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我是個愛鳥者,一直過著單身生活??巳R爾找我一起去觀察庫氏圓尾鹱在索爾頓湖的不規則飛行。我們曾經是同事,在同一個核輻射實驗室上班。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發現克萊爾也是個愛鳥者,她擁有的鳥類知識是我無法企及的。我被她吸引住了,但我從來沒有主動向她表白過,她也沒有。我的失眠開始好轉,周末去城南林子里與鳥共度。突然有一天,克萊爾說她丈夫提升了,她要離開這兒。我默默地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忍受著被她遺棄的痛苦。現在,為了觀察海燕的飛行,我們又在一起了。我們到達索爾頓湖時已是傍晚,沒有看到海燕那不規則的飛行。晚上,克萊爾對我表露心跡,我才發現她其實也愛著我,我們倆在車上過了夜。第二天早上,我們繼續尋覓海燕那不規則的飛行,也許它們根本就沒來過這里。
【作品選錄】
星期四下午克萊爾在洛杉磯從鳥聲錄音帶中聽到了那只游鳥,就打電話給在圖森的我。她當時不能從實驗室的晨會中脫身,但她5點在印第奧的郵局那兒與我見了面。當我到達時,她正坐在她那輛“路虎”越野車的陰影里,穿著短褲、寬松的卡其布襯衫和旅行靴。上次見面后她剪了頭發,看上去也更苗條了,似乎她一直在健身。然而當她站起來時我對她的最初印象主要不是她的外表,而是一些更難以捉摸的東西。她抬起身體時那緩緩的動作,她側過臉避開陽光直射眼睛的姿勢,都似乎使她顯得更年輕,更富有耐心,也更具有一份威脅?!白业能?。”她說道?!疤旌芸炀蜁迪聛?,所以我們得趕快?!?/p>
我把雙筒望遠鏡、觀察鏡和小旅行包從我的花冠牌轎車的行李箱里取出來??巳R爾打開“路虎”車的車廂,我把我的東西扔進去,放在冰箱和她的露營裝備旁邊?!罢l發現鳥的?”我問道。
“斯特雷恩·多利。”
“你認為那發現可靠嗎?”
“百分之百?!?/p>
“你知道方位了?”
“它們在錄音帶上。在索爾頓湖的北岸?!?/p>
“海燕會到處飛的?!?/p>
“它可能已飛走了?!?/p>
我們坐進了“路虎”車,克萊爾發動引擎,加速向南駛去。我搖低車窗,讓微風吹進來。
要把我和克萊爾的過往說清楚并不容易。我在圖森認識她時,她已經結婚了,我沒見過她丈夫。她是個生物學家,有點見胖,黑頭發。有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們乘同一輛車去我們工作的研究所——來回各二十分鐘。我們談論的大多是正在進行的項目,即研究在西南部政府核試驗區里核輻射對動植物的影響。我們的關系是職業上的: 她從沒問過我私人問題,也從未主動說起她自己的任何事情。但同時,也許是因為沒有別人,我感到她是我的朋友。我能感覺到她的狀況——當我們下午驅車回家時她是怎樣格外地警覺,在某一天她是怎樣注意到了風從北方吹來,或者有時我從她那兒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一種忿怒,似乎她知道自己并不幸福。
但她對我一無所知。我獨自一個人生活。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父親去世了,母親有點輕微的神經質,就住回到了東部新英格蘭。我不是一個喜歡交際的人。當然,我上過大學,也讀過化學專業的研究生。我只是從來沒有感到有與人聚在一起的必要。我沒有什么期待和欲望。然而就在這份孤獨中我感到完全的放松自在。我不需要伙伴。我喜歡我的工作,被鳥兒深深地迷住,也對這個更廣闊的世界里正在發生的一切心醉魂迷。
我有嚴重的失眠癥,常常為了平息失眠這惡魔而整夜地看國際新聞。我看到盧旺達的大屠殺,或是一個人在月球上行走,或者一枚炸彈正在掉入伊拉克的一幢建筑物里,這些讓我興奮和激動,不是因為這些事件本身,而是在于對它們的理解——我能立刻知道任何地方的任何事情。
我發現克萊爾也愛鳥純屬碰巧。一天在去一個導彈區作實情調查的途中——我們一組共六個,我在開車——我看到一只鳥正沿著溪岸邊上的灌木低飛。我沒能看清它——只是一個模糊的灰色點,但我知道它是一只猛禽。它比紅隼大,比鵟——小。我放慢車速,跟著它的飛行路線開,克萊爾在后座上說道:“是密西西比灰鳶。”
我把車停在路邊?!澳隳芸隙??”
