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密、王沂孫、張炎、仇遠、陳允平諸人,皆宋末元初時期格律—風雅詞派的大將;其中,張炎尤為突出,成就最高,影響也最大。而且“無論從生活遭遇的前后對比,還是從其詞風的前后轉變看,他都是具有代表性的;‘解剖’他一個,便可基本了解其整體”③。另外,根據拙著《宋詞題材研究》第二章統計,張炎有名篇8首④,與晏幾道等數,處吳文英(10首)、賀鑄(9首)之后而居劉克莊(7首)、張先(6首)之前,而王沂孫、周密僅分別有名篇5首和4首。從這個角度講,張炎也合當此選。第三,在宋末元初詞壇,張炎是一位在創作與理論上都取得杰出成就的詞家,創作上轉益多師,甚至兼采豪放派詞風,以之作為宋元之際格律—風雅詞派“沉積期”的代表,更有說服力。此外,張炎年輩較周密(1232-1298)、王沂孫(1233-1293)二人為晚,作為元代遺民,習慣上仍系于宋代,而其詞學通過他的學生陸行直,在元代發揮了直接的影響。所以從詞學承傳看,張炎也比較適合作為宋元之間的詞學代表,當然包括宋代浙江詞在內。“總之,張炎是宋末的大家,是宋詞的結束者。”①
張炎的身世和生平,在楊海明先生所著《張炎詞研究》一書中,有比較詳細的考論。這里只對其生平作一簡要的介紹。張炎(1248-1320?),字叔夏,號玉田,晚號樂笑翁,祖籍成紀(今甘肅天水),張俊六世孫,世居臨安(今杭州)。曾祖張镃、祖父張濡、父親張樞,都是有名的詞客。張濡于宋末駐守獨松關(位于今浙江安吉和德清兩縣交界處),部下誤殺元使廉希賢、嚴忠范,次年(1276)臨安淪陷,張濡被元兵磔殺,張樞亦同時遇害,家產籍沒。時張炎年二十九,因而流落江湖。據康熙《常州府志》卷九“陵墓”條記載,“無錫縣循郡王張俊墓,高宗御書碑額曰:‘安民保泰翌戴元勛之碑。’后楊璉真枷發之。”則知張氏祖墳遭到了與南宋諸帝陵寢同樣的命運。至元二十七年(1290),曾被征北上,至大都(今北京)繕寫金字藏經,但次年春后即南歸。晚年落魄縱游于江浙各地,賣卜為生,與王沂孫、周密、鄭思肖、鄧牧等遺民交游酬唱。卒于元延祐七年(1320)后,年七十余。有《山中白云詞》八卷,《全宋詞》錄存302首。又作《詞源》二卷,討論詞的音律和風格。另外,元人袁桷《延祐四明志》卷七存其詩一首。
在宋元之交幾位格律—風雅派詞家中,張炎的成就是較為全面的。上文已提及,除理論、創作兼擅外,在創作上也轉益多師。他的學生陸輔之著《詞旨》一卷,自謂“從樂笑翁游,深得奧旨制度之法”,認為“周清真之典麗,姜白石之騷雅,史梅溪之句法,吳夢窗之字面,取四家之所長,去四家之所短”,便是張炎填詞的“要訣”。②陸氏所言,多在字句間,未必允當,但張炎進出諸家卻是肯定的。
大體而言,以1276年的國破家亡為轉折點,張炎的詞體創作可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的詞風流、儒雅,反映的主要是承平公子的貴族生活,風格婉麗淡雅;后期的詞則“備寫其身世盛衰之感”,每有“蒼涼激楚”之作③。如果具體些,后期還可以再細分。比如以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被征北上大都為契機,張炎的詞風又有了一個非常鮮明的變化,詞中多了蒼莽雄渾的北國風光,故國之思和身世之感得到增強,風格變得豪壯起來。而1291年南歸后,漂泊窮愁,詞中的家國身世之感更加深沉;為求心靈的平衡與解脫,隱逸超曠思想大為抬頭。由于張炎前期詞存世很少,所以總體看,黍離之悲是張炎詞的基本主題,深婉凄愴是它的主體特色。茲將張炎數階段詞體創作的特色和成就,及其藝術淵源,論述如下。
