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我叫根所蜜三郎,和妻子菜采生下患有腦瘤的嬰兒,手術后孩子成了白癡。我們把孩子放在保健院中,菜采從此酗酒,成為酒精中毒者,我也時刻承受著巨大的痛苦,茫然失所。我的弟弟鷹四反對《日美安全保護條約》,浪跡美國后回到日本。我們一起返回家鄉,那位于森林深處的山谷村莊。鷹四曾經和白癡妹妹發生過性關系,妹妹懷孕后自殺。鷹四為了尋找自己的靈魂,并回應血液里家族性格對他的召喚,就效仿100年前曾祖父的弟弟所發動的萬延元年暴動,先是成立山谷青年足球隊,接著策劃、組織了針對被稱為“超市天皇”的朝鮮人經營的超級市場的搶劫。這期間,我被他們孤立,而菜采卻被他吸引。搶劫結束后,鷹四間接造成了一個女孩的死亡,他在自殺前向我吐露隱藏已久的真相。當我意外了解到鷹四心中的英雄、曾祖父弟弟在當年的暴動結束以后曾自我幽閉在地下倉房里達數十年直到死去,我突然理解了他和鷹四一直尋找的東西。我決定去非洲工作一段時間,并好好撫養自己的和即將出世的鷹四與菜采的孩子。
【作品選錄】
所有山谷人都未想到,超市天皇已和暴力團一起進入山谷。積雪初融時,超市天皇便通過其代理人最為簡單地解決了“暴動”引發的一切復雜問題。也就是說,他在最初開入山谷的大卡車上滿載了物資運入,恢復了超市的營業。而且,他未要求被搶商品的賠償,亦未報案。年輕住持和海膽似的小伙子推進的計劃——由山谷富裕人士共同出資,連同諸多損失一起收購超市權利這一計劃被擊潰了。亦有傳言說,這建議本身未向超市天皇正式提出過。鷹四剛剛死去,推進“暴動”的核心力量便完全崩潰。再也沒有力量預示“暴動”可能再次發生,并給予超市天皇以影響。山谷的主婦們、“鄉下”人們都對天皇不追查掠奪品這一決定懷著卑躬屈膝的感謝和陰險毒辣的滿足。食品和日用百貨總的說來,比“暴動”前竟然貴了二三成,但他們毫無怨言地購入。至于電器等大件掠奪品,不斷有人偷偷還回超市。而且,當這有所損壞的物品再次被減價甩賣時,很快便銷售一空?!班l下”女人們在“暴動”中爭奪廉價衣料,其實她們是藏有大量現金的潛在購買階層,她們最為積極地參加了這場減價大甩賣。山林地主們放下心來,再次躲進利己的殼中。
狂風從裸露的田地卷起厚厚的塵土。我一邊被這塵土痛加攻擊,一邊跟著阿仁的兒子下山谷去。雪消融了,地面干了。那還將萌芽充實的力量,不僅在暗褐色的枯草地,甚至在落葉喬木林對面發暗的常綠樹林高處,亦帶著被毀壞的人體似的欠缺感,令環視洼地的我感到一陣隱微的膽怯。于是我垂下雙眼,只見走在前面的阿仁兒子的脖子很臟,現出了斑駁的花紋。作為監視超市天皇何時進入山谷的偵察兵,他在塵土飛揚的風中,蹲坐在那位可憐的性感姑娘死去的大巖石上,久久地注視著橋對面。他低著腦袋急急地趕路,那背影給人留下非常疲勞的印象,不像是個孩子。這令人感到那是屈服了的一族?,F在,所有山谷民眾都將迎接超市天皇及其屬下,他們肯定現出與他同樣的表情。洼地屈服了。
少年之所以如此熱心地充當偵察兵,那是因為我去山谷見超市天皇的目的與他那幾乎不吃東西、開始迅速消瘦的母親有關。如若不然,他今天不會為我做事情吧。鷹四之死將我與洼地民眾的日常生活再次隔絕開來。山谷的孩子們現在竟然不再嘲弄我了。