“它是鳶,它不盤旋,而且它有個黑尾巴?!?/p>
我把雙筒望遠鏡對準車窗外,看到了這只鳶的長而尖的翅膀和克萊爾注意到的黑得發亮的尾巴。我震驚于她的精確,她在這短短的一瞬竟能看到這么多!她居然一直對我保密,不讓我知道她也是個愛鳥者!
“走吧,斯萊特,繼續開車,”我的一個同事說道,“我們想早去早回?!?/p>
從那以后,每天上下班的路上我們就談論鳥??巳R爾為尋找稀有鳥類而旅行過許多地方——阿拉斯加、南得克薩斯以及東西海岸附近的島嶼。她的知識比我廣博。她懂生物學,知道鳥類的求偶方式、它們在田野里的蹤跡、食物來源、棲息地和分布區域的重疊。與她相比,我只是個業余愛好者。
日子一天天過去,上下班的行程似乎變短了。我所得知的關于鳥的知識、克萊爾所到過的地方以及她生活的細節都讓我驚奇。比如,我發現她為了研究北極狐和三趾鷗的筑巢習性,曾經獨自一人在白令海的一座島上待了一個星期。引進北極狐是為了讓它們吃掉在阿留申群島為害的老鼠,但是一旦抓不到老鼠,那些北極狐就會去捕食三趾鷗。三趾鷗便漸漸找到了一種保護它們幼鳥的辦法。北極狐一出現,三趾鷗便飛離它們筑在懸崖邊上的巢,北極狐發現遺棄在巢里的小鳥,就被引誘著往下來到陡坡??吹剿叩米銐蜻h了,三趾鷗就從空中猛撲下來,把它撞下懸崖,摔到崖下100英尺的水里去。比起三趾鷗的行為,倒是克萊爾對它的看法更讓我感興趣。她有去那地方的愿望,有忍受冰冷海風和陡峭地勢的那份耐心和毅力,談起那經歷時還帶著驚嘆。
我的生活漸漸起了變化。晚上睡得好了,因為這緣故,盡管我還得用環球新聞來催眠,卻不再對它們那么執著了。周末我就駕車去城南的峽谷,那兒一年四季流淌的溪流成了鳥兒們極佳的棲息地。我在那兒宿營,清晨早早醒來,聆聽著硫磺腹大嘴霸鹟和黃喉紋脅林鶯,還有在晨空中更高處吟唱的肝色比藍雀。
然而春天里有一天在我們回家的路上,當我們停在一個路口等綠燈時,克萊爾朝方向盤后的我看了看。外面很熱,我們都不喜歡開空調,因此車窗開著。我的左臂松松地擱在車窗框上。她的表情帶著些我以前從未見到過的柔和——還有一份凄楚。
“我的丈夫升職了,”她說道,“我們要搬到洛杉磯去。”
我聽到這些話,但不相信是真的。變燈了,我加速開過十字路口。各種顏色在我周圍的空中漫溢。我嗅到了排出的廢氣。這是我第一次聽她說起她的個人生活。我想到了我要問的問題——你的工作怎么辦?你怎能離開這片沙漠?這是你想要的嗎?但我什么也沒問。
我們要找的鳥是庫氏圓尾鹱,一種在新西蘭附近島嶼上筑巢的飛禽。它較小——從頭到尾才13英寸,有一個黑色的M形橫跨它灰色的雙翅和背。除了繁殖季節外,庫氏圓尾鹱像其他的虻圓尾鹱一樣,生活在海面上。它總是在飛翔,很少停落在水面上,在整個太平洋上沒有固定路線地漫游飛翔。它在加利福尼亞州海岸外的位置難以預料。幾年來有幾只單飛的庫氏圓尾鹱在它們的遠洋旅途中被人拍攝到過,但它們從未在內陸被發現過,也從未被在索爾頓湖發現過。
我們在從印第奧到麥加的大道上行駛,沿途經過十來個穿著紅色、黃色、藍色的襯衫或連衣裙在生菜地里鋤地的農業季節工人,緩緩地駛過棗椰樹叢和橘子樹叢。向西十里遠處,是不長樹的圣羅莎山脈,陽光無精打采地照耀著它;朝東南,是以鋸齒狀的地平線圍成山谷的奧羅科皮阿山脈和巧克力山脈。我不知道該對克萊爾說些什么,她拋棄我——這是我的感覺——讓我害怕她。
我們緩慢地穿過麥加。鎮上只有幾幢顏色柔和的建筑物,大多陳舊破敗,一家雜貨店,一座加油站和一間咖啡店。房子和活動房屋上都有棚架,上有九重葛屬攀緣植物??盏乃涓吒叩囟逊旁隗a臟的院子里。到鎮的南端,克萊爾拐上了一條沒有標記的泥土路,我們越過了一條灌溉水渠。她遞給我一張紙?!澳銇碇嘎?。”她說道。
我大聲地讀著方向指示?!拔覀冄刂@條路開到一座橋,”我說。“然后再過一英里來到一座土坯房,在那兒我們向左轉開往那個湖?!蔽彝高^擋風玻璃望著前邊群山上方的暮色。但是沒有看到湖——只有一片沒有樹木但肯定有過湖水的空曠地和遼闊的天空。
“工作好嗎?”克萊爾問道。
“還行?!?/p>
“沒有新發現?”