首先,來看張炎前期的詞體創作。張炎傾摹清真、白石,論詞力主“清空”、“騷雅”,我們可以用他前期的詞來印證他的詞學觀。下面這首《南浦·春水》,是張炎的成名作,也是他前期的代表作。詞云:
波暖綠粼粼,燕飛來、好是蘇堤才曉。魚沒浪痕圓,流紅去、翻笑東風難掃。荒橋斷浦,柳陰撐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絕似夢中芳草。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凈洗,花香不了?新淥乍生時,孤村路、猶憶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觴詠如今悄。前度劉郎歸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鄧牧《山中白云詞序》云:“《春水》一詞,絕唱千古,人以‘張春水’目之。”細味此詞,并無高情深意,其妙處全在鋪展的安詳從容、狀物的清麗傳神。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云:“論其格局,先寫景,后言情,意亦猶人。審其全篇過人處,能運思于環中,而傳神于象外也。”所謂“運思于環中”,即圍繞中心“春水”來組織素材也;“傳神于象外”者,謂能抓住各種富有特征的景物,將春水所包蘊的情態和意味一一揭露出來。又因為每每將景物安排在美麗的典故或傳說中,以實比虛,語帶感情,所以整首詞顯得意境朦朧、情韻悠長。此詞在內容上大致可分為四個意群。首句至“扁舟小”為首層。首句“暖”、“綠”,寫西湖春水本身的美,接著用燕回蘇堤、魚沒浪圓、風戲落花、舟渡荒橋等以春水為背景的鏡頭,全面展示西湖春日之美。“回首”二句為第二層,由湖水聯想到大大小小的池水,寫春日池塘之美,表明春水充盈人間,綠意盎然。作者化用謝靈運《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名句,及此句得自夢境的典故,將現實中的池塘春草,說成是夢境中才有的美景,既貼切,又空靈。至此,春水之美,似乎已經寫盡。不意作者宕開一筆,別開生面,將詩思引向為春水提供源源活水的溪流。從過片首句至“那回曾到”是第三層,寫溪流中的春水。“和云”句,引人詩情遠游,并將溪流擬人化;“洗花香不了”,側面寫溪邊繁花開放,落花使溪流變成了香溪。循溪而行,自然一路美景。“新淥”二句,化自隋煬帝《野望》詩和秦觀《滿庭芳》詞的“流水繞孤村”,但比較隱秘,且脫去原詩原詞寒秋般的感傷、低沉氣息,而保留了溫暖和明麗,這正是“新淥”即春水所帶來的。最后,又由第三層的追憶,自然地以情帶景,關合主題。“茂林觴詠”用的是王羲之《蘭亭集序》典故,末二句用的是劉、阮入天臺山遇仙典故,總之都是極優美、誘人的所在,而兩則故事的精神則全在春水——流觴之溪與桃源之溪,從而把詞作提升到高境。就連高士的雅集、美麗的愛情都離不開春水,則春水之意蘊不可謂不高遠了。這里運用的,同樣是以實比虛的手法,美麗的故事和傳說,賦予春水以無窮的意蘊和魅力。這首詞,看似平淡,其實奇崛,雖無宏旨,但有深境,充分體現了張炎前期詞清雅婉麗、深情綿邈的特色。我們從中不難看到秦觀的柔情、周邦彥的鋪陳、姜夔的清空、吳文英的妍雅。
