?”
“不—不,這也許不完全是瘋,”普季岑低語,他臉色刷白,渾身哆嗦,但是他無法把眼睛從已經在隱隱燃燒的紙包移開。
“瘋子?不是瘋子嗎?”將軍又掉過頭去纏住托茨基。
“我對您說過,她是個別有風味的女人,”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嘟囔道,他的臉也多少有點蒼白了。
“然而,要知道,這是十萬盧布啊!……”
“主啊,主啊!……”周圍發出一片呼喊。大家都擠到壁爐四周,大家都擠過來看,大家都連聲嘆息……甚至有人跳上椅子,從別人頭頂向里張望。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一溜煙跑到另一間屋子,恐懼地跟卡佳和帕莎低聲說著什么。而那個德國大美人干脆逃跑了。
“我的娘!我的公主!我的無所不能的女王!”列別杰夫呼天搶地地嚷道,他兩腿著地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面前爬著,把手伸向壁爐,“十萬!十萬哪!我親眼看見的,當著我的面包上的!我的娘!我的仁慈的女王!你就讓我鉆進壁爐里去吧: 我要整個兒鉆進去,我要把整個白發蒼蒼的腦袋全鉆進火里去!……我老婆有病,不能動彈,我有十三個孩子——全都孤苦伶仃,上星期我剛給先父下了葬,他是餓死的,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他又哭又號,說罷就要往壁爐里鉆。
“躲開!”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把他推開,叫道,“大家閃開一條道!加尼亞,你干嗎坐著不動!別害臊嘛!快伸手呀!你時來運轉啦!”
但是,加尼亞在今天白天和今天晚上受到的刺激實在太多了,而面對這個最后的出人意料的考驗又毫無準備。人群分成兩半,在他們兩人面前閃出了一條道,于是他跟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四目對視,面對面地站著,離她只有三步遠。她緊挨著壁爐,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目光如火,凝視不動。加尼亞穿著燕尾服,手里拿著禮帽和手套,默默地站在她面前,一言不發,兩手交叉,望著火。他的臉像手帕一樣蒼白,一絲瘋狂的微笑蕩漾在他的臉上。誠然,他無法把眼睛移開,移開已經開始隱隱燃燒的紙包;但是似乎有某種新東西升起來,闖入他的心扉;他好像發誓要經受住這場刑訊似的;他沒有挪動一步;少頃,大家全明白了,他決不會去拿那個紙包,他不會去的。
“哎呀,會燒光的呀,趕明兒,人家非說你是大傻瓜不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對他嚷道,“你以后會上吊的,我不是開玩笑!”
火起初在兩塊即將燃盡的木頭之間忽悠忽悠地閃動,當紙包落到火上,把火壓住的時候,火差不多熄了。但是還有一條小小的藍色火焰,在下面那段木頭的一個角下,在忽上忽下地竄動。最后,一個細長的火苗燎著了紙包,火抓住紙包以后,便順著紙的邊角往上爬,倏地,整個紙包在壁爐里燃燒起來,明亮的火焰騰地升起。大家一聲驚呼。
“我的娘!”列別杰夫還在呼天搶地地哭號,這時又要往前沖,但是羅戈任把他拽回來,把他推到一邊。
至于羅戈任自己,他都看呆了。他目不轉睛地望著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他陶醉了,他上了七重天。
“這才是女王的氣派!”他向周圍的人不斷翻來覆去地說,“這才是咱們應有的氣派!”他忘乎所以地大叫。“喂,你們這幫騙子手,誰有種來玩這把戲,啊?”
公爵傷感地、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只要給我一千盧布,我就用牙齒把它叼出來!”費德先科建議。
“用牙齒,我也會嘛!”拳頭先生灰心絕望已極,他在大家背后把牙咬得咯咯響。“他媽的!著啦,會燒光的!”他看到火焰后大叫。
“著了,著了!”大家齊聲吶喊,幾乎所有的人都向壁爐沖去。
“加尼亞,別假正經啦,我最后一次提醒你!”
“快伸手呀!”費德先科大叫,簡直跟發瘋似的沖到加尼亞跟前,使勁拽他的袖子,“快伸手呀,牛皮大王!會燒光的!噢,該—死—的—東—西!”