“我們在卡韋薩普列塔發現了污染物?!蔽艺f。
“你一直知道那兒有污染物的?!?/p>
“但即使有證據,政府也絕不會讓我們公開它的。他們為調查研究付了錢,然后把研究結果藏起來?!?/p>
“別這么憤世嫉俗。”克萊爾說道。
“為什么不能?”
在泥路上我們的車后揚起了一股塵土,前面一座小鋼鐵橋映入眼簾。我們哐啷哐啷地過了橋,沿著一條殘破的柵欄前行。微風送來濃郁的橘花香。我們經過了一輛停在護坡道上報廢的福特車,便來到那座土坯房前,在那里,左邊是一條狹窄小道??巳R爾開著“路虎”車穿行在這條小路上,兩邊是牧豆樹叢。
我們繼續行進,經過一個幾近干涸的鹽堿池塘,四只黑頸長腳鷸正把長喙伸進浮藻里覓食。幾只唧唧鷸飛起來后突然轉向飛過水渠。當我們接近池塘的盡頭時,長腳鷸也飛了起來,轉彎向西邊飛去,那兒的群山就像一片深藍色的煙霧。我們爬上了一個低坡——大約十英尺高——在那兒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片巨大的閃著藍灰色光輝的湖,沒有風,也沒有日光,群山上方高高的白色卷云倒映在水中。
克萊爾離開圖森后,我在實驗室里便是孤零零一個人了。我竭力退避到我的研究中去,然而我清楚我的工作做得很糟。我就像一個音樂家,盡管有才華,卻無法使自己在感情上去冒險以使音樂富有生氣。誰會在意那基因染色圖譜是否幾年前就因沙漠里的核實驗而改變了呢?誰又會在意地表水所含的輻射量大到足以讓蜥蜴致?。?/p>
周末我不再去山區而是去沙漠。我宿營在長著三齒拉瑞阿的沙洲上或是有假紫荊屬樹木遮蔽的干河床上。我坐在烈日下,似乎要讓沙漠來銷蝕我的整個肉體和靈魂。在晚上我聽著小精靈貓頭鷹發出高聲的大笑,那是在嘲笑我的無能,而弱夜鷹那輕柔的呼喚聲又讓我潸然淚下。
索爾頓湖位于一個因億萬年前山脈隆起而形成的沉陷區內??屏_拉多河在加利福尼亞海灣處那個盆地的南端淤塞住了,于是就改道向東流,留下了一座沒有水的峽谷。上世紀初,美國陸軍工程部隊決定挖一條運河來引灌因皮利爾山谷,但是政府的通病(就像他們在所有那些導彈試驗場做的那樣)是測量錯誤。在一年春汛中,那條河切出了一條新的水道,流入了這條尚未竣工的運河,整整18個月河水持續涌入索爾頓湖盆。一個湖就此形成。
“這里就是見到鳥的地方,”克萊爾說道,“從這兒的湖灘上?!?/p>
她向前開到灰色沙灘的突出部,那兩邊長著密密的鹽漬灌木。我們下了車,用雙筒望遠鏡很快地掃視了一下湖面。野鴨和浮游在近處的水面上,幾只海鷗在我們的上空盤旋,一行黑鸕鶿排成縱隊朝東邊遠處的湖岸飛去。
“更遠處是什么?”我問道。
“很可能是燕鷗,普通燕鷗。還有只黑剪嘴鷗。我們用觀察鏡來看吧?!?/p>
我們在湖灘后面的高坡上架起三腳架和觀察鏡。我的觀察鏡是探星牌的,有很高的分辨率,能放大40倍。通過它,遠處水面上難以分辨的鳥變得如克萊爾所說的: 普通燕鷗,兩只黑剪嘴鷗,一群桂紅鴨。三只飛翔的白臉彩鹮在飛翔,暗淡下來的小山映襯出它們的黑色輪廓。
“我沒有看到什么不尋常的東西,”克萊爾說道,“你呢?”
