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為贏得棕櫚、橡葉或月桂
使自己陷入迷途,何等的無謂,
他們不停地勞心勞力,以便
最終從一草一樹取一頂勝利冠,
這頂冠遮蔭既短,而且又狹窄,
無異是對他們的勞碌作無言的譴責;
與此同時,一切花,一切樹,彼此相聯,
正在編制一頂頂晏息的花環。
美好的“寧靜”,我終于在此找到了你,
還有“天真無邪”,你親愛的女弟!
我久入迷途,一直在忙忙碌碌的
眾人之中想和你們相遇。
你們的神圣的草木,在這世界上,
只能在草木叢中才能生長;
和這甜美的“幽獨”相比的話,
人群只可說是粗鄙、不開化。
不論是白的,還是紅的,看來
總不及這可愛的綠色那么昵愛。
那些癡愚的情人,像欲火一樣
殘忍,把女友的名字刻在這些樹上。
可嘆他們并不知道,也不注意
女友的美豈能和美樹相比!
美樹啊!我如要傷害你們的樹身,
我也只刻你們自己的芳名。
當我們熾熱的情欲已經消去,
愛會在這里找到最好的隱息地。
那些追逐人間美女的諸神
最終在一棵樹里結束征程。
阿波羅之所以追逐達芙涅
只為了讓她變成一棵月桂。
潘神在希壬克斯后面拼命追趕,
非因她是女仙,是要她變成簫管。
我過的這種生活多美妙啊!
成熟的蘋果在我頭上落下;
一束束甜美的葡萄往我嘴上
擠出像那美酒一般的瓊漿;
仙桃,還有那美妙無比的玉桃
自動伸到我手里,無反掌之勞;
走路的時候,我被瓜絆了一跤,
我陷進群花,在青草上摔倒。
與此同時,頭腦因樂事的減少,
而退縮到自己的幸福中去了:
頭腦是海洋,其中各種類族
都能立刻找到自己的相應物;
然而它,超乎這些,還創造出來
遠非如此的許多世界和大海;
把一切凡是造出來的,都化為虛妄,
變成綠蔭中的一個綠色的思想。
在這兒,在滑動著的泉水的腳邊,
或在果樹的苔痕累累的根前,
把肉體的外衣剝下,投到一旁,
我的靈魂滑翔到果樹的枝上;
它像一只鳥落在那里高歌,
然后整理、梳攏它銀白色的翎翮;
在作更遠的飛翔尚未準備好,
在五色光芒之中揮動著羽毛。
這就是幸福的“花園境界”的寫照,
這時,人還沒有伴侶,在此逍遙:
經歷過如此純潔甜美的去處,
還須什么更適合他的伴侶!
然而想要獨自一個在此徜徉,
那是超出凡人的命分,是妄想:
想在樂園里獨自一人生活,
無異是把兩個樂園合成一個。
多才多藝的園丁用鮮花和碧草
把一座新日晷勾畫得多美好;
在這兒,趨于溫和的太陽從上空
沿著芬芳的黃道十二宮追奔;
還有那勤勞的蜜蜂,一面工作,
一面像我們一樣計算著它的時刻。
如此甜美健康的時辰,只除
用碧草與鮮花來計算,別無他途!