加尼亞使勁推開費德先科,轉身向門口走去;但是還沒邁出兩步,身子一晃,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暈倒啦!”周圍的人叫道。
“我的娘,會燒光的!”列別杰夫帶著哭聲號叫。
“會白白地燒光的!”四面八方都在號叫。
“卡佳,帕莎,給他拿點水,拿點酒精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喊道,說罷便抓起燒壁爐用的火鉗,把那包錢夾了出來。
外面包著的紙差不多全燒糊了,還在隱隱燃燒,但是一眼就可以看出,里面還沒有燎著。這包包了三層報紙,里面的錢完好無損。大家都輕松地舒了口氣。
“除了區區一千之數稍有損壞以外,其余均完好無損。”列別杰夫喜形于色地宣布。
“全歸他!這包錢全歸他!諸位,聽見了嗎!”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宣布,把那包錢放在加尼亞身旁,“他終于沒有去拿,經住了考驗!這表明,他的自尊心超過了他的貪心。不要緊,他會醒過來的!不然的話,他也許會殺人……瞧,他快要醒過來了。將軍,伊萬·彼得羅維奇,卡佳,帕莎,羅戈任,聽見了嗎?這包錢歸他,歸加尼亞。這錢完全歸他所有,這是對他的獎勵……至于那個,不管怎樣,都給他吧!請你們告訴他,這包錢就放這兒,放在他身旁……羅戈任,走!再見了,公爵,我第一次看到一個真正的人!”再見了,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merci!
羅戈任的全班人馬,吵吵嚷嚷,大呼小叫,亂哄哄地緊跟在羅戈任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之后,穿過一個個房間,向門口走去。在門廳里,女仆把皮大衣遞給她;廚娘瑪爾法也從廚房里跑出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跟她們一一吻別。
“太太,難道您要永遠離開我們嗎?您上哪兒?而且正趕上您過生日,在這樣的日子里!”兩名女仆痛哭流涕,吻著她的手,問道。
“我要上街去鬼混,卡佳,你不是聽到了嗎,那才是我該去的地方,要不就去當洗衣婦!我跟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混夠了!請你們替我向他致意,如果有什么對不住的地方,請多多包涵……”
公爵飛快地向門口跑去,這時大家正紛紛坐上四輛帶鈴鐺的三套馬車。將軍在樓梯上追上了他。
“得了,公爵,你冷靜點!”他抓住他的胳臂說道,“算啦!你不是都看見了,她是怎樣一個女人!我是以父輩的身份向你說這些話的……”
公爵看了看他,但是沒說一句話,便掙脫胳膊,快步向樓下跑去。
將軍看到公爵趕到大門口時,那幾輛馬車剛疾馳而去,公爵截住遇到的第一輛出租馬車,便向車夫喝道:“去葉卡捷琳娜宮,緊跟著前面的三套馬車。”接著,將軍那輛由灰色大走馬駕轅的輕便馬車,便駛近前來,把將軍拉回家去了。將軍一路上抱著新的希望和新的打算,懷里還揣著方才那串珍珠,將軍到底還是念念不忘把它順手兒拿走。在種種打算中,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那迷人的形象,曾有兩三次在他眼前晃過;將軍長嘆了一聲:
“可惜!真可惜!一個墮落的女人!發瘋的女人!……總之,公爵現在該娶的不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客人中有兩位決定步行一段路。他們一面走,一面聊,也說了一些這一類略帶勸諭性的互相贈別的話:
“我說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聽說日本人就常常這樣,”伊萬·彼得羅維奇·普季岑說,“一個人受了侮辱,就走到侮辱他的人面前,對他說:‘你侮辱了我,因此我就當著你的面切腹自殺’,他說這話的時候果真當著侮辱他的人的面切開自己腹部,似乎他這樣做就當真報了仇,也許還因此感到極大的滿足。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
“您以為方才的事也屬于這一類性質嗎,”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臉上掛著微笑回答道,“呣!話又說回來,您說得很俏皮……而且打了個很好的比喻。但是,您親眼看見了,最最親愛的伊萬·彼得羅維奇,我已經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我不能做我做不到的事,對此足下想必有同感?不過話又說回來,您也得承認,這女人有一些最根本的優點……一些十分出色的特點。我方才甚至想對她大喝一聲,如果在方才的一片混亂中,我能允許自己這樣做的話,她對我做了種種指控,但是她本人就是我對這些指控的最好辯解。唉,誰能不給這女人迷住呢,有時甚至令人著迷到忘掉理性……忘掉一切的地步?您看,這個鄉巴佬羅戈任居然給他找來了十萬盧布!即使方才所發生的一切是轉瞬即逝的、富有浪漫色彩的和不登大雅之堂的,但是卻絢麗多彩、有聲有色、新穎別致。這點您必須承認。上帝,一個具有這樣性格和這樣美貌的女人,能做出怎樣驚天動地的事來啊!但是,不管我們怎樣努力,也不管她有多大學問,——一切都毀啦!一塊沒有磨光的金剛鉆——這話我已說過多次……”
說到這里,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一聲長嘆。
(臧仲倫譯)
注釋:
《圣經·舊約·創世記》第十九章載,所多瑪和蛾摩拉是罪惡之地。耶和華降硫黃與火,毀滅了這兩座城市。之后,兩城出現一片混亂。此處意為吵吵嚷嚷,亂七八糟,胡作非為。
意為過了十年監獄似的生活。
源出《圣經·新約·約翰福音》第十九章第五節:“巡撫彼拉多看到耶穌出來,戴著荊棘冠,穿著紫袍,便對眾人說:‘這才是真正的人!’”