來到村公所前廣場時,我立即看到了超市天皇一行,他們似乎沒進超市,而一直沿著石板路行進而來。一大塊頭男人踢著長至腳跟的黑外套下擺,如軍人般規規矩矩地走來,他就是超市天皇。他戴著一頂大口袋似的鴨舌帽,那圓臉從遠處看亦非常紅潤飽滿。他周圍的小伙子們同樣勁頭十足地闊步走著,個個身強力壯。他們穿著粗劣的外套,光著腦袋,卻仿照著統率者,昂首挺胸地走過來。我清楚地回憶起占領軍的吉普車第一次開進山谷那天的情景。超市天皇一行很像那年盛夏的早上得勝驕傲的外國人。那天早上,山谷的成年人們第一次親眼具體地確認了國家的失敗,他們怎么也習慣不了被占領的感覺。他們無視外國兵的存在,繼續著他們自己日常的勞作,然而他們整個身體滲出了“恥辱”。惟有孩子們迅速地適應了新形勢,他們跟著吉普車跑,歡呼著在國民學校臨時學到的“哈羅、哈羅”,并接受了罐頭和點心的饋贈。
今天,不走運在石板路上遇見超市天皇一行的成年人們也是或轉過臉去、或垂下腦袋,仿佛欲爬入附近坑穴的靦腆的螃蟹?!氨﹦印蹦翘欤麄儚恼娼邮芰诉@“恥辱”本身,于是獲得了破壞力,彼此聯系在了一起。但是現在,屈服了的山谷民眾為之苦惱的“恥辱”,并非能轉化為憎惡彈力的東西,它是陰濕可惡而無力的“恥辱”。超市天皇及其屬下們,正用力踩住山谷民眾那“恥辱”的踏腳石游行示威。那位晨禮服內不穿襯衫的凄慘的“亡靈”,與現實的超市天皇之間的差距太大了。這使我幻想,如果那位山谷青年必須依舊裝扮成“亡靈”等候爬上石板路的超市天皇……我仿佛觸及了自己尖利的“恥辱”。山谷的孩子們遠遠地追隨著一行人員,然而他們也沉默著,仿佛正凝神于在森林高處肆虐著、呈螺旋狀降下的風的呼叫聲。他們與小時候的我們一樣,是最先順應山谷新形勢的人們,但他們亦是“暴動”的參與者,所以也煩惱于孩子的頭腦中盡可能容納的“恥辱”而說不出話來。
不久,超市天皇注意到了我的所在。這是因為我不管怎樣是山谷唯一仰臉等著他、不懼怕與其視線碰到一起的人。他率領著明顯具有與其同民族容貌特征的小伙子們站在了我的面前。而后,那悠然坐于豐滿的下眼瞼上的大眼睛注視著我,眉頭刻上僅僅表示注意力集中的無機的豎紋沉默著。其屬下們亦默默地注視著我,嘴里吐出粗重的白氣。
“我姓根所,是和你進行過交易的鷹四的哥哥?!蔽矣盟粏〉穆曇糸_言道,這是有違我的意志的。
“我叫白升基?!背刑旎收f道?!鞍咨由匣A的基。你弟弟之事,實在遺憾,令人感到心酸,他是個獨特的青年!”
我帶著意外的感動與懷疑,回望他那注視著我、充滿了憂郁之潮的眼睛,以及從臉頰至下頜長得肉乎乎的整個爽朗的面部。鷹四未對我和妻子說過超市天皇是如此的人物。而且,他自己扮演卑微的超市天皇的“亡靈”,不僅欺騙了我們,亦欺騙了山谷的民眾。然而事實上,他對這位朝鮮人印象很深,也許曾對他說過“你是個獨特的人”。我覺得,作為對死去了的鷹四之贊詞的悄悄回贈,現在超市天皇使用了同樣的形容。白的眉毛又濃又粗,鼻梁亦挺拔,可那紅潤的薄嘴唇如姑娘似的,耳朵則宛如植物般嬌嫩,給予整個面部以朝氣蓬勃的生機。他催促默默地注視著他的我,臉上單純地泛起看似善良的微笑,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我下來是有事想求你?!?
“我正要上去看倉房,也得向你弟弟表示哀悼?!彼廊幻几讨櫦y,繼續微笑著說道。
“住在獨間的這孩子的一家人,現在他媽媽病了,請您暫緩讓他們搬出獨間。”
“病人說入夏前她會不斷消瘦而死!”阿仁的兒子補充了我的解釋?!俺怨揞^吃得肝壞了,已經瘦了一半左右,現在不吃東西了!活不了多久了!”