“問題是現在更遠的地方還有別的鳥。”
“但是你可以辨認出海燕飛翔時那跳躍的弧形?!?/p>
我沒有看到什么躍動的弧形。太陽在高高的云層里消失了,沒有了那折射出來的白色,湖光暗淡成一片深灰色。我放棄了瞭望,往下走到湖岸邊,那兒一股咸水味升起來刺激著我的鼻孔。我跪下來把手伸進水里。水暖暖的,像空氣一樣。我脫下鞋子和襪子——我已經穿著短褲了——在湖灘邊上蹚著水繞過鹽漬灌木。
在運河注入處的另一邊是一個微咸的小湖灣,它被淹沒的樹填滿了。在大地被改造為橘林之前,在運河帶來廢棄的化學物質之前,在那次泛濫之前,這兒肯定曾是一片河邊林地。水很淺,水藻浮在上面,一動也不動,使湖水愈顯平靜光滑。那些樹的光禿禿的黑樹枝如蜘蛛般伸向空中,蒼鷺和白鷺棲息在樹枝上就像一片片巨大、怪異和顏色模糊的樹葉。我感到自己似乎步入了一個已被摧毀了的世界里。
是克萊爾讓我以那種方式來看待這個地方的,然而我仍歸咎于我自己。我塑造了那一刻的自己,那個孤獨的心靈。是我讓自己被兩人駕車上下班途中談話間那些微妙的片刻所感染,被她擁有而我也想要擁有的鳥類知識所震動,被自以為了解她的愚蠢想法所感動。然后又這么脆弱,在這兒與她會面……
有一片刻我想到正在馬來西亞發生的地震,法國的列車失事,還有埃塞俄比亞正在挨餓的兒童。但是我所知道的只是在我面前的這個世界——這個小湖灣,遠處的湖岸,深色的沙灘和在它后面的、對著光禿禿的山巒搖曳著尖刺般葉子的棗椰樹。
“斯萊特?”
“我在這兒,”我應道。我轉過身,但我無法透過鹽漬灌木看見她。
“看西邊,正在低飛?!?/p>
“哪兒?”
“大約三點鐘方向?!?/p>
我蹚水來到淺灘處,避開灌木叢,舉起雙筒望遠鏡。黑色的鳥兒振翅飛過水面。
“你看見我見到的那只鳥了嗎?”
“我不知道?!?/p>
我繞過灌木叢走到她身邊,她放開觀察鏡,站直了身子?!斑@還僅僅是可能而已,”她說?!肮饩€不夠亮,無法斷定?!?/p>
“不過有可能是它。”
“什么都有可能,”她說。她抬起觀察鏡,把三腳架收攏,讓它靠在“路虎”車的擋泥板上?!澳沭I了嗎?”
她說話的語氣讓我感到意外,讓我意外的還有她竟這么隨隨便便地放過了那鳥。
她繞到“路虎”車的后面打開后車門。“我有火腿奶酪三明治、土豆色拉和啤酒?!?/p>
我此前并沒感到餓,但現在我餓了。我拿了一個三明治和一瓶啤酒。
克萊爾走上更高的灌木叢中去方便。我爬上“路虎”車的前車蓋,背靠著擋風玻璃休息。啤酒冰涼。蒼茫的索爾頓湖、漸起的微風和水波輕輕的拍岸聲,這一切讓我懶洋洋的,幾乎要睡著了。我閉上眼睛,聆聽著昆蟲的嗡嗡聲。
我肯定睡著了片刻,當我睜開眼睛時已是夜晚了。我看見遠處群星之間一架飛機在閃爍著紅光??巳R爾在我旁邊,靠在擋泥板上,但在黑暗中我看不清楚。
“你愛我嗎?”她問道。
她的聲音讓我吃了一驚?!澳阋呀浗Y了婚?!蔽艺f。
“那是個回答嗎?”
“不是嗎?”