法語,意為“謝謝”。
【賞析】
《白癡》發表于1868年,主人公活動的舞臺展開在俄國農奴制廢除以后,資本主義迅猛發展的廣闊社會背景中。這是一個動蕩不安的過渡性時代,金錢勢力日益增長,支配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決定著他們的道德觀念、行為動機和命運。對金錢和權力的追逐扼殺了人性中一切美好的東西,造成社會普遍的道德感的淪喪,個體的墮落和腐化,以及美被踐踏和毀滅。《白癡》上演的正是一出美被褻瀆、扭曲和毀滅的人間悲劇。
在情節上,《白癡》圍繞梅什金、羅戈任對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挽救與爭奪展開。男主人公梅什金公爵自幼父母雙亡,而且身患疾病,被送往瑞士治療。他遠離祖國,在民風淳樸的村莊生活;雖出身貴族,但因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從小孤苦無依,絲毫沒沾染貴族階級腐朽墮落的惡習。梅什金公爵雖給人“白癡”的印象,卻有一顆仁愛之心,樂于助人,同情那些苦難不幸的人。他是作家寄寓理想的一個“絕對美好的人物”,他的出場宛如基督再現人間。作家力圖通過他開出“美能夠拯救世界”的濟世良方。但心智與身體兩方面都不健全的公爵豈能擔負起拯救蕓蕓眾生的重任?他的博愛、忍讓與寬恕沒有帶給人們幸福,相反,他想幫助的人卻幾乎個個都以悲慘的結局收場。最后這個美好的人物也徹底毀滅,成了真正的白癡。
女主人公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是《白癡》真正的中心人物。她是小說中美的化身。她出身小地主家庭,與梅什金公爵一樣,也是父母早亡,但梅什金幸運地遇到了慈善家,而納斯塔西婭卻不幸落入了人面獸心的貴族地主托茨基的魔掌。托茨基看中了她的美貌,讓她受到良好的教養,生活在優越的環境里。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使他能及時享用符合他趣味的美色而已。一旦納斯塔西婭長大成人,出落得閉月羞花,他便迫不及待地誘奸了這個美麗的女子,并在覓得一門上好姻緣時急于拋棄她。然而,美麗聰穎的納斯塔西婭不是逆來順受之輩,她向摧殘她的人身、凌辱她的人格、拿她的美做交易的無恥之徒們進行了尖刻的嘲弄和回擊。這一情節在節選的生日晚會的片斷得到充分展現。它是小說中最精彩、最驚心動魄的場景之一,也是陀氏現實主義描寫的精彩之筆,它將一個弱女子的高傲、絕望但又誓死抗爭淋漓盡致地展現在讀者眼前,給人留下強烈的印象。
這個場景發生的背景是: 晚會上,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徹底撕下了托茨基偽善的假面具,打消了葉潘欽將軍對她的不良企圖,揭穿了加尼亞貪圖錢財的求婚陰謀。但自卑的心態又使她自暴自棄,準備跟隨出十萬盧布買她的商人之子羅戈任而去。這時,梅什金公爵向她求婚了,而且提到了自己繼承大筆遺產的可能。這樣,女主人公的命運似乎會發生急劇的逆轉,她從此可以過一種新的生活了。但是,陀氏會給我們書寫一出灰姑娘的故事嗎?
