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兒對尤二姐介紹李紈時說:
我們這位寡婦奶奶,他的諢名叫做大菩薩,第一個善德人。我們家的規矩大,寡婦奶奶們不管事,只宜清靜守節。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們交給他,看書寫字,學針線,學道理,這是他的責任。除此問事不知,說事不管。只因這一向他病了,事多,這大奶奶暫管幾日。究竟也無可管,不過是按例而行,不像他多事逞才。把興兒口中的李紈與鳳姐做一個對比,幾乎是天使與惡魔的節奏。
但是曹雪芹在給李紈的判詞里卻沒有什么好話。第五回賈寶玉夢中的畫圖上畫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詩云:“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第十二支《晚韶華》云:“鏡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后人欽敬。”
竟是枉與他人作笑談?沒給兒孫積下陰騭?李紈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是做了什么壞事呢?實際上在前八十回我們并不能看出來。那應該就是在后四十回賈府敗落之后的事了。
第二十六回寶玉魘鎮好了之后,無精打采在園內走動,看見賈蘭手持小弓追逐小鹿“演習騎射”,而寶玉冷淡說一句:“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和寶玉成天喜歡與女孩子廝混不同,賈蘭在母親的教導下勤奮學習,所以只有他在賈府敗落后還有可能去掙一份功名。但是因不受寵,賈府樹倒猢猻散后,李紈和賈蘭并不去管其他人的“廢與興”,看著他們“展眼乞丐人皆謗”,不施援手。這應是他們做的壞事。而且李紈也是薄命司中的女子,她少年喪夫,中年喪子,其實是一個命運極為悲催的人。
在我們印象中,李紈因為寡居,雖綺年玉貌,卻一直隱形人一樣生活在眾姐妹身邊。她是吃瓜群眾,沉默的侍者,鳳姐演戲時的背景。往往只見其名,不聞其聲,更不知她的性格脾氣和內心想法。《紅樓夢》的精妙就在于,每個人物都是逐漸呈現的,李紈也是如此,她就像電影鏡頭中的人從遠處走來,越走越近,容貌、表情、言談舉止,甚至內心想法,都逐一清晰起來。
眼明心亮識時務李紈的父親李守中是國子監祭酒,相當于北京大學校長一樣的職位。李紈嫁給賈珠也算是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只是這賈珠死得太早,從此李紈自己的生命似乎停滯了。“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梁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養親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她每天侍立賈母王夫人身側,端茶捧箸,卻像一個影子一樣。在榮國府的日子真心不好熬。
首先她和賈蘭并不受賈母和王夫人的喜愛。李紈的丈夫賈珠是榮國府嫡子,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病死。但在《紅樓夢》里,賈母、王夫人等人幾乎都沒有表現對賈蘭這個年紀最小又失去父親的小孩的疼愛。即便偶爾露面也只是點個名而已,其穿戴長相一無所知。
李紈和王夫人的關系十分微妙,幾乎沒有兩人面對面說話的描寫,只能說這對婆媳關系并不融洽。相對比尤氏每次出門都帶著她的兒媳婦,她對待秦可卿可以說是當作女兒一樣去疼的。而王夫人每次出行都是與鳳姐相伴,對待長子的遺孤賈蘭幾乎從未看顧。
經典例子是第二十二回的上元佳節,榮國府一干人等在賈母屋里猜燈謎,很少露面的賈政也來了,問:“怎么不見蘭哥兒?”賈政這一問估計當時滿場喧鬧都靜止了下來,榮府唯一的嫡重孫不在場,居然誰都沒有發現。
這里心最痛的人是李紈,自己是榮國府名正言順的嫡長媳婦,如果賈珠還在,此刻被如珠似寶一樣對待的是賈蘭。現在,自己孤兒寡母過得凄清慘淡,賈母、王夫人眼中只有寶玉。可見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賈蘭被冷遇得多了,干脆就不來了,不受這窩囊氣。