(楊周翰譯)
【賞析】
如果說赫里克喜歡的意象是花朵,那么,馬韋爾所喜愛的意象便是長有花朵的花園、森林和草地了。馬韋爾的著名詩篇《花園》,采用他所喜愛的既簡潔明快又嚴謹和諧的八音節雙韻體,不僅描繪了栩栩如生的“花園境界”,而且通過層層遞進的花園景物的描寫,以及由現實的花園所引發的冥想,表達了自己深邃的哲理思考。
標題中的花園,既是指人類現實生活的真實的花園,也蘊涵著精神生活中的理想的“花園境界”。詩人在物質花園和精神花園之間自如地轉換,不留痕跡地表達著自己對兩種花園的觀感。
對于現實生活中的物質的花園,詩人盡管也盡情贊美,但并不像浪漫主義詩人那樣把美麗的自然看成是人類社會現實生活的“避難所”,而是把花園看成是人類社會現實生活的一個縮影。這可能受到當時宗教思想的影響。因為根據基督教經典,草是肉體的象征,《圣經·舊約·彼得前書》中寫道:“一切肉體和草一樣,一切人的光榮和草開的花一樣。草要枯萎,草開的花要凋謝?!闭驗椤盎ā迸c“草”是一種相輔相成的辯證關系,所以詩的開頭就對人類社會一些沽名釣譽、終日鉆營的現象進行了諷刺和批判。
該詩的開頭一行使用月桂等象征勝利和榮譽的意象,一語雙關,導出物質的花園意象,對于不顧花園本體片面追求純屬人為的榮譽的人們表示出譴責。在詩人所創造的這個自然、和諧的“花園”里,“彼此相聯”,如果為了贏得“月桂”而勞心勞力,無疑得不償失。
而在第三詩節中,詩人對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一些情侶在樹身上刻寫姓名的不文明的現象進行了尖銳的批判,認為這是一些“癡愚的情人”,其行為“像欲火一樣/殘忍”。說明馬韋爾在17世紀就清楚地認識到保護自然、愛護人類家園的重要性。
對人類的現實家園的贊美,在第四詩節達到了極限。第四詩節中,詩人借用神話故事說明諸神所追求的其實也正是花園里的植物,并非美女。花園,本是人類在想象力和情感的驅使之下,既想模仿自然又想改變自然的一個標志。可在這一詩節中,馬韋爾贊美花園不僅是愛情的“最好的隱息地”,而且是追逐永恒之美的諸神結束征程的目的地。甚至連太陽神和潘神所竭力追求的,并非自己的意中人或任何仙女,而是生長在花園中的月桂、蘆葦等自然意象。
同樣,對于精神生活中的花園的描寫和贊美,在《花園》一詩中也占據重要的篇幅。如在第二詩節中,詩人輕易地從物質世界轉向了心靈世界,抒寫在花園中所尋求的心靈的“寧靜”和甜美的“幽獨”。從而擺脫了“迷途”,尋得了自我。第三詩節和第四詩節描寫了現實花園之后,第五詩節至第八詩節又轉向了心靈世界。
第五節描繪的是一派伊甸園的景象。但這節詩中的“蘋果”、“摔倒”等詞語的出現,令人聯想到誘惑和墮落,無疑為伊甸園的失落埋下伏筆。
第六節又轉向了心靈世界。而且,詩人把人的頭腦比作海洋,在這個海洋里,世界上的一切物體都能找到自己的對應物。這是對創造力和思想的歌頌。而且是遵循新柏拉圖主義的思想原則,在陷入迷狂之中再產生出偉大藝術作品。所以,更為神奇的是,大腦又超乎大海,創造出“遠非如此的許多世界和大?!薄4颂幍囊呀涀饔糜诖竽X的世界和大海,是超越現實生活中的得以凈化和升華的物象。而且,大腦還應該承襲傳統,開拓創新,經過顛覆、過濾、毀滅、凈化和重新闡釋,“把一切凡是造出來的,都化為虛妄,/ 變成綠蔭中的一個綠色的思想”。
因為有了這樣的頭腦,所以在第七節中,它可以看到靈魂是如何得以凈化的。靈魂像花園里的一只鳥兒,高聲歡唱,而鳥兒的羽翼則有著五色光芒。它為了更遠的旅程,揮動著自己的發光的羽翼。
而作為結束的最后一節,我們又回到真實的花園中。園丁和蜜蜂等意象的出現,增添了花園中的生活氣息。同時,詩人和園丁之間,園丁和蜜蜂之間,就生活和藝術、創造和享受等方面而言,似乎也有著某種關聯。
當然,《花園》一詩中所表達的思想是極其豐富復雜的。盡管詩人所追求的是理想的“花園境界”,但時而也流露出一些尚未超脫世俗的觀念。典型的例子是對女性的看法,和大多數17世紀的人們一樣,常常流露出男權意識。如在第三詩節中,詩人贊美象征希望和生命的綠色,認為這些可愛的綠色勝過任何女性的白皙或紅潤。而在第八詩節中,總結“花園境界”時所說的“還須什么更適合他的伴侶”!使人聯想起《創世記》中上帝為亞當所安排的伴侶。于是,詩歌從目前的花園轉入伊甸園。伊甸園里如果沒有女性,那么就會繼續保持完美。上帝創造夏娃,其實不是真正為了給亞當配備一個伴侶,而是出于埋下禍根的想法。不過,詩人的思想總體上來說是非常超前的。他無疑也是一位預言家式的詩人,他著名的詩句“把一切凡是造出來的,都化為虛妄,/變成綠蔭中的一個綠色的思想”,不僅體現了藝術上的匠心,同時超前三百年就意識到了“綠色的思想”的重要意義,正因為生命是短暫的,一切都將化為虛妄,惟有非物質的思想,而且是與花園中的綠色植物同樣普通、但有著旺盛生命力的綠色思想,能夠得以永恒,被人類所承襲。
(吳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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