白收起微笑,非常仔細地觀察了阿仁的兒子。少年并非我這樣來自山谷外的暫住者,所以他一改與我社交性的談話氣氛,對少年表現出地道的關心。但是好像立即責備自己似的,他恢復了眉頭刻上皺紋的寬大的微笑。
“如果不妨礙倉房的拆卸和搬出,住在獨間的人就這么住著吧,只是得忍耐施工期間的種種麻煩。”他說完,為了讓阿仁的兒子記得清楚些,他一字一頓地繼續說道:“可是,如果倉房、施工之后、繼續留下、我就不付搬遷費了?!?/p>
阿仁的兒子聽了這話,現出憤怒的神情。宛如公雞似的,他聳起腦袋遠離我們而去?,F在,對超市天皇的抵觸情緒在其心中復蘇。我未對白的話語表示反駁,其背影亦向我炫耀著他已失去了對我的最后一點友情。
“要毀壞一部分倉房的墻壁,預先調查拆卸事宜。”白與我一起目送著遠去的少年說道?!拔規砹苏诮ㄖ底x書的學生們?!?/p>
我們一同向著倉房登上了石板路。學生們如摔跤手般的身體上,長著炮彈似形狀堅固的腦袋,臉上都有雀斑。他們沉默寡言,彼此甚至不低聲私語。一進前院,白便說道:
“如果倉房里留有重要物品,請搬出來?!?/p>
我只是走形式地把字跡已完全無法辨認的約翰(萬次郎的扇面搬了出來。其中一個小伙子把扛來的麻袋中的工具擺在了倉房前的地面上。仿佛那是武器似的,看熱鬧的孩子們向后退去。最初卸下房門、搬出里面的榻榻米之類時,小伙子們近乎虔誠地行動著。但是作業中間,白下達了朝鮮語指令,其工作方式中破壞作業的跡象即刻濃重起來。隨著他們打掉面向山谷的一樓墻壁,百余年老墻的干透了的土和腐蝕了的竹骨胎飛揚起來,傾注在看熱鬧的山谷孩子們和我的頭上。小伙子們輪流揮動鐵錘,看上去幾乎未注意倉房構造和打掉墻壁后的平衡問題。白也一樣,毫不在意刮來的塵土,擋在那里指揮著。我覺得這是對山谷民眾的暴力性的積極挑戰。用鐵錘將山谷日常生活中現存的最古老現象——倉房的墻壁破壞掉,我覺得白他們是在顯示只要他們愿意,他們亦有可能將山谷民眾的全部生活毀壞殆盡。孩子們屏住呼吸注視著作業現場,他們感覺到了這一點。塵土如洪水般涌向山谷,卻沒有任何成年人上來抗議。這百年倉房雖然即將倒塌,卻依舊頂著仍然沉重的瓦片。我不安地想,如果一部分墻壁被拆掉,那么它將在這狂風中倒塌吧。我甚至懷疑白原本沒有將包括倉房大梁在內的椽木結構運出、而后在都市重新建造的想法,也許他只是為了在山谷民眾面前拆房取樂,才買下了倉房。不久,面向山谷的近三分之一墻壁,從天棚至地板被完全打掉,未被風刮跑的墻土堆亦用鐵锨清理了。我從白的背后,與孩子們一起瞧那被毫不掩飾的光亮殘酷照出的倉房內部。我覺得它像面朝山谷建成的舞臺裝置。這印象不久在夢中再生。那里令人感到異常狹窄,整個內部的諸多歪斜亦很分明。我迷失了已從那里永遠逝去的百年的微暗印象,連同一動不動地在面朝里躺著的S哥的記憶的實存感。被打掉的墻面空間中,展現著從意外角度看到的山谷畫面。那是鷹四讓小伙子們踢足球的運動場和融雪之后重現冬日旱情的棕色河床。
“他說地板下面是個不錯的石砌倉庫!你真的不知道嗎?”白興高采烈地說道?!罢f是立著很多短柱,雖然感覺有些窄小,卻是里外間相連的房子,外間甚至還有廁所和井。說是堆了很多這樣的書和廢紙,難道這里讓瘋子或逃兵住過嗎?”
我看到他手中污損的書皮上,有《三醉人經論問答全》及東京集成社發行的字樣。我開始茫然漂浮于強烈沖擊波的中央。沖擊的壓力在我內心形成歪斜,這歪斜即刻擴大,迅速以啟示的形式出現?,F在,我正在地下倉庫度過夜晚。這是與占據我大腦之物直接相連的啟示。
“石圍墻那邊開著好幾個采光窗戶,從外面看不見嗎?”白翻譯了鉆入地板下的另一小伙子的報告?!澳阋策M去看看嗎?”