賈政遣婆子來問李紈,她該如何回答?賭氣說沒人理不想來,或者撒個謊說生病了?李紈的厲害在此可見一二。她“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爺并沒有叫他,他不肯來。’”
且不說并不是次次聚會賈政都在,只說這一次,“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他是臨時起意過來的,而且他也不會一個個去叫小輩來參加聚會。
李紈偏偏這樣說了,眾人還不能責怪,只好用“天生的牛心古怪”把這件事蒙混過去。而賈政也“忙遣賈環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與他吃。大家說笑取樂”。可見當時場面的尷尬,賈政、賈母內心的愧疚。就連善于插科打諢的鳳姐此時都一聲兒也沒敢出。
李紈就這樣話中有話將了大家一軍。這份捷才和心計是能與鳳姐過手交鋒的。也透露出她內心深刻的悲涼,沒有父親的娃兒苦哇,完全是若有若無的存在。
第二十四回也寫到,賈赦偶感風寒,寶玉、賈環、賈蘭奉命前去問候。邢夫人只對寶玉心肝寶貝一樣摩挲問候,對另兩個人視而不見。到飯點了只留寶玉吃晚飯,只送寶玉禮物,幾句話敷衍了賈環和賈蘭,把他們打發走了。邢夫人是完全看賈母、賈赦眼色行事的人,她的一舉一動均可代表榮國府人的行事風格和情感喜好。
李紈因守寡被剝奪了掌家權,王夫人就把自己的侄女王熙鳳接過來幫忙管家。這其實是有幾分尷尬的。賈璉是賈赦之子,鳳姐要管家只能在賈赦那個小花園里管(當然邢夫人百分之二百不會愿意),現在鳳姐成了榮國府一人之下眾人之上威風赫赫的璉二奶奶,就連她的正經婆婆邢夫人都恨得牙癢癢,李紈心里有沒有想法呢?
她其實是有想法的。證據就是在鳳姐生日捉奸后。第四十五回,李紈、探春等人因建詩社的經費問題來找鳳姐,探春夸鳳姐鐵面無私,強調我們詩社非常需要你。鳳姐一聽就知道拉贊助的來了,得,“我不入社花幾個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還想在這里吃飯不成?明兒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作會社東道。過后幾天,我又不作詩作文,只不過是個俗人罷了。‘監察’也罷,不‘監察’也罷,有了錢了,你們還攆出我來?”這姑嫂兩人都極精明會說話,所以場面趣味橫生,讓人忍俊不禁。
李紈嘆了一句:“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鳳姐便抓住李紈不放,“姑娘們原是交給你帶著念書學規矩針線的”,起詩社之類的自然該“你”出錢。然后給她來了個工資儲蓄大暴光,批評李紈吝嗇,舍不得拿錢陪大家玩。“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她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涸海干,我還通不知道呢!”
雖是年輕人之間的玩笑戲謔,到底有些過分了。比起鳳姐私下里用權勢賺的錢,李紈那點固定工資看起來太可憐了,而且“寡婦失業的”一直是她心中最深的痛,怎么能突然地就揭了人的傷疤呢?還給人冠上“調唆”“怕花錢”,領著大家亂花錢的罪名兒,難怪李紈要生氣。
這么一個老好人生了氣也是嘴巴里帶刀子的:“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她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儈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她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她還是這么著。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么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去了!”