張炎今存詞302首,絕大多數都作于后期,名篇佳作也多誕生于后期。茲再按上文的細分,對張炎后期三階段的詞體創作,各取一兩例進行論析。1276年,是張炎詞體創作風格轉變的分水嶺。同樣是寫春天,下面這首《高陽臺·西湖春感》,在題旨、意境和風格上,都與《南浦·春水》完全不同。詞云: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此詞乃宋亡后重游西湖時所作。因為兼具家破人亡之痛,故張炎的亡國之恨,遠比一般人深刻沉痛。開篇“接葉”三句,直敘眼前景物;暮春時節,鶯藏絮卷,傍晚時分,斜照鋪水,詞人舟游斷橋歸來。接著“能幾番”二句,傷春之情陡生,感盛時之不再,美好之不常,含有無限欷歔。再接著“東風”二句,言春去大半,只有薔薇孤芳尚在,葬春的喪鐘似乎已經敲響。此二句一順一逆,一縱一收,令人驚悸。結拍“更凄然”三句,遞進一層,言浩瀚西湖,于亂后已無一點春色,將亡國破家的深悲巨痛托出。張炎《詞源》卷下論作法,認為“最是過片不可斷了曲意,須要承上接下”。此闋過片,可為例證。上片既寫于“斜日歸船”環望“萬綠西泠”,則自會有燕子飛入視野,承上;見燕子想起劉禹錫的《烏衣巷》詩,于是油然而生吊古傷今之情。這就使上下片一氣貫通,詞情更為深沉,詞意更為暢通。“韋曲”地處長安南,唐時望族韋氏世居于此。杜甫《贈韋七贊善詩》引時諺云:“城南韋、杜,去天五尺。”“斜川”,湖名,地處江西星子、都昌二縣之間,陶淵明游賞之地,陶作《游斜川》詩云“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韋曲”、“斜川”在這里分別被借作當年的繁華、游賞之地。“苔深”、“草暗”,繁華已煙消云散,剩有青苔登階、荒草覆地。雖明言長安,實暗指臨安。一想到國破家亡的慘劇,自然悲愁攻心;歷史上的盛衰總太隔膜,如今降臨到自己身上,才感覺分外鋒利,有犁膚之痛。這悲愁濃烈而彌漫,無可逃脫,令人窒息。可作者不直接說,而是借用辛棄疾《菩薩蠻》詞句“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說連鷗鳥也感到愁恨了。詞人感物,無窮深廣。尤其是從一個公子王孫、風流雅士一落而為流浪漢時,這種悲痛更是常人不能想象的。下文“無心再續笙歌夢”二句,便是這種心境的反應。“笙歌”,富貴安閑之娛樂;“夢”,風流已為陳跡;“無心再續”,夢也難堪。悲愁深重如此,人何以堪?“掩重門、淺醉閑眠”,銷愁唯有“醉”、“眠”而已。末尾“莫開簾”三句,更入一層,言就連飛花啼鵑也不忍再聽、不愿再見。通篇詞意悲怨,令人嗚咽欲絕,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也。至于情景的虛實結合,結構上的振起與綰合,可以看到夢窗的痕跡;而格調上的柔軟、蘊藉又有清真、白石的影響在內。
張炎后期的許多詞作,都是將身世之感和亡國之音熔鑄一體。如其詠物名篇《解連環·孤雁》即是又一例。詞云: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誰憐旅愁荏苒?漫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