我依然沉醉于繼續鮮明顯現的啟示之中,無言地搖了搖頭。啟示的核心是曾祖父的弟弟,他在萬延元年武裝暴動之后,并未將伙伴們拋于身后,穿越森林去了新世界。這一發現立即變得不可動搖起來。他雖然未能阻止伙伴們被處斬的悲劇,卻也進行了自我懲罰。他從潰敗的那天起躲入地下倉庫,雖然采取如此消極的態度,但一生矢志不渝,保持了作為暴動領袖的一貫性。他寫下的各種信函,一定是他在地下倉庫埋頭讀書時,追憶自己年輕冒險的夢想與更為痛苦的現實夢境,想象如果可能在其他地方生活,也許會寄出如此信函,于是真的寫下那些信交給來地下倉庫送飯的人。從地下倉庫發現的書皮,清楚地顯示出他在信中所引有關憲法文章的出處。所有的信函之所以沒有發信地點,那是因為事實上,寫信者除了這間地下倉庫之外,從未去過任何地方。同樣,曾祖父與他的聯系也只是通過信函進行吧。對于只是在地下倉庫熟讀送入的印刷品,展開諸如在橫濱所看報上的赴美留學廣告、在小笠原島周邊捕鯨等種種想象度日的自我幽禁者來說,一旦涉及現實問題,肯定連確認自己藏身之處的近旁進行著怎樣的日常生活都是困難的。他在地下倉庫深處枉然地側耳靜聽,想了解一些情況。就這樣,他與侄兒彼此住在近旁,現實中卻未曾見過面吧。圍繞著侄兒在戰場上的安否,他為不安所折磨,寫下了給地面的聯絡函:“若有音信,請速告小生?!?/p>
我現在因明晰化了的新事實而頭昏腦漲,正要返回上房,這時白忽然對我談起了一九四五年夏的事件。他琢磨著我的沉默與緊張的內容,一定認為單單因地下倉庫的發現而引發的不安,這太過嚴重而激烈了,于是便產生了想說話的欲望吧。
“復員回來的令兄在部落死去時的事情,說不清是我們殺的,還是山谷的日本人殺的。因為雙方用棍棒亂打一氣時,就他毫不設防地進入現場,一動不動地垂著胳膊站著被打死了。可以說是我們和日本人共同打死的。那年輕人也真是個獨特的人??!”
白閉上嘴巴注視著我的反應,我依舊沉默不語。
“是啊,是這么回事吧,哥哥是那樣的人?!蔽尹c頭表示了如上的心情,而后就那么走進上房,關上身后的板門,把追趕而來的塵土擋在了門外。我聽見自己朝地爐邊的微暗尖聲呼叫:
“阿鷹!”我立即想到鷹四已經死了。自他自殺以來,我最為切實地惋惜起他的離去。他才是應該“合法地”知道倉房新事實的人。我的眼睛漸漸習慣了黑暗,只見妻子正滿臉詫異,那看上去近乎機械性的虛腫的圓臉浮現在黑暗之中。
“倉房里有個地下倉庫!曾祖父的弟弟好像一直躲在那里生活,承擔起作為失敗了的暴動領袖的責任!阿鷹是為自己和曾祖父弟弟感到恥辱才死的??墒?,至少曾祖父弟弟的人生和我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這一點現在清楚了!關于曾祖父的弟弟,阿鷹沒有必要特別感到羞恥!”我本人再次確認著這個事實,同時向妻子訴說道。然而,她卻叫喊似的回擊道:
“是你讓臨死的阿鷹感到了恥辱,是你把他拋棄在恥辱感之中。你現在說這些,太晚了!”
我想在新發現中茫然尋求超越邏輯的家人似的安慰之語。但是,我未曾料想妻子在這一瞬間反戈一擊,譴責了我。于是,在地下倉庫的發現所帶來的沖擊與妻子公然敵意的夾攻下,我立即驚呆了。
《大洼村農民騷動始末》是祖父就明治四年的騷動事件搜集官府與民眾雙方的記錄,并附加內容簡介與注釋而成的一本小冊子。
來自民眾觀點的文章,與其說是記錄,倒可以說是將騷亂以故事風格敘述之物。其中出現的一位領袖,即作為“頑民總代表”與官府進行交涉者是如此被描述的:“不知為何方人士,留全發六尺有余之大漢”,或“于本篇屢做介紹,彼留全發之怪漢誠乃奇異之大漢,身長六尺以上,龜背而面色蒼白,甚為異形,然富雄辯之才,其所行皆超群,人皆贊嘆不已?!睂τ谒袇⒓诱邅碚f,他們不知這地方小社會中的暴動領袖是什么人物。對于這種不自然現象,祖父只附上一條缺乏真實性的注釋:“校者曰: 暴動者多將鍋灰涂面,顏面烏黑,故不知為何者?!彼m然提出“此怪漢為何方人士?”的問題,但最終未道出真相。有關他的最后文章是這樣的,而后怪漢就這么永遠地消失了:“十六日,于大洼村口宣告結伙喊冤之黨徒解散,之后彼暴徒之魁首突然蹤跡杳然?!?/p>
