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與“民國第一寫手”的交往
張恨水一生創作了120多部小說和大量散文、詩詞、游記等,共近4000萬字,現代作家中無出其右者。其代表作有《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緣》《八十一夢》等。他不僅是當時最多產的作家,而且是作品最暢銷的作家,有“民國第一寫手”之稱。有人譽他是中國的大仲馬加半個巴爾扎克,也有人將他和魯迅相提并論,稱他倆“代表著中國20世紀純文學和通俗文學的兩峰尖”。
張恨水的讀者上有鴻儒,下至白丁。被尊為“教授之教授”的大學者陳寅恪也是張恨水的粉絲。早在西南聯大之時,陳寅恪身染重疾,雙目失明,他請好友吳宓去學校圖書館,借來張恨水的小說《水滸新傳》,每日讀給他聽,這便成了他每日病床上的唯一消遣。
魯迅的母親是張恨水的“小說迷”,魯迅是個孝子,每逢有張恨水的新書出版,是一定要買回去送給老母親看的。《魯迅全集》中直接提到張恨水的地方只有一處,是1934年在上海時寫給母親的一封信:“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三日前曾買《金粉世家》一部十二本,又《美人恩》一部三本,皆張恨水作,分二包,由世界書局寄上,想已到,但男自己未曾看過,不知內容如何也……”
毛澤東也非常喜歡看張恨水的作品,對其評價很高,他在重慶談判期間與張恨水長談時曾這樣評價張恨水:“……先生以筆為利器,揭露國民黨達官顯貴之腐敗和社會之黑暗,呼吁團結,對鼓勵民眾起來抗戰起了積極作用。對此,深表敬意。”
張恨水,安徽潛山人,原名張心遠,筆名“恨水”,取自李煜詞“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1924年,張恨水因90萬言的章回小說《春明外史》一舉成名,長篇小說《金粉世家》《啼笑因緣》更將其聲望推到最高峰。其作品上承章回小說,下啟通俗小說,雅俗共賞,成功地對舊章回小說進行革新,促進了新文學與通俗文學的交融。茅盾贊曰:“運用章回體而善為揚棄,使章回體延續了新生命的,應當首推張恨水先生。”老舍則稱他“是國內唯一的婦孺皆知的老作家”。
◎張恨水
20世紀30年代的北平,有五六家報紙同時連載張恨水的數篇長篇小說。其小說懸念叢生,人物命運跌宕起伏。每天下午兩三點,就有很多讀者在報館門前排隊,欲先睹為快。小說中一女主人公積勞成疾,命在旦夕,讀者來信竟如雪片般飛涌報館,異口同聲地為其請命。
張恨水的代表作《啼笑因緣》,再版20多次,先后6次拍成電影,創下了一個紀錄。還有不法書商盜用張恨水的名字,攢出了100多部偽書,在市面上銷售,倒也賣得不錯。
1928年是張恨水寫作最忙的時期。這一年,他竟同時有《春明外史》《春明新史》《金粉世家》《青春之花》《天上人間》《劍膽琴心》6部長篇小說在不同的報刊上連載,6部小說的人物、情節、進程各不相同,如此超群的寫作才能,確非常人所能想象。那時,文友中風傳:每天晚上九點,報館來索稿的編輯便排隊等在張家門口,張恨水低頭在稿紙上奮筆疾書,數千字一氣呵成,各交來人。甚至有一日,他坐在麻將桌上上了癮,報館來人催稿子,他左手打麻將,右手寫,照樣按時交稿。
張恨水曾自比“推磨的驢子”,“除了生病或旅行,沒有工作,比不吃飯都難受”。在張恨水的女兒張政的記憶中,父親“大約每日九點鐘開始寫作,直到下午六七點鐘,才放下筆吃晚飯,飯后稍事休息,然后寫到夜里十二點鐘,日復一日”。“父親的寫作很辛苦,在書桌前,他俯伏了一生。”
張恨水“稿德”之佳在報館編輯中也有公論。向他約稿,幾乎有求必應,也從不拖稿,《金粉世家》連載五年零四個月,只是因為女兒患猩紅熱夭亡,過于悲痛,停登過一天。而24小時之后,又將后稿補上。
當時,高官政要紛紛以結交張恨水為榮。蔣介石、宋美齡前往看望,張恨水客氣接待,卻讓傭人送其出門;張學良派副官赴京,邀張做文化顧問,掛個虛職,月薪100大洋,張恨水卻以“君子不黨”婉拒。這個帶著皖南口音的“鄉下人”一生未入任何黨派,也不任公職,奉行“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的人生守則,姿態低到極致。他曾自言道:“寫字就是營生罷了,如同擺攤之類的小本生意,平淡如斯,實在如斯。”