本篇是《山中白云詞》中詠物詞的代表作,它比《南浦·春水》更為杰出。據孔齊《至正直記》,“張叔夏孤雁詞,有云‘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人皆稱之曰‘張孤雁’”。孤雁,失群無助之雁也,詠雁即是喻己,是用側筆抒懷,寫自己深沉廣大的旅愁。常國武先生于此寫道:“全詞處處寫失群的孤雁,而處處又以孤雁失群隱喻自己羈旅漂泊的生涯;處處寫孤雁之思群,實際上是處處在隱喻自己的思念故人。是人是雁,亦雁亦人,兩者渾然一體。且于蒼涼悲壯的風格中,彌見思曲情深之妙。”①全詞構思精巧,體認細致,深沉婉轉,既能窮形盡相,又能寄意深微,而推敲鍛煉之功亦非僅于“寫不成字,只寄得、相思一點”二句,緊接著的“料因循”三句,“皆遣聲赴節,好句如仙”②,而“沙凈草枯,水平天遠”亦屬奇對③。至于風格,譚獻《譚評詞辨》云:“‘想伴侶’二句,清空如話。‘暮雨’二句,若浪花之圓蹴,頗近自然。”而“長門夜悄,錦箏彈怨”二句,上用唐人杜牧《詠雁》詩“長門燈暗數聲來”,下用錢起《孤雁》詩“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暮雨”二句之用崔涂《孤雁》詩“暮雨相呼疾,寒塘欲下遲”,自與清真、夢窗一脈相襲。
當然,詞家的風格也會隨著處境的改變而改變。張炎北上大都之行,對其詞風的轉變有很大的影響。在客觀上,他生平第一次有機會目睹滿目瘡痍的北方,體驗廣大人民的痛苦,認識到雄偉壯麗的山河因戰亂而破敗不堪的現實;于是,有意無意地,他的作品中有了感慨、憤激,格律—風雅詞派一貫輕賤的辛派豪放詞風,也隨之滲透進來。如《高陽臺》(古木迷鴉)、《凄涼犯·北游道中寄懷》、《聲聲慢·都下與沈堯道同賦》、《湘月》(行行且止)等闋,都是此期比較優秀的作品,而《壺中天·夜渡古黃河,與沈堯道、曾子敬同賦》則是其中最杰出的作品。詞云:
揚舲萬里,笑當年底事,中分南北?須信平生無夢到,卻向而今游歷。老柳官河,斜陽古道,風定波猶直。野人驚問,泛槎何處狂客?迎面落葉蕭蕭,水流沙共遠,都無行跡。衰草凄迷秋更綠,惟有閑鷗獨立。浪挾天浮,山邀云去,銀浦橫空碧。扣舷歌斷,海蟾飛上孤白。
沈堯道,名欽,汴人。曾子敬,疑即曾遇,號心傳,華亭人,工書畫,后入仕于元,任湖州安吉縣丞。二人皆與張炎同時被征北上寫經。《壺中天》即《念奴嬌》,幾乎每句皆仄聲收腳,音節拗怒,宜于表現豪放的思想感情;張炎此闋,選用短促的入聲韻,聲情更顯郁勃激壯,讀之使人慷慨。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評價此詞說:“此為集中杰作,豪氣四溢,可與放翁、稼軒爭席。”開拍三句,由夜渡黃河想起如今天下歸一,當年的對峙和偏安,終究只是徒勞,作為亡國破家之臣,唯有辛酸一笑。這里暗用張孝祥《念奴嬌》(洞庭青草)“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句意。“須信”二句,一言新朝征召必須北上,二言國破家亡未曾預料,做夢都不曾想到的事而今卻成為現實,感慨之沉痛可知。題曰“夜渡”,實自傍晚寫起。“老柳”三句,即渡河前所見黃河夕照圖,有雄渾壯闊之美。“野人”二句,則寫當地居民對“南人”夜晚渡河北上的驚奇。于此亦寫出征召命下,詞人們的倉迫棲惶和旅途的艱辛。“狂”字非言瀟灑豪邁,乃“野人”以為夜晚渡河之舉為狂也;不過,在客觀上,有豪情在焉。下片則具體描寫河上所見北國風光。“迎面”三句,極寫黃河兩岸的蕭條曠遠。“衰草”二句,上言四望凄迷,尚有衰草猶綠;下言舉世茫然,剩有沙鷗自閑。可知此二句義兼比興,既是寫景,亦微寓胸臆。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亦謂此二句“兼以書感,名句足敵白石”,又稱下句有“匹夫志不可奪”之意。