龜背,即駝背且臉色蒼白的那位大漢的卓越的領導才能,在此處所引部分中已非常清楚。比如,其戰術是雖然逼近縣廳,給敵人以威脅,卻未挑釁軍隊出動,直到縣廳的議論突然改變,一直保持著民眾與官府雙方力量的微妙平衡。除此之外,祖父還做了如下評價:“且反觀騷動過程,竟未蒙微傷,此乃前所未有之事。想來演此驚天動地之大騷動,而無一例受傷者,此確應大書特書其指揮之妙也?!?/p>
于是,縈繞在我腦海的啟示發展了。那臉色蒼白的駝背大漢,肯定是悶在倉房地下、就萬延元年暴動一直思索了十年的曾祖父弟弟的身姿。他突然再次出現于地面。他投入十余年自我批評中獲得的一切,成功地推進了第二次武裝暴動。與充滿血腥、成果可疑的第一次暴動截然不同,其參加者與旁觀者無一例死傷,卻有效地逼迫大參事這一攻擊目標自殺,而暴動參加者未有遭到處罰。
我曾與鷹四、妻子一起來看過的地獄圖,依然懸掛在正殿的墻上。我在這里向年輕的住持講述了這些,這令我更相信其真實性?!斑@些轉換期的農民們在萬延元年武裝暴動中受到了嚴重打擊,他們變得非常多疑,你認為他們為什么把暴動領導權交與來歷不明的怪異男子?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因為,傳說中的萬延元年暴動的領袖,作為暴動專家再次在他們面前復活,農民們才在其領導之下站起來了。明治四年的武裝暴動,從其結束的實際情況判斷,讓大參事下臺這一政治計劃肯定是起義的中心目的。也許有判斷認為,這對于改善農民們的生活無論如何是必要的吧。但是,農民們不會因為這種口號而采取行動。于是,這位一直躲在地下倉庫里閱讀新發行物的自我禁閉者,盡管他本人與這種迷妄無緣,卻利用種痘和血稅這些詞匯的曖昧性煽動民眾,組織暴動,最終打敗了新強權派遣的大參事。此后,他重返地下生活,度過二十余年的歲月之后,結束了自我禁閉的生活,再也未出現在任何人的面前。我相信這個事實。以前我和弟弟探索曾祖父的弟弟在萬延元年暴動之后變成了怎樣的人物?我們都未能觸及真實情況,那是因為我們追尋了那位穿越森林逃亡的虛幻人物的緣故。”
住持那張善良的小臉漲紅了,他不住地微笑著傾聽了我冗長的話語,卻未立即做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他在“暴動”的日子里,表現了毫不掩飾的興奮,他現在仍對此有所介意,反而想過分平靜地避開我今日的興奮。然而不久,他為我想到了一個旁證。
“阿蜜,明治四年騷亂中的駝背領袖之事,是山谷有名的傳說。可是這么說來,念佛舞的‘亡靈’中沒有他。也許那是因為會和你們曾祖父弟弟的‘亡靈’重復,所以才沒有另外再造一個‘亡靈’吧。當然,這不過是一個消極證據?!?/p>
“說起念佛舞,那些表演者進倉房贊嘆過屋子后,就在那里又吃又喝,這或許也和一位具有代表性的‘亡靈’曾在這地下度過了漫長的幽禁生活有關?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可是積極證據。我覺得祖父在注釋這本書時,其實也知道這駝背怪人是其叔父,暗中對他表達著仰慕之情?!?/p>
住持的假設在我想象的基礎上擴展,他對此似乎感到無可奈何。他未直接回答我,而是回頭看地獄圖道:
“如果你的推測正確,那么這幅畫也許是你曾祖父讓人為還活在地下倉房中的弟弟畫的吧?!?/p>