這都是鳳姐自招來的罵。她不惹李紈,不觸動她心中之痛,李紈這樣一個自我保護意識極強的人絕不會先招惹鳳姐的。但她一開口,你聽聽,何等痛快淋漓,犀利尖銳,簡直刀刀見血,將鳳姐之貪和口舌之惡都罵了個痛快。
這里也將李紈的心里話合盤托出,她對鳳姐的不屑、厭憎都毫無保留地借玩笑話說了出來,罵得鳳姐毫無還手之力。完了馬上轉移話題,“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一個過子才是。”昨天丈夫在自己家中跟仆婦鬼混,對心高氣傲的鳳姐來說算是奇恥大辱,所以李紈的話就像大耳光一樣一下一下打在鳳姐臉上。
這大觀園里有真正無用之人嗎?平時平和恬淡的人就好欺負嗎?你不得不承認李紈真不是省油的燈,你敢惹她就要承擔惹她的后果。鳳姐這天一定后悔得腸子都青了,她這么多年看走了眼,把李紈平時的低眉順眼溫柔和善當成了好欺負,真是錯得太離譜了。而且李紈這些話還讓人惱怒不得,鳳姐不但不能生氣,還得強顏歡笑,反過來求李紈原諒。
可見李紈的深藏不露。她若真執掌管家大權,未必就輸給鳳姐了。況且她還沒有鳳姐的貪財和狠毒,更會避免后來的家族之禍。可惜這么個厲害人卻被命運所累,每日里清心寡欲,不關世事地度日。
第五十五回探春和賴家女孩兒聊天后,得知家里這些花花草草都可以變成錢,于是在大觀園實施經濟改革。她感嘆蘅蕪園、怡紅院這么大的地方竟然無所出,李紈忙道:“蘅蕪院里更利害,如今香料鋪并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別說別的,單只說春夏兩季的玫瑰花,共下多少花朵兒?還有一帶籬笆上的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花、藤花,這幾色草花,干了賣到茶葉鋪藥鋪去,也值好些錢。”可見李紈也并非真的不管世事,而是很懂得經濟。
第二十七回的一個小細節也可看出李紈是眼明心亮的。這一回里小紅被鳳姐看中,想認她做干女兒。李紈在旁邊笑著說:“原來你不認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大管家林之孝家的做了鳳姐的干女兒,居然鳳姐不認識她的女兒,可見小紅有多低調。李紈居然認得。有趣的是同樣是這一回,薛寶釵童心大發捕蝴蝶,無意中偷聽到小紅和墜兒關于手絹的私情,僅憑聲音,她就聽出是小紅,使了個金蟬脫殼之計,嫁禍給林黛玉。
豈不是妙得很?寶釵和李紈同時發現了小紅的與眾不同,反而是掌家人鳳姐不知道。當然也有可能林之孝夫妻深知鳳姐狠辣,賈璉好淫,教女兒躲都還來不及,怎肯往前湊?總之在這一回里小紅大放光彩,李紈暗中留心府中人事也可看見。
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是探春光芒四射的一章,也是李紈光彩熠熠的章節。這一回里賈政點了學差去外地就職,探春給每位送去一封建詩社的邀請函。振臂一呼,大觀園無不響應。
居然是李紈表現得最興奮,她一進來就笑道:“雅得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沒有說得。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你作興起來。”
真的非常有意思,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我們在《紅樓夢》見得最多的一進門就笑著說話的是誰?是鳳姐,常常是人未見笑先聞,言歡語頻。如今我們驚奇地發現,原來李紈也可以是這樣一個爽利人。而且出語驚人,直接奪了探春的權。
李紈為什么要求掌壇?管理這些女孩子是她的職責所在。如今探春起詩社的想法是好的,若一味交給他們折騰,怕有人拿禮教來說事兒,畢竟還有寶玉這個大男孩在詩社里面呢。萬一弄出亂子來就麻煩了。
李紈不能也不愿意禁止姑娘們建詩社,干脆把管理權奪過來,在自己的監督管理之下,賈母、王夫人也不好說什么。這一點想必探釵黛等人心里都明白,所以無人反對。只有探春假裝說了幾句怪話:“這話也罷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的我起了個主意,反叫你們三個管起我來了。”
同時也說明李紈是真的高興,板滯的日常生活總算有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出自書香門第,耳濡目染的就是詩詞風雅,所以聽說建詩社是極高興的。李紈還透露出她早有這個想法。
當天開一社,詩題是李紈定的:以白海棠為題。寶玉說:“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你評閱優劣,我們都服的。”眾人都道“自然”。寶玉如何得知李紈善看?可見李紈平時帶著女孩子們讀書時也是露過兩手的。
又推想,賈蘭在日后能高中,與李紈從小的教育密不可分。教育世家出來的李紈定然比不讓女孩子讀書的王家強太多。書中鳳姐是不識字的,王夫人估計也差不多,她的觀點就是“有本事的人自然有些調歪”。
在這次的海棠詩賽中,李紈評道:“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評了寶釵的詩為第一。探春附議:“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
從精神氣質而言,寶釵與李紈更接近。按照第五回寶玉夢中的預言,寶釵嫁了寶玉但寶玉出家了,所以寶釵形同守寡,和李紈命運軌跡相似。而且李紈和寶釵一樣都善于藏拙守愚。其實眼明心亮,什么都知道。關鍵時刻亮出牙齒和爪子,往往殺對手一個措手不及。
就拿寶釵所寫的海棠詩而言,就像在描寫李紈的生活,所以打動了李紈:“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自珍自重,自守靈魂的清潔,淡泊寧靜,無怨尤無悲聲,完滿自足,說到她的心里去了,正是她的寫照。
而黛玉那首詩,在李紈看來感情色彩太過濃郁。“秋閨怨女”“嬌羞默默”都超越了千金小姐應有的分寸,動不動愁啊怨啊思啊情啊,落了下乘。
鳳姐病重,王夫人啟用李紈、探春、寶釵三駕馬車,共同管理榮國府。實際上就是在為寶釵建立人望,鋪陳人脈,樹立威信,為寶釵嫁過來之后的人事管理做鋪墊。關于一點李紈心里比誰都清楚,所以與探春熱情改革相反,她就是去點個卯,做做樣子,根本懶得管,旁人看了也只會說她“是個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縱了下人”。凡事問到她那里,要么和稀泥,要么干脆讓下人去回探春或者平兒。比如玫瑰露茯苓霜失竊案先是匯報到李紈那里,“那時李紈正因蘭哥兒病了,不理事務,只命去見探春”。可見李紈是心里清楚這件事的,但是她機靈地推給了探春,你生母的事情你管吧。
明月梅花一夢李紈真的心如槁木,身在繁華世家而自我放逐如尼嗎?