受潛伏的志氣激發,詞人的心胸變得昂揚起來,于是有了“浪浮”三句。而這個情感變化,也是和時間的遷移、渡河的進程,同步進行的;事實上,正是月下壯美的黃河夜景激發出了詞人的豪情。近前是白浪滔天,遠岸則白云繞山,極目遠望,河水杳渺,如銀河橫亙碧空。至此,詞人激動的心情達到高潮。結拍二句,顯系亦由張孝祥《念奴嬌》(洞庭青草)結拍“扣弦獨嘯,不知今夕何夕”而來,但與張詞的放曠相比,顯得孤寂蒼涼。于湖獨嘯在“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之境,而以“獨嘯”為萬象之主;玉田則放懷“海蟾飛上孤白”之境,而終至“歌斷”。激昂慷慨之時,悲從中來,遂使“歌斷”;歌既斷而悲益甚,則所見無非悲涼。“孤白”,白茫茫一片孤寂;“飛上”,迅捷也,暗言心痛神傷之際,竟未留意月已高升。
1291年南歸之后,張炎的詞風又發生了不小的變化。“由于他脫離了北國風光,重新回到改朝換代后的江南,不可能再作氣勢雄渾、昂思奔放的豪壯詞。加之元朝統治已逐步鞏固,南宋滅亡已早成定局,詞人對新王朝的不合作態度,只能通過家國興亡與身世飄零之感來表現。……這又進一步深化了他的情感和詞境。”①這里選錄兩首分別作于1292年和1298年的詞作,加以說明。先看較早的《甘州》(即《八聲甘州》)一闋:
記玉關、踏雪事清游,寒氣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長河飲馬,此意悠悠。短夢依然江表,老淚灑西州。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載取白云歸去,問誰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向尋常野橋流水,待招來、不是舊沙鷗。空懷感,有斜陽處,卻怕登樓。
原調下有小序云:“辛卯歲,沈堯道同余北歸,各處杭、越。逾歲,堯道來問寂寞,語笑數日,又復別去。賦此曲,并寄趙學舟。”趙學舟,字與仁,亦曾參與寫經。“辛卯”為至元二十八年即1291年,“逾歲”則1292年矣。此詞寫于南歸以后,內容是懷念北游生活及感懷,故系于后期創作的第三階段。不過,因為創作時間距北游不遠,所以上片的寫景還保留了一些清雄慷慨色彩。《八聲甘州》有邊塞詞的格調,悲壯蒼涼,拿它來寫家國之痛和身世之感,非常適合。短暫的北游,張炎未有任何收獲,南歸后他漂泊于浙北、蘇南一帶。此詞便是張炎在北游歸來更加落魄失意的心情下寫的,此時張炎四十四歲。上片起拍五句,由“憶”字領起,追憶昔日與沈堯道諸友人在北地交游時的情景。“玉關”,泛指北方。作者僅用“踏雪清游”、“寒氣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長河飲馬”數語,清雄闊大,描繪出了與江南截然不同的北方的地域風光和生活特點。不僅意興豪邁,而且可以入畫。一個“脆”字,即顯出煉字之精,音感、質感呼之欲出。可惜這一次短促的北游只像一場來不及把握的短夢,猛然醒來,發現自己依舊身在江南,面對故國殘破的山河,只有空灑老淚了。“短夢”二句折入現在,一句點醒。“西州”,古城名,在今南京西。據《晉書·謝安傳》,羊曇受到謝安的推重,謝安扶病回都時曾從西州城門而入;安死后,羊曇怕觸景傷懷,就避而不走西州路。有一次,羊曇大醉,不覺行至西州門,發覺后大哭而去。此處借“西州”指杭州。張炎先世雖為陜西人,但自六世祖張俊以來,便世居杭州,所以他流淚懷念的家鄉應該是杭州。