我發現與鷹四、妻子一起欣賞時,我所感受到的極為平靜的情感,現在不僅僅作為我情感所喚起的被動印象,亦作為獨立于我而實際存在于畫面的繪畫實體存在于此。它能動地存在于畫面,如果替換做語言,則是濃重的“溫情”本身。繪畫的訂戶或許歸根到底要求畫師描繪出“溫情”的本質。當然,地獄是一定要畫的。因為弟弟雖然活著,卻自我禁閉起來,走向他自身孤獨的地獄,這是為弟弟安魂之畫。但是,火焰河必須涂成那種紅色,仿佛晨光映照下變紅了的四照花樹葉背面的紅色?;鹧娴木€條必須畫得如女人衣裙的褶子般文靜柔和。“溫情”的火焰河必須真實存在。殘暴的弟弟,他是獨自痛苦叫喚的死者,亦是痛加攻擊的鬼怪,這是為他安魂之畫,所以必須正確描繪死者的痛苦與鬼怪的殘酷。然而鬼怪與死者,雖然同時致力于苦悶的表現與殘酷的實踐,各自的心靈卻必須由“溫情”的紐帶聯結起來。這幅地獄圖描繪出的死者中,比如在舉起雙手,伸出雙腿,被灼熱巖塊擊打著的披頭散發的男人們中間;或在火焰河中,將瘦得只剩下些許三角形肉塊的屁股伸向火雨下的虛空里的男人們中間,有一位或許是以曾祖父弟弟為原型的。如此想來,我倒是覺得我似乎發現所有死者的臉上,都有一固有的面影,它可謂是血親的面影,在我意識的最深處,勾起我激動的懷戀。
“阿鷹看到這幅畫很不高興啊?!弊〕只貞浀?。“他從小就一直害怕地獄圖?!?/p>
“也許他并不是害怕這幅畫,倒是反而想拒絕這地獄的‘溫情’吧?現在看來,可以這么認為。”我說道?!白约簯撋钤诟鼮闅埧岬牡鬲z中,阿鷹為這自我懲罰的欲望驅使著,所以想拒絕這種祥和寧靜的‘溫情’假地獄吧。我覺得為了維系自己地獄的殘酷性,阿鷹以自己的方式做了努力。”
而后我鉆入地下倉庫,或許如百年前的自我禁閉者那樣,背靠著正面的石墻蹲下,用三條毛毯從外套上更堅固地把身體武裝起來。我吃著三明治,一口口交替著喝著威士忌和瓶中的白開水,之后是水(然而,強烈的南風在洼地勁吹時,它并未結凍。)同時再次開始思考起來。地下倉庫長年人跡不至,那些被書蠹咬壞的書籍和廢紙的碎屑、毀壞了的書桌、腐爛破損之后干透了的榻榻米等,被強風吹至一角堆著,散發出腥臊味。那些石板,仿佛微微冒出冷汗的皮膚般有些濡濕,磨損得手感非常柔和。它們亦散發出同樣的氣味。我擔心,那細微的塵埃是否會潮濕沉重地黏附到鼻孔、嘴唇周圍、甚至眼圈,堵塞所有毛孔而妨礙皮膚呼吸?二十五年前小兒哮喘的痛苦記憶忽然再現。試聞指尖,那散發出氣味的塵埃已沾染了它,即使用力在膝頭拭擦,那氣味亦不消散。當閉塞的黑暗長期占領這里時,蜘蛛長得有毛蟹般大小,它們或許會從垃圾堆后面嘎吱嘎吱地爬出來咬我的耳背?;孟氲竭@里,內心便涌起一陣深入肉體核心的嫌惡之感,眼前的黑暗中仿佛充滿了窺視我的怪物。有槍烏賊背般大小的書蠹,可與彪形大漢的草鞋匹敵的潮蟲、還有如狗般大小的不合時令的蟋蟀。
復審,但是這里有地下倉庫,如果曾祖父的弟弟躲在這里,畢生保持了作為暴動領袖的identity,那么僅此一點,我過去一直深信不疑的判決就被推翻了。鷹四一生刻意模仿曾祖父弟弟的人生。他最后的自殺,因新發現的曾祖父弟弟identity之光,將其整個“真相”染上新的色彩——那是向活下來的我炫耀的氣壯山河的最后一次冒險。我只能注視著,自己賦予鷹四的判決亦即將崩潰。每當鷹四將曾祖父弟弟的形象作為旗幟揮舞時,我總要嘲笑他,然而這形象其實并非幻影,所以鷹四現在非常有利。旋風在黑暗深處劇烈地吹動,我在黑暗中看見了垂死的貓的眼睛。從學生時代開始,至結婚、妻子即將懷孕前,我都一直養著一只虎皮色雌貓,然而它被壓了,兩腿中間露出如手掌般的紅肉,這一直留在我不幸日子的記憶之中。那是絕對平靜的老貓的眼睛,黃色的瞳孔如閃耀的小菊花般明澈,當痛苦的靜電猛然流遍那小腦袋的感覺器官時,貓眼將全部痛苦緊緊地封閉起來。從外部看,它平靜得毫無表情。貓眼把痛苦作為自己的所有,使其對于他者是完全不存在的。我不僅不愿想象有人以那種眼神忍受著自己內心的地獄。而且,當鷹四作為那樣的人探索通往新生之路時,我亦始終對其努力持批判態度。弟弟在臨死前苦苦地請求我,我甚至對此亦拒絕提供幫助。于是,鷹四依靠自己的力量超越了他的地獄。貓眼——我在黑暗中靜觀多年的友人,它與鷹四的眼睛、未曾謀面的曾祖父弟弟的眼睛、妻子那如李子般的紅眼睛聯接在一起。它們組成一個清晰的連環,作為誠然確實之物,開始粘貼在我的經歷之中。在我后半生的所有歲月,這連環將不斷增殖。不久,一串上百種的眼睛將成為點綴我經驗世界之夜的星星。在這星光的照耀下,我將體味著羞恥的痛苦,用我那唯一的眼睛,如老鼠般小心翼翼地窺視著曖昧昏暗的外部世界,茍延殘喘……
“我們的復審即是你的審判!”