他引以為榮的,是“自家在北平的大宅子,是用稿費換來的”,“全家三十多口人,靠一支筆,日子倒過得不錯”。宅院里有他親手種的棗樹、槐樹、櫻桃樹、桑樹、丁香,“隔著大玻璃,觀賞著院子里的雪和月,真夠人玩味”。
1944年5月,重慶《新民報》記者趙超構隨中外記者團訪問延安。因為張恨水那時也在《新民報》,趙超構與他時相過從,比較熟悉。一天晚上與毛澤東坐在一起看戲時,趙超構談起張恨水寫的《水滸新傳》,毛澤東一聽便說:“這本《水滸新傳》寫得很好,等于在鼓舞大家抗日。”
1945年秋,毛澤東率中共代表團飛抵重慶同國民黨當局舉行和平談判,談判期間,毛澤東抓緊一切時間同各界知名人士會見。9月13日,毛澤東認識了張恨水,對他在抗戰時期以小說、詩文為武器,為抗戰所起的積極作用很欣賞。
時隔不久,毛澤東在重慶單獨會見張恨水先生。一見面毛澤東就對他說:“張先生的《水滸新傳》我們延安印過。”“哦!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呢!”張恨水感到很驚奇。
“我拜讀過,很好,有意思。我還讀過先生的一些詩文、部分抗戰題材的小說。很欣賞先生嬉笑怒罵、痛快淋漓之文筆,先生以筆為利器,揭露國民黨達官顯貴之腐敗和社會之黑暗,呼吁團結,對鼓勵民眾起來抗戰起了積極作用。對此,深表敬意。”
“毛先生過獎了。我是一個正直的中國報人,我的良心不允許我寫偽作品。”他仍然有些拘謹,“我只是憑良心為文。我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文字,讓毛先生見笑了。”
毛澤東接著問張恨水:“張先生生活一向可好?”先生答道:“還可以,謝謝!主席大智大勇,以民族大業為重,不計前嫌,置個人安危于不顧,親臨重慶,國人無不感佩。和平有望,國家有望啊!”
毛澤東說:“不敢當,我們共產黨一向是主張和平的。正如先生小說所描寫的那樣,現實的中國社會魑魅太多了。多少年來,華夏大地,戰火頻仍,彈痕累累,哀鴻遍野,黎民菜色。盡罹倒懸之苦的人民無有一日不期望和平哇!”
說到此,毛澤東使勁將手中的煙蒂摁滅。“過去,我們和蔣先生打了幾年仗,蔣先生把我們從江西送到了陜西。后來,日本人的槍炮,又幫我們握了手,所謂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嘛。現在日本投降了,不能再打下去了,這是大家的意愿,是整個中華民族的意愿,孔夫子說,和為貴,我們就是為了和平而來。我們愿以自己誠心誠意的行動,為實現和平建國的光明前程,做出自己應有的貢獻。”張恨水頻頻點頭。
在談到小說創作時,毛澤東風趣地說:“在湖南一師讀書時,有位綽號叫‘袁大胡子’(即國文教員袁吉六)的先生,曾嘲笑我的作文,是新聞記者的手筆,今天遇到了張先生,我可是小巫見大巫了喲。”張恨水謙遜地說:“毛先生雄才大略,大筆如椽,我輩小說家,豈敢相比,真是慚愧,正如一些同道所批語的那樣,自己的小說脂粉氣太濃了些。”毛澤東道:“脂粉氣也未必有什么不好,我看曹雪芹的脂粉氣比先生要濃得多,但《紅樓夢》不也一樣令我們嘆為觀止嘛!我以為,文藝作品的好與壞,不能在題材上統而言之,關鍵在于我們的作品,是否真實地反映了社會,刻畫了社會的人和事,反映出社會的矛盾斗爭。”張恨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毛澤東一向關注人的姓名,問道:“張先生‘恨水’一名,想是筆名吧!很有味道,愿聞其詳。”先生答:“確是筆名。我原名‘心遠’,‘恨水’一名還是17歲那年,在蘇州第一次投稿時起的。那時我想人生有限,絕不能讓光陰如流水一樣白白流逝。所以取南唐李后主詞“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中二字作為筆名,也好隨時聽人稱呼,隨時看到‘恨水’兩字,時刻自勉,珍惜時光,可50年來,仍是蹉跎歲月。”
毛澤東笑說:“先生著作等身,望可欣慰。后主詞哀怨凄涼之作,竟被先生悟出如此深意,可敬可佩!我也用過許多筆名,卻無先生之名寓意雋永……”
就這樣,兩人一氣談了兩個多小時。臨別時,毛澤東將延安生產的呢料、小米和紅棗送給了張恨水。張恨水十分感動,回到家便對夫人說:“這是延安來的小米和紅棗。”
張恨水家里的人也都感到很興奮。當小米紅棗粥熬成,全家圍桌喝粥時,張恨水有所感觸地說:“毛先生知識淵博,是了不起的人物。”