此言自己年歲已晚,見故國而生悲慨,不禁落淚。國恨家仇集于一身,悲愁無邊無際,無法掙脫。“一字”二句,翻用紅葉題詩典故,言在這深悲巨痛面前,語言顯得多么蒼白無力,你只能承受和感覺,甚至每一片落葉都是凄慘的化身。足見遺民失國,北去南來,俱無佳致。下片表明自己選擇山中白云的生活方式,可是仍忍不住眷念故舊。換頭改出以疏宕之筆。“載取”一句,結合小序,寫友人來訪,給孤寂的生活帶來一些慰藉和溫暖,但僅數日之歡,友人又要回去,回到白云深處像我一樣去過他的隱居生活。“問誰”二句,化用屈原《九歌》捐袂、遺佩的典故,寫與友人依依惜別、縈懷無已的情誼,乃故作搖曳,以疏間密。“折蘆”二句,上句借前人“折梅寄遠”典故,寄托留別之意;下句就所折蘆花,借喻自己零落如秋荻的身世和心境。“向尋常”三句,喻知己難得,言友人既去,平常雖亦能找到二三朋友,但畢竟不是故交。反襯一筆,愈見故交情深。收拍“空懷感”三句,點明感慨,言孤愁之極,只能靠登樓遠望來排遣,可是登樓所見,“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辛棄疾《摸魚兒》),不登也罷,只能空懷感念而已,真是沮喪到了極點。這里,故人的飄散,自身的孤零,山河的易主,匯合成古今興亡的滄桑,而這一切懷古傷今,充其量只落得一個“空”字罷了。“怕”字則更道盡一個讀書人內里的怯弱,反襯出一個時代的創傷是何等的深刻沉痛。張炎常用“怕”字,除了詞人工愁善感的心靈素質,自應還有引發這種“怕”的許多時代和社會因素。縱觀全篇,由景到情,由壯及悲,由友情而及國愁家恨,文字極為警策,一股清剛悲愴之氣回蕩其間,即使全篇有旋折流走之妙,也將讀者引入愈漸深沉窈窕的情境中去。此種結構,似有“夢窗家法”在焉。
如果說作于1292年的《甘州》尚余一縷清強之氣,那么下面這首寫于1298年的《月下笛》則更多凄苦之音了。詞云:
萬里孤云,清游漸遠,故人何處?寒窗夢里,猶記經行舊時路。連昌約略無多柳,第一是、難聽夜雨。謾驚回凄悄,相看燭影,擁衾誰語?張緒,歸何暮!半零落,依依斷橋鷗鷺。天涯倦旅,此時心事良苦。只愁重灑西州淚,問杜曲、人家在否?恐翠袖、正天寒,猶倚梅花那樹。
詞前有小序,曰:“孤游萬竹山中,閑門落葉,愁思黯然,因動《黍離》之感。時寓甬東積翠山舍。”可知此詞乃自述國破家亡之痛。開篇化用陶淵明《詠貧士》詩“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之句,以孤云自擬,言只身遠游,思念故人。思念不得,遂生夢幻。“寒窗”以下四句,即寫夢中行經故地。夢中最分明的則是故宮殘柳、寒夜擾眠。唐時的連昌宮因元稹《連昌宮詞》感嘆它的荒涼殘破而著名,詞人因借指南宋舊時宮苑。“謾驚回”三句寫夢后,謂醒來獨對燭影,擁衾孤坐,無人共語。詞人悲涼的心境,幾達極限。如此抑郁之情,必得舒展,方能求得心靈的平衡。下片果然側重抒發詞人飄零的身世。換頭以南齊張緒自比,感嘆到遲暮之年仍不能回鄉,呼應開篇的孤身遠游。不幸的身世是詞人傷心的根源,一旦觸及,則感慨叢生。“半零落”以下,俱為傾訴的內容。詞人思念西湖的鷗鷺,憂懼它們零落無多;暗喻故舊凋零,再會難期。斷腸人在天涯,最是念家;只恐家破人亡之后,舊居已蕩然無存。雖然再見也只是徒掬一抔傷心淚水,可詞人無法不思念;家是他的泊宅,親人、故交則是雙桅。游思至此,自然又懷念起天各一方的故交知己,他們是詞人最后的依賴。故詞人便將感情定格于此,化用杜甫《佳人》詩句,為他們來一個特寫:“正天寒,猶倚梅花那樹。”詞人稱揚故人潔身自持,堅守氣節,堪與梅花凌寒傲放的品格相輝映;筆法曲折而意蘊深厚,寫出一代逸民心聲。全詞感情凄愴纏綿,音律和諧婉轉,文辭雅麗蘊藉;在結構上,潛氣內轉,空際傳神,既見法度井然,又極流暢之致。這樣的作品,實兼有白石、夢窗二家之長,而無二家之短。