(邱雅芬 譯)
【賞析】
隨著年齡的成熟與技藝的純青,更隨著思想的深邃與意識的雄偉,大江健三郎的創作日漸形成獨有的體式、風格、內容、含義。長篇小說《萬延元年的足球》中,故鄉“峽谷村莊”和那里廣袤幽深的森林,已經進一步沖破了地理名稱,成為重建靈魂與自我的場所。作家在真實的峽谷森林中找到某種原型,添加主觀設計,縱深并橫亙其內涵,建立起與現代社會對峙的烏托邦。因為他構建的四國森林的峽谷村莊文化,是以峽谷村莊實際地理位置上的邊緣化和由此引申的情感體驗與精神模塑的非主流化為出發點,與日本民族主義、國家主義等主流意識相疏離甚至相對立,因此大江的小說創作被稱為“邊緣文學”。1994年,他憑借《萬延元年的足球》和《個人的體驗》兩部作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其中,《萬延元年的足球》堪稱巔峰之作,規模宏大,內容厚重,意蘊豐富深長,“通過詩意的想象力,創造出一個把現實和神話緊密凝縮在一起的想象世界”。
大江健三郎具有著強大的人類責任感和高尚的歷史觀念。他拒領天皇頒發的文化勛章,公開批評天皇制度,痛斥國內粉飾歷史罪惡的行為。他說:“就日本現代文學而言,那些最為誠實的‘戰后文學者’……對日本軍隊的非人行為做了痛苦的贖罪,并以此為基礎,從內心深處祈求和解。我志愿站在表現出這種姿態的作家行列的最末尾,直至今日?!毙≌f中的一個重要事件是山谷中的人們搶劫了由朝鮮人經營的超級市場。作家以根所蜜三郎的情感角度,對日本人無端憎恨、發難外民族、欺侮外民族的行為,進行了指責與反思。另一個重要事件是多年前復員的S哥在與朝鮮部族的沖突中被打死了。不過,當時S哥似乎有意尋死,他站在棍棒揮舞、喪失理智的斗毆人群中一動不動?!拔摇迸斫釹哥這樣做的目的,認為他是為在上一次由山谷人挑起的沖突中死去的朝鮮人償命,是希望由自己來替全體山谷人贖罪。小說中,朝鮮人成為遭受日本欺凌的異民族的代表,通過他們,作家表達了日本向其他民族謝罪的思想。
作家在對社會和文化進行深刻反思與批判的同時,也對人們的生存狀態和靈魂情操進行審視。小說中,每個人物似乎都處在一種生存的焦慮中,并采用不同的方式企圖抵御這種焦慮,“我”用旁觀,菜采用酗酒,阿仁用狂吃,鷹四用暴力。然而消極抵御生存的焦慮只有一時的效應,唯有積極重建人生的信念才能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不過既然要重建,那就需要根基。小說在這方面做出了努力。按照作家本人的解釋,“根所”這一姓氏是指某一土地上人們靈魂的根本所在。概括而言,眾人返回山谷森林,就是要為各自的靈魂尋找根本,從而完成對生存、對生命的重建。和“我”的漠然不同,也是根所氏的鷹四始終向家族的歷史中去找尋這一根基,曾祖父的弟弟是他的理想和英雄。節選部分中,“我”因老倉庫的拆除,發現了它底下的地下室,并在那里找到了曾祖父的弟弟暗藏其中的痕跡,得到了重大的啟示。據此“我”才了解到,一百年前曾祖父的弟弟在暴動失敗以后,并沒有將同伴的死置于腦后,逃之夭夭,而是自我幽禁在這狹小的空間中,懷著懺悔的心理虔誠贖罪。同時,他也沒有放棄暴力反抗的意識,在自我懲罰的同時總結暴動的經驗教訓,鉆研指揮起義的技巧,在日后一次針對當局的政治斗爭中,暗中指引山谷百姓取得了圓滿的勝利。知道上述真相以后,“我”改變了以前對曾祖父弟弟的看法,明白了他是一個值得鷹四去效法的偉大先驅??上椝囊呀涀詺⑺廊?,他無從知道他原來憑主觀虛構和自行推斷而得出的曾祖父弟弟的英雄業績其實是真的。而作為哥哥的“我”也擺脫了因鷹四和自己妻子的曖昧關系而生的憎恨,開始理解并敬佩他身上和先輩一樣的智慧與靈魂。