“我們相處了那么久,你從沒打過電話給我。”
“你也從沒給我打過電話?!?/p>
“今天我打了。我使勁地想能讓你與我見面的理由?!彼nD了一會,“你感覺到什么了嗎?斯萊特。難道你從來沒有感覺到什么?”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便轉過臉朝向湖面,遠處沿著黑色湖岸的幾個小鎮依稀泛著燈光。
“你不必轉過臉去。”她說道。
她走到“路虎”車前面,站到了保險杠上,這樣我不得不看著她。她解開襯衫紐扣,把下擺兩角像翅膀一樣張開,她的皮膚在溫暖的空氣里顯得淺白,泛著光輝。我不知道是什么給了她這份勇氣讓她這樣來冒險。她一定是厭倦了終日的工作,才冒著酷熱從洛杉磯開車來到我們所在的這個湖灘的。然而她能喚起那種我以前從未想象過的欲望。她脫下襯衫,在前車蓋上跪在我近旁。
“你能看見我嗎?”她問道。
“能?!?/p>
“接著呢?”
我沒有回答,她俯身向前,她的手慢慢滑進我的短褲,觸摸我。
“可以嗎?”她問道。
我周圍的一切都消融成一種感覺。我正在懸崖邊,害怕墜落卻同時又渴望墜落。我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把它移開。
“就讓我來吧。”她說道。
她解開我的短褲,把它褪下。我沒有拒絕。我感覺到那潮濕而又流動的空氣,感覺到她的手又一次的觸摸,平生第一次感覺到那種神秘而又無助的渴望。我們就在“路虎”車的前車蓋上過了夜,羽毛般的空氣像水一樣流過我們。黎明時分,我們穿好衣服,在野營爐上燒水沖咖啡,并在湖灘上繼續觀察。我們用觀察鏡來來回回地掃視,尋覓著那不規則地飛行著的海燕,也許它們根本就沒來過這里。
(俞曦霞 譯)
【賞析】
納爾遜是美國當代作家,1991年出版第三部長篇小說《血語》,次年獲得愛德華·阿比生態小說獎,越來越多地受到文壇的注目。1996年發表的《不規則飛行》堪稱是他短篇小說的代表作。該作品不僅充分體現了納爾遜作為一個生態小說家對動物生存狀況的現實關注,顯示出他強烈的生態環境意識,而且巧妙地將動物形象賦予深遠的象征意義,在把現實主義和象征主義完美結合的基礎上表達作家對人類精神生態的高度關注。
小說通篇是通過男主人公斯萊特(小說中用第一人稱)的眼光來展開敘述的,由斯萊特敘述了一次與女主人公克萊爾一起去觀察庫氏圓尾鹱在索爾頓湖的不規則飛行。在去的途中斯萊特插入了一些回憶。他與克萊爾兩人都是研究核輻射的科學家,并且都是愛鳥者,彼此都被吸引,但從未表白過??巳R爾因丈夫的提升而離開,留下斯萊特一個人忍受被遺棄的痛苦。這次為觀賞海燕的不規則飛行,兩人又走到了一起。當晚克萊爾的表白讓斯萊特意識到她也是深愛著他的。男女主人公的感情糾葛在小說中占著比較重要的篇幅,兩人雖心心相印,但由于從未向對方暗示過,這份愛情也便如庫氏圓尾鹱的飛行那樣,是交錯的,不規則的。庫氏圓尾鹱就是以其在太平洋上行蹤無定、無任何飛行規則地漫游飛翔而備受矚目。因此,小說題目“不規則飛行”是雙重寓意,極具象征性的??梢哉f,在這個意義上是人鳥合一的,實寫鳥,虛寫人,虛實結合,虛實相生。這段旅程既是男女主人公尋找海燕不規則飛行的旅途,更是他們為這段不規則愛情尋找“規則點”、“契合點”的旅途。整篇小說是現實主義和象征主義完美結合的典范之作。
當然,作為一篇生態短篇小說的佳作,這篇作品充分展示了后現代文明與自然生態的矛盾,以技術理性為標志的人類文明和自然生態的對立,從而表達了作者對越來越遭到人類破壞的生態環境的憂患。斯萊特和克萊爾都愛好大自然,是愛鳥者,同時也是研究核輻射對動植物影響的科學家。他們的工作讓他們深深知道核輻射對動物的危害:“誰會在意那基因染色圖譜是否幾年前就因沙漠里的核實驗而改變了呢?誰又會在意地表水所含的輻射量大到足以讓蜥蜴致病?”斯萊特的內心獨白直接流露出對環境的憂慮。
