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的夜,晶瑩透澈的水
靜靜地在湖床里安眠,
上空是一輪明月圓圓,
領著一支星星的軍隊
在守衛;一棵圣櫟魁偉
照鏡于波平如鏡的湖面;
白的夜,水充當夜的搖籃,
讓最高最深的思想甜睡。
這是天的裂口啊,大自然
把天抱在臂彎——天已裂,
當它從上方跌落下界,
如今它在靜夜里喃喃
作情人的祈禱——與愛訣別,
與他唯一的財富永訣。
(飛白譯)
【賞析】
19世紀末,西班牙在美洲的大部分殖民地已經獨立,殖民帝國的崩潰帶來了國家的重挫。在國家昔日光環褪色之后,有一批作家開始了新思想運動,他們沒有仿效感傷狹隘的民族主義,而是喊出“在歷史中追尋歷史傳統”的呼吁,倡導恢復西班牙中世紀的精髓與精神,摒棄黃金世紀盛世的浮華,對內復興文化,對外效法歐洲先進國家,重塑一個嶄新的西班牙。這批作家自稱為“九八年一代”,烏納穆諾是其中的代表人物。這位西班牙歷史上著名的思想家、文學家曾經說:“我們西班牙的哲學,是融合散布在我們的文學、生命、行動和神秘主義里,而不在于哲學體系中。”他的生平與創作,似乎在實踐這句話,于小說、詩歌、散文、戲劇諸文體皆有涉獵,并將哲理、詩意、激情、現實運動與無盡的思索結合起來,作為文化復興的武器。
西班牙與葡萄牙是較早向歐洲以外地區傳播基督教的國家,也是最早借由基督教進行殖民活動的國家。詩人通過對豐富的基督教意象的描摹,委婉、真摯地表達了對往昔“文明榮光”的無限向往與對古典正統在新時代的洪流中掙扎融合的深沉喟嘆。比如“櫟樹”通常指代圣徒,它們常常被栽種在教會的墓地及教堂四周,與忍冬、白蠟樹、胡桃樹和冷杉一樣作為圣誕節的裝飾和標志植物出現在相關文學藝術作品中。通向圣方濟各隱居地的小路上也長滿了這種兼具堅韌與忠誠性格的植物,而在《堂吉訶德》——在啟蒙的頹敗層面上成為理解烏納穆諾的九八年一代和現代西班牙文學的關鍵之作——中更是多次寫到,從這圣櫟樹上摘取的“香甜的果實”與清冽的泉水,像主基督的面包與美酒一樣化為末代騎士的血肉,成為支撐著高貴的理想的軀體向精神王國進軍的食糧。
詩人的字句中充滿了浸漬著遺老憂傷的圣母情結。他所具有的反理性的生命觀,誠如在自己的哲學理念中透析出來的一樣,是對“不朽”的渴求的相信。烏納穆諾認為,單單以理性,是不可以滿足人們對宗教的渴求的。這是因為理性所滿足的只是知性上的需要,它只能滿足“頭顱”,卻不能滿足“心臟”,后者是人生命中深邃渴求的象征或意志的需要。如果企圖單以理性來滿足對不朽的渴求,這種行徑就是偽善的。而悲劇性的是,對不朽的渴求是反理性的,而理性亦反對對不朽渴求的合理性。由此,人便陷入了兩難的困境中。人不停地糾纏在理性與信仰之間,從而陷入了絕望之中,這正是烏納穆諾所說的人的悲情之所在。所以我們看到詩人的天“已裂”,卻也仍然在喃喃地作“情人的祈禱”,在“與愛訣別”。
詩人所崇尚和追憶的,像初戀一樣充滿詩意想象的“黃金時代”——中世紀西班牙的輝煌歲月已然不可挽回地缺失與逝去了。新時代將要帶來一個嶄新的西班牙,卻也必然給傳統的西班牙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痕。殖民時代的過去帶走的也是強大帝國的過去,帶來的是文明新生前的晦暗與消散中落日余情的苦悲。而烏納穆諾這一代的詩人意欲擺脫這樣的局面,直面現世制度土崩瓦解的慘烈挫傷,執意要在更久遠的歷史中為新的歷史尋找可依托的正統。
于是,他在抒寫一場葬禮,卻也在描摹一次新生,我們看到了“水充當夜的搖籃”,這仿佛代表一種新文明在襁褓中逐漸孕育,而它卻等待著古老儀式——“洗禮”迎它來世,為他的誕生與強大埋下以神的旨意書寫的圣潔的伏筆。基督湖的夜靜謐而溫情,烏納穆諾懷抱著對不朽的渴望,或許期待著與“唯一的財富永訣”才是將其永遠擁有的唯一途徑。
(胡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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