其實很多時刻還是可以看出她的真實內心的。比如第三十九回螃蟹宴上李紈似乎喝多了,拉住平兒在“身旁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邊。平兒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紈道:偏不許你走。顯見的只有鳳丫頭,就不聽我的話了。”強留下平兒。
這一段描寫頗有幾分詭異,平兒是賈璉的妾,李紈是榮國府嫡孫媳,兩人怎么這么要好?“李紈攬著他笑道:可惜這么個好體面模樣兒,命卻平常,只落得個屋里使喚。不知道的人,誰不拿你當作奶奶太太看。”然后就摸著了平兒腰上的鑰匙,打趣平兒,和眾人議論起府中幾個大丫鬟,忽然就落下淚來:“想當初你珠大爺在時……”
這是李紈第一次在人前流露出真實的情感,那些平日里假扮的面具給扔掉了,將她的脆弱、孤獨和對自己命運的悲憐展露在人前。
這一則因為吃多了酒,二則是黛玉的詠菊詩觸動了她的心魂。
在海棠社她力推寶釵為魁首,因為她覺得黛玉詩中的風流別致有失閨閣女兒的端雅大氣。而在菊花社里她所點的前三名都是黛玉的詩。她是在和稀泥、找平衡嗎?那么只需要推一首黛玉的詩為冠,二、三名給探春或者湘云。但她沒有,她句句力捧黛玉的詩,何故?無他,這些詩句都寫到她的心坎兒上去了。將她的孤獨寥落、寂寞悲傷刻畫入骨。
我們來看看這幾首詩,句句切中李紈最隱秘的情感和思緒,菊之愛,愛的是那份相憐相知。“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詠菊》),誰解她心?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問菊》)從他去后,她將自己裹在孤獨里,一應風刀霜劍襲擊,愛還是恨已不分明,只有那寂寞深深刻入年輪。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悔故故惱蛩鳴。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菊夢》)夜半醒來,寒月在天,秋蟲纏綿,那一份孤清悲戚同誰言?