另一方面,人類文明與自然生態的對立還改變了人與自然的審美關系。理想的生態審美狀態是一種人與自然達到動態平衡、和諧一致的狀態,人類將地球看作一個充滿生機的生命體,將自身看作這個生命體的組成部分,包括人類在內的自然生態就是一章交響樂,復雜、雄渾、沒有休止符而又永遠和諧。中國的圣哲先賢早就指出:“尊天而親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倍罅_在《瓦爾登湖》里為我們描繪出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美麗圖景。小說中男主人公斯萊特作為一個愛鳥者和環境保護主義者深深感悟到大自然母親的恩賜和一種理想審美狀態帶給他的健康和快樂。與克萊爾一起工作的那些日子里,他的周末是在城南的峽谷度過的,“那兒一年四季流淌的溪流成了鳥兒們極佳的棲息地。我在那兒宿營,清晨早早醒來,聆聽著硫磺腹大嘴霸鹟和黃喉紋脅林鶯,還有在晨空中更高處吟唱的肝色比藍雀?!钡窃谒谷R特的現實生活里,由于人類在漫長歲月里持有的“人類中心”理論將自然視為敵人,人類與自然的關系日益陌生化,真正意義上的自然在人們的意識中逐漸消亡。大自然由于人類的介入和破壞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片“荒原”,小說中有一個典型的畫面:“在大地被改造為橘林之前,在運河帶來廢棄的化學物質之前,在那次泛濫之前,這兒肯定曾是一片河邊林地。水很淺,水藻浮在上面,一動也不動,使湖水愈顯平靜光滑。那些樹的光禿禿的黑樹枝如蜘蛛般伸向空中,蒼鷺和白鷺棲息在樹枝上就像一片片巨大、怪異和顏色模糊的樹葉。我感到自己似乎步入了一個已被摧毀了的世界里。”人類在這個世界里失去了應有的面對自然的審美情趣,所謂“楊柳散和風,青山淡吾慮”的境界已成舊夢,所剩的無非是畏懼、困惑和恐慌。
對人類精神生態的關注貫穿小說的始終,形成作品獨特的魅力。精神生態學是一門研究作為精神性存在的主體的人與其生存環境(包括自然環境、社會環境和文化環境)之間相互關系的學科。人的存在通常涉及三個層面,即生物性存在、社會性存在和精神性存在。精神活動作為地球人類的一種發生著、運動著、變化著、綿延著的活動,具有獨立的與其所處環境交流感應的體系,它本身是一個“生態系統”。作家在本小說中對人類精神生態的關注主要體現在男主人公斯萊特的身上。斯萊特自己認為:“我不是一個喜歡交際的人?!抑皇菑膩頉]有感到有與人聚在一起的必要?!也恍枰锇??!蓖瑫r他又有嚴重的失眠癥。無可否認,斯萊特所選擇的獨居方式和失眠一定程度上典型地反映了后現代時期人們的精神狀況、精神生態。當他得知作為同事和朋友的克萊爾也是個愛鳥者時,他的失眠有了好轉,而且周末去峽谷與鳥共度,這時可以說他的精神生態有了好轉,甚至達到一種和諧的境界——平生第一次在人類(他的同類)里找到了知音。然而由于兩人從未表白導致克萊爾的離去,斯萊特的精神生態再次陷入低谷,周末無心去峽谷而是去沙漠——精神荒原的象征,原來愛聽的晨鳥快樂的吟唱變成了聽“小精靈貓頭鷹發出高聲的大笑,那是在嘲笑我的無能,而弱夜鷹那輕柔的呼喚聲又讓我潸然淚下”。斯萊特選擇做一個自然的人,與鳥為伴,他的快樂與痛苦都與鳥相聯系,他的選擇本身就是對后現代社會人們精神生態處于病態的一種有力證明。尤其典型的是,他雖與克萊爾暗自心許卻從未表露,這也不符合一個精神生態健康的人的特征,而最后,兩人夜宿索爾頓湖,面對大自然和共同心愛的鳥兒才敞開心扉。這時大自然起到了治療人類精神痼疾的作用,而這也有力地證明了人只有與自然和諧共處、關愛自然、保護自然,自然才能給予人類最好也是最后的避風港。
整篇小說短小精悍,行文簡潔卻又寓意深刻。讓我們在欣賞優美的愛情故事的同時,作家又不惜筆墨地給我們展示了后現代人類文明與自然生態的對立,反映了當代美國人精神上的焦慮、痛苦和危機感;同時也借助男主人公斯萊特之口強烈表達了對越來越受到人類侵害的生態環境的高度關注。
(俞曦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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