我們看到,納斯塔西婭仿佛喜出望外,因為這樣一來,她甚至可以和托茨基欲結秦晉之好的貴族小姐平起平坐了,而且也將獲得堪與羅戈任媲美的財富。就像那些中了彩票的人,對即將到手的幸運將信將疑,她和公爵展開了一場對話,看似在考驗他的愛情到底有多真誠,實則展示了她飽受創傷業已扭曲的矛盾、悲劇心理: 備受欺凌的經歷在她的心靈烙下了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痛,她覺得自己是墮落的,雖然渴望獲得新生和幸福,但卻認為自己不配擁有新的生活,對未來喪失了信心。公爵的話暫時寬慰了她的心,讓她發現了一個真正的人。但納斯塔西婭是善良、高傲和高尚的,她不接受公爵的憐憫之愛,不愿以自己的壞名聲玷污公爵的純潔,而是以德報德,給他指出了通往幸福的路,玉成他和阿格拉婭小姐的姻緣。同時,她盡情揶揄了拿她做交易工具的無恥之徒們,并給予這群只知追名逐利的卑鄙小人們當頭一棒。蔑視金錢,將十萬盧布付之一炬是這個高傲的弱女子在可能的范圍內對金錢社會的大膽挑戰和盡情報復,同時借以燭照上流社會偽君子、淫棍、利欲熏心之徒的丑惡靈魂。將軍坐不住了,托茨基臉色變蒼白了,加尼亞暈倒了……納斯塔西婭從舐舔紙包的明亮的火焰中嘗到了復仇的快感,向拜金主義發出了桀驁不馴的抗議。但是,她的舊仇宿怨真的就一筆勾銷了么?她的精神創傷就此撫平了么?暫時的精神勝利并未使她獲得心靈深處的寧靜,內心的創傷更永難平復。而公爵基督式的憐愛根本不可能帶給她期盼的幸福。在丑惡當道的世界里,還有別的出路么?求生不能,那只有走向死亡。于是她跟隨羅戈任而去,她沒有別的選擇。而這一選擇,既是她對公爵的富于自我犧牲精神的愛情的折光,也是她那遭受戕害的早已扭曲的性格的生動寫照,更是對摧殘美、扼殺美的罪惡世界的血淚控訴!她最終死在了羅戈任瘋狂變態的占有欲下。美被褻瀆和毀滅了,誰之罪?陀氏正是通過他有力的現實主義的生動描寫,將魍魎世界的罪惡赤裸裸暴露在讀者面前。作為藝術家的陀氏,對真實的描寫是力透紙背和撼人心魄的。相比之下,被觀念左右的陀氏開出的宗教藥方是那么軟弱無力。我們當然不贊成納斯塔西婭近乎痙攣般的憤世嫉俗的拼死抗爭,但梅什金公爵宣揚的軟綿綿的那一套絕不可能將不合理的社會翻一個個兒,它在美被毀滅的殘酷現實面前不攻自破了。
陀氏善于描寫精神分裂、性格扭曲的人物。這是那個時代和社會造就的悲劇性人物。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便是這樣的悲劇人物。這個聰明、高傲的女子,具有傾國的美貌和豐富的內心世界。然而被無恥的上流社會貴族老爺摧殘的經歷,給她的心靈造成永遠無法平復的創傷,造成她畸形的心理狀態和像夢魘般揮之不去的自卑感,扭曲了她的性格,使她充滿深刻的矛盾。明白自己的清白無辜,卻永遠陷在屈辱的泥沼里無法自拔;愛上真誠善良的公爵,卻又拒絕他的求婚;渴望新生卻又奔向死亡。但作家正是通過她的悲慘命運無情地揭露了那個黑暗的王國!瑕不掩瑜,盡管納斯塔西婭的心靈、行為舉止有畸形變態的一面,但在她的崇高的自我犧牲中,顯示出遠比基督徒的憐憫和博愛要偉大得多的精神力量。她的形象遠遠高出她周圍的人,也比梅什金公爵要真實、豐滿和深刻得多。或許,這樣的美是不能見容于那個污濁的社會的,美注定會走向毀滅,而美的毀滅是多么高貴、凄婉,令人蕩氣回腸!正是從這里,我們感覺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現實主義的力量。
(邱靜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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