類似的內容和感情在張炎后期詞作中經常出現,《思佳客·題周草窗〈武林舊事〉》是一首感情濃烈、表達酣暢的佳作。拙見以為,它比按數據統計而進入“宋詞名篇三百首”的兩首《清平樂》(“采芳人杳”、“候蛩凄斷”),還要動人,還要有力量。詞云:
夢里瞢騰說夢華,鶯鶯燕燕已天涯。蕉中覆處應無鹿,漢上從來不見花。今古事,古今嗟,西湖流水響琵琶。銅駝煙雨棲芳草,休向江南問故家!
周密《武林舊事》記南宋都城臨安的掌故舊聞,其中也寄托了作者的黍離之痛和故國之思。張炎閱后感慨萬千,故作此詞,給予極高的評價。讀之覺有凄厲之聲,噴薄而出。劉乃昌先生評曰:“小詞尺幅千里,含納古今,哲思深邃,哀婉沉痛,足為一代興亡作一收攏和歸結。”①
從上面的舉例和分析不難看出,張炎詞體創作的風格是多方面的。翻閱《山中白云詞》,誠如劉熙載《藝概》卷四所言,“大段瓣香白石,亦未嘗不轉益多師”。除繼承、吸收本派歷代詞家的技巧和經驗外,張炎在后期還向豪放詞家學習,取精用宏。所以,讀者不但經常在張炎詞中看到柳永、賀鑄、周邦彥、史達祖、吳文英特別是周、吳二家的痕跡,也能感受到蘇軾、辛棄疾等人的氣派。
事實上,與他差不多同期的周密、王沂孫等人,也都是轉益多師的典范。比如“周密詞往往逼肖周邦彥”,如《玉京秋》(煙水闊);“也有不少借鑒姜、吳兩家的痕跡。例如《三犯渡江云》(冰溪空歲晚)、《曲游春》(禁苑東風外)、《長亭怨慢》(記千竹萬荷深處)之類,顯然刻意模擬姜夔”,“又如《齊天樂》(宮桅融暖晨妝懶)、《夜合花·茉莉》、《朝中措》(茉莉擬夢窗)之類,頗得吳文英之風神”;“至于他后期的詞,則大體是沿著姜夔的風格,兼與王沂孫、張炎等人互為影響,而趨于清疏、凄咽”。王沂孫作詞,雖主要效法姜夔,但也“有借鑒柳永、周邦彥者,如《一萼紅·紅梅》、《一萼紅·初春懷舊》、《三姝媚·次周公謹故京送別韻》、《金盞子》(雨葉吟蟬)以及《瑣窗寒》(出谷鶯遲)、《應天長》(疏簾蝶粉)之類。有效法吳文英之遣詞造句者,如《天香·龍涎香》上片、《露華·碧桃》之類。……此外,他也與同時代的周密特別是張炎互為影響,因而他們詞作的風格也比較接近”。①宋末元初浙江詞壇格律—風雅派名家中,只有陳允平擬周而不化,成就也不高。
由此可見,宋元之際的浙江詞壇,格律—風雅詞派各家在創作手法和藝術風格上都有較強的互補、融合的傾向或要求。這不是偶然的詞學現象,它是格律—風雅詞派在形式和技藝上精益求精之后的結果。事實上,早在吳文英那里,已將詞藝發揮、運用到極致,夢窗詞就是詞藝的集大成。正因為將各種詞藝發揮到極致,夢窗詞才未能像清真詞那樣圓融,也未能像白石詞那樣清雅,而是具有多種極端的病態之美,諸如張炎特別提出的“質實”,又如濃烈的夢幻境界、眩目的語言色彩、意識流結構方式等。若用今天的文學眼光來看,夢窗無疑是熱衷于藝術實驗的“現代派”。