1945年11月14日,張恨水先生親自安排將后來引起巨大轟動的毛澤東詞《沁園春·雪》,比《新華日報》早一天刊登在重慶《新民報》副刊《西方夜譚》上,即署名毛潤之。
有人非議張恨水的小說盡是“風花雪月,鴛鴦蝴蝶”,他從不辯駁。有友人當面問起,他只是溫和地反問:“鴛鴦與蝴蝶……和人的關系、感情都處得不壞,幾曾見過人要捕殺鴛鴦蝴蝶?又聽說過鴛鴦蝴蝶傷害了人?”1948年底,張恨水突患中風,喪失寫作能力。
女兒張政回憶說,此時的張恨水,已經是步履蹣跚,口齒不清,“爸爸伏案而作,夜深人靜,只有窗前一叢茅竹的影子,和他默默相對”。
此時,盡管政府對張恨水的生活有所安排,每月可以得到一定的生活費用,但他畢竟是在病中,無法寫作,沒有直接的經濟來源。而家里人口又多,開支還是很大的。他便賣掉了原先的大院子,換了磚塔胡同43號的一處小四合院(也就是如今的95號)。這個院子不大,但還算規整。三間北房,中間是客廳兼飯廳,西屋是臥室,東屋是張恨水的書房兼臥室。院里還有南房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是家里其他人住的地方。張恨水的身體在慢慢恢復,他又恢復了寫作,陸續發表了十幾部中、長篇小說。
1954年,張恨水病情剛好轉,便辭去職務,又專事寫作,以此謀生。
1955年春節,在全國政協團拜會上,毛澤東見到了張恨水,問他:“為什么不見你的新作?”張恨水說:“一來生病多年,二來對工農兵生活不熟悉,恐怕難以勝任。”
此后不久,周揚便向張恨水轉達了毛澤東的意見:為工農兵服務,不能從字面上理解,老作家還是要寫自己熟悉的題材。
1956年1月,張恨水應邀列席全國政協第二次全會。去報到那天,他特地穿上了那件用毛主席送給他的延安產粗呢做的中山裝,以示莊嚴。這件衣服雖然褪了色又加了染,他仍然很珍愛,除了重要場合,他很少舍得穿。會議期間,茅盾把他介紹給毛澤東,毛澤東主席說:“還記得,還記得。”茅盾說:“《××》那本書就是他寫的。”張恨水連忙更正:“那是偽書,我寫的是《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哈……”毛澤東樂了,他詼諧地說:“可見張恨水這三個字很值錢啊!”由此可見冒名“張恨水”的偽書泛濫到了什么程度,竟連茅盾也真假難辨。
張恨水的小說發行量之大,可謂空前絕后,當今的暢銷書作家們根本無法和其相比,只能望洋興嘆。僅他的《啼笑因緣》至少出過20余版。這還僅僅是指正式出版的數量。如今書籍市場上最流行、也最讓人頭痛的“盜版”問題并非現代人的發明,在張恨水的那個時代就早已存在了。在抗戰時期,僅在淪陷區便出現過100多種冒名“張恨水”的偽書。
1966年,“文革”爆發,胡同里有很多人家被抄家,紅衛兵也曾闖進過張恨水家的院子。張恨水從書柜里拿出文史館的聘書,很認真地告訴紅衛兵,是周總理讓他到文史館去的,紅衛兵信了他的話,退了出去。然而他的書實在太多,難免有屬于“四舊”的東西,為了免得招災惹禍,本想挑些破書燒了,也算做個樣子。但是挑來揀去,哪一本也舍不得。孩子想藏在床底下,張恨水說怕潮;塞進米缸里,他又怕臟。搞得筋疲力盡,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最后,終于決定,還是放回書柜里,在玻璃柜門上糊上白紙,就算是藏好了。所幸后來并沒有人來抄家。
1967年2月15日,農歷正月初七,早晨,張恨水正準備下床時,突然仰身倒下,告別了這個他曾無數次描繪過的冷暖人間,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張恨水生前很少向人談起他在重慶與毛澤東單獨談話的內容。他只在《我的創作和生活》一文中簡單地寫道:“1945年毛主席到重慶,還蒙召見,對我的工作給予了肯定和鼓勵,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還牢記在心。”當他的女兒張明明多年以后問起這次談話的內容時,他也只是簡單地答道:“主席說的是關于寫愛情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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