如果要用一種花來形容李紈,非梅花不可。
李紈極愛梅花。第六十三回為慶祝寶玉生日,怡紅院開夜宴抽花簽玩,李紈抽到的簽上畫著一枝老梅,寫著“霜曉寒姿”,那一面舊詩是:竹籬茅舍自甘心。李紈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
李紈簽上這一句詩出自宋代詩人王淇《梅》:“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詩中的林和靖是林逋,他一輩子隱居山林,以梅妻鶴子自得其樂。而李紈住在稻香村的竹籬茅舍里,甘于孤寂寧靜的生活。后來海棠結社,她自取詩號稻香老農。
第五十回,大觀園群美集結蘆雪庵,賞雪吟詩。李紈舉目看見那半坡怒放的紅梅,不禁心生艷羨。閉目想象那幅圖景吧:上百株紅梅齊齊綻放,燦若云霞,香欺蘭蕙。一場突如其來的白雪給這些梅花披上了一件潔白的紗衣,白雪紅梅交相輝映,越發襯托出梅花的灼灼光華。宋代詩人杜耒《寒夜》詩云:“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可見在詩人眼中,梅花是雅致生活的表征。
李紈出生于書香門第,自小在詩詞書香的氤氳中長大,即便她古板的父親不支持她多讀書,她其實也是讀了很多書的。這一點從她在大觀園詩社的每次點評中即可見端倪。
李紈酷愛梅花,霜侵寒枝卻依然昂首怒放,暗香襲人高雅恬靜。梅花的孤清的處境和高潔的品性都與她的人生暗合。所以在一眾雅人中,是李紈最先發現櫳翠庵的梅花之美并最為迫切想要梅花插瓶。但是她并不自己向妙玉要,而是命寶玉去向妙玉求取:“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
這席話深可疑怪。李紈為什么討厭妙玉為人?嫌她孤高清傲?但她們一個是庵中尼姑,一個是寡婦奶奶,哪里會有交集?厭從何來?或者可以理解為,她自己上門要紅梅,極有可能碰個釘子。
但是為什么要寶玉去要?當寶玉前去時,黛玉不讓人跟著,說“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紈點頭稱是。這兩人之間打啞謎般的默契,是都看出來妙玉的暗戀嗎?
妙玉是放大號的黛玉,孤僻狷介處連黛玉都要甘拜下風,妙玉的判詞為“世難容”,說她“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連曹雪芹都說她“世難容”,可見她的乖戻確實已太過了。
她原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從她后來拿出的奇珍古玩來看,應也屬勛貴一族。邢岫煙說她“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奔到這里”。
她竟是一個全才,富詩才,擅奕道,曉音律,通經典,收藏古玩,精于茶藝,善于培植花草樹木。她所居住的櫳翠庵一年四季花木繁盛,所種植的梅花香欺蘭蕙。
小說中她露面的機會并不多,但存在感極強。比如第四十一回“櫳翠庵品梅花雪”,賈母帶著劉姥姥等浩浩蕩蕩來到了櫳翠庵。妙玉給賈母奉了一杯茶后就離開了,并沒有陪著主家聊天的興致。賈母等人走的時候,等她們一出門就把門關上了,之后還用水沖洗地面。
拉上寶釵、黛玉去吃私房茶是幌子,她真正想叫的人是寶玉。你看四人坐在那里吃茶,真正說話的人只有妙玉和寶玉。
她給賈母喝的是舊年的雨水,而給寶黛釵喝的則是五年前收集的梅花上的雪水。
她還對黛玉冷笑著說:“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隔年的雨水哪有這樣的輕浮,如何吃得!”而且使用的茶具也大有分別,給寶釵、黛玉的是珍玩古器,給寶玉的是自己常用的綠玉斗。
妙玉和寶玉在一起的時候應是帶著幾分悸動的曖昧的,仿佛能透過書頁看到她白皙的臉頰邊讓人生疑的紅暈,忽然煽動起來的蝴蝶羽翼般的眼睫毛。她心儀于他,所以當他前來求取紅梅的時候,她尋了梅園中最漂亮的一支給他。因為太開心,她順便給榮國府的主子每人送了一支。那樣的心花怒放如同紅梅一樣綻放在眾人面前。
黛玉知道妙玉心思還說得通,李紈又是從何處得知的呢?她似乎也是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所以派寶玉求花,還讓丫鬟準備了一個美女聳肩瓶儲水準備。
可見她厭惡妙玉,很可能是厭惡她身在佛門心在紅塵的不安分。也由此可見李紈并不是真的心如槁木,而是感官敏銳得很,還極善于借機行事,利用人利用得順手且坦蕩。
李紈其實也愛個花兒朵兒的,講究生活質量和生活情趣,并沒有一味將自己埋在死灰里。所有這些雅人文士中是李紈最先想到用紅梅插瓶,又是她想到借寶玉之手弄到花。她的心思也是頗為慧黠的。
所以,她想取梅花插瓶的愿望就顯得十分特別。那樣一只美女聳肩瓶上怒放的梅花有著對生活的熱愛,對美的珍惜,甚至密藏著對愛的向往。那樣一支花朵燦爛的紅梅不僅耀亮了眾人的眼,也透露了她的心。
(作者單位:河南理工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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