小說中寫到三個人的自殺: S哥、友人和鷹四。作家意在表達,自殺是人們決定自己靈魂方向的方式,是與外界之地獄與內心之地獄抗爭后的最終出路。然而自殺亦有分別,關鍵在于是否每個人的自殺都可以讓其他人了解到“真相”,即靈魂為之受罰、受焚和因之解脫、轉為寧靜的東西。友人化妝后古怪的自殺方式,更像是希望通過某種儀式而將自我靈魂完好地送達彼岸,憑借儀式,靈魂受到了保護。一直到小說最后,“我”依然不了解友人為何自殺。估計他本人也弄不清這一真相,他的死,自私而隱秘。S哥身上具有濃重的象征意義和神話、宗教色彩,仿佛無意卻集合眾罪于一身的俄狄浦斯,通過個人的死亡償還全人類的罪惡,以自我懲罰為全人類集體贖罪。他理應得到跪拜和禱告,然而他隱匿真相,大家也就裝作與己無關。這樣的死,悲愴中難免透露出一絲凄涼。而鷹四的自殺,則最為張揚透明,生時他承受靈魂的煉獄,死時他袒露一切秘密。臨死前他還用紅筆在墻上清晰地書寫“我道出了真相”。道出真相而死,意味著死時他已經完成了對自我的懲罰。他的自殺不是逃避煉獄而是超越煉獄,因為一切懲罰在死亡前就已終結。小說中反復出現identity這個詞,它指的是身份或個性的確證,表示活著或死去的原因與理由。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有地獄,每個人也都期望為自己找到合理的identity。鷹四說自己是惡的有力執行者,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做著怎樣的事情。節選部分中,“我”終于明白,鷹四和家族里那些死去的人們,都曾經“從正面接受并超越了他們自己的地獄”,讓自己的靈魂得到了最后的安息。和他們流著相同血液的“我”,因此鼓起勇氣來面對自己的地獄——“我”決定申請到充滿不安卻生動的非洲去工作,并接回保健院里的白癡嬰兒,接受菜采和她與鷹四的孩子。峽谷村莊終于也為“我”提供了靈魂的撫慰,“我”重生了。
寫作這部小說的時候,日本正流行“反現代論”思潮,人們對“現代化”表示懷疑,提出實行“反對現代和回歸土著”的愿望。這種思潮也相應地影響了作家的創作。小說中,“我”和鷹四分別來自高度現代化的東京和美國,他們自覺地選擇了“森林峽谷”,作為脫離現代社會的庇護所。鷹四組織策劃搶劫超市的事件,其另一層含義是象征邊緣的鄉村文化對主流的經濟文化的挑戰與進攻。他和妹妹亂倫,讓人自然聯想到人類在最初的遠古蒙昧時代的生存狀態。兄妹結合的關系,可以關閉與外界的溝通,構成原始、簡單而穩定的小世界。被稱為隱者阿義的瘋子老頭和遭妻子遺棄仍微笑生活的住持,代表了山村社會中人的面貌;通奸、狂飲、斗毆等混亂、瘋狂的行為,則顯示了來自現代社會的人促狹而丑陋的形態,他們只能以此來消解壓迫與不安,緩解靈魂深處的恐慌。
峽谷村莊周圍的森林,籠罩著烏托邦的氣氛,是作家濃墨重彩加以描寫的。它已經不再只是后臺的背景和人物活動的陪襯,而是來到鏡頭的最前端,幽深而變幻多姿地參加到人的活動中。小說中涉及萬延元年(1860年)日本江戶幕府被迫簽訂不平等條約和1960年日本東京幾百萬人上街抗議《日美安全保護條約》兩件歷史政治事件,它們與家族歷史、個人遭遇天衣無縫地縫合在一起,疊加出立體的影像世界,搬演著時空長河里日本現代的史詩。在作家筆下,人物能夠通過家族血統承接力量,在活人的身體里潛伏先人的動機與意識,因此打通現在與過去的聯系,也就模糊了現實與虛構的界限,處處舞動著炫目的神秘色彩和深邃的象征意味。
(孫悅)
上一篇:《七月的人民·戈迪默》原文|讀后感|賞析
下一篇:《三個火槍手·大仲馬》原文|讀后感|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