夢窗之后,極貌追新的實驗作風便回落下來。此后的詞家大多是在前輩的哺育、引導下,學習、借鑒已有的經驗和技藝,以效法一家為主而兼采別調,周密、王沂孫、張炎莫不如此。即使是崇拜清真的陳允平,也還有不少令詞的風格比較接近五代北宋,比如《思佳客》五首就明確標明是“用晏小山韻”,而《百字令·斷橋殘雪》則學姜夔,《婆羅門引》(兩峰插云)則學吳文英,《酹江月·賦水仙》則受張炎影響。所以,總體看,以張炎為代表的宋末元初兩浙格律—風雅詞派,在詞藝上已進入融合、趨同的發展階段,他們在創作上表現出共同的旨趣和特色,諸如以家國身世之恨為主要表現內容、優雅迂曲的表現形式、富艷精工的修辭技巧、感傷悲涼的詞風等。這些旨趣和特征沉積下來,便對后來浙江詞學的發展,特別是清代浙派的興盛,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鑒于此,本章將此期界定為“沉積期”。
最后,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張炎還是宋元之際最重要的一位詞學理論家,其所著《詞源》二卷,完全可以看成是兩宋格律—風雅詞派的藝術總結。《詞源》的宗旨和主要觀點是什么?歸納起來,就是三點,曰“旨趣高遠”、“雅正”和“清空”。前兩條相近,可以合一;“清空”則是一種境界,真正達到并不容易。因此,格律—風雅詞派的理論核心,實際上正是雅正;講求詞律也好,謀篇布局也好,推敲鍛煉也好,目的只有一個,即要使歌詞變得醇雅、高貴起來。由張炎逆推,直到張先,格律—風雅詞派的共同特征正在于“雅正”二字。遙想北宋前期,張先之所以得到士大夫階層的認可,主要原因就在于他“韻高”即雅正罷了。
由此我們似乎可以悟出一個道理,凡事要想有最充分的發展,成就穩固的基業,最保險的做法便是承認、接受既有的法則和經驗,在體制許可的范圍內作各種嘗試,精益求精,融會貫通,從而達到目的。從宋代格律—風雅詞派在浙江一省的發展、壯大過程,似乎可以發現兩浙文化傳統中不少值得人們重視和借鑒的經驗。
③楊海明《唐宋詞史》,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621頁。
④張炎的8首名篇依次是:《高陽臺》(接葉巢鶯)、《解連環》(楚江空晚)、《八聲甘州》(記玉關踏雪事清游)、《南浦》(波暖綠粼粼)、《月下笛》(萬里孤云)、《清平樂》(采芳人杳)、《壺中天》(揚舲萬里)、《清平樂》(候蛩凄斷)。
①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下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713頁。
②《詞話叢編》第一冊,第301-302頁。
③《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九《山中白云詞》提要。
①孫望、常國武主編《兩宋文學史》下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64頁。
②鄧廷楨《雙硯齋詞話》,唐圭璋《詞話叢編》,第2532頁。
③陸輔之《詞旨》卷上。
①陶爾夫、劉敬圻著《南宋詞史》,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68頁。
①劉乃昌選注《宋詞三百首新編》,岳麓書社2000年版,第408頁。
①孫望、常國武主編《宋代文學史》下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38、354-35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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