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浙江詞的階段性成就
茲即依上述所分三期,討論明代浙江詞,并按詞家成就之大小、特色之顯微,或詳或略。
首先,討論明代前期浙江詞。
明代前期浙江詞,表現出三方面的創作特色:一是繼承元代后期浙江詞任性主情的作風,詞情率真清新,這是一般詞家都有的共性;二是受易代風云之激蕩,而多慷慨嗚咽之音,可以劉基為典型;三是受明初高壓政治、森嚴文網之禁錮,轉向世俗與淫靡,可以瞿佑這代表。劉基、瞿佑可謂明初浙江詞壇二雄,自當詳論,余者視情況或詳或簡。
劉基(1311—1375),字伯溫,號犁眉,處州青田人。元元統元年(1333)年進士。任高安縣丞,有廉直聲。官至浙江儒學提舉,因受排擠壓抑,怒而棄官歸隱。至正二十年(1360),受聘至金陵,陳時務十八策,為朱元璋籌劃軍事,佐其剪滅群雄,北伐中原,建立帝業。明初授太史令,累遷至御史中丞。明初重要典章制度,多由劉基與宋濂等計定。封誠意伯,以弘文館學士致仕。性剛嫉惡,堅毅慷慨。后為胡惟庸所構陷,憤憂卒。正德中追謚文成。劉基博通經史,精工詩詞古文。《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六十九謂“其詩沉郁頓挫,自成一家,足與高啟相抗。其文閎深肅括,亦宋濂、王祎之亞”。《明史》卷一百二十八本傳亦謂其“所為文章,氣昌而奇,與宋濂并為一代之宗”。著有《誠意伯文集》二十卷。其詞集名曰《寫情集》,惜陰堂裁為《誠意伯詞》,計242闋。另外,清人徐釚《詞苑叢談》卷八錄劉基《沁園春》1闋。合計,劉基今存詞共243闋。
劉基是明初浙江詞壇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的一代詞宗,不唯數量豐富,而且品質杰出。葉蕃序《寫情集》云:“或憤其言之不聽,或郁乎志之弗舒,感四時景物,托風月情懷,皆所以寫其憂世拯民之心,故名之曰《寫情集》,厘為四卷。其詞藻絢爛,慷慨激烈,盎然而春溫,肅然而秋清,靡不得其性情之正焉。”清人陳廷焯《云韶集》卷十二評“伯溫詞秀煉入神,永樂以后諸家遠不能及”。近人王國維《人間詞話》卷下稱“明初誠意伯詞,非季迪、孟載諸人所敢望也”,而吳梅《詞學通論》則言其詞“固足為朱明冠冕”。據葉蕃小序推斷,《寫情集》中的作品大多寫于入明之前。其時,劉基尚是一位懷才不遇、有志難騁的仁人志士,故其作詞,雖以清婉秀麗、典雅精工為主導風格,然每每志深而筆長,嗚咽而倔強,比興寄托,深沉含蓄,甚至偶露崢嶸,豪情激蕩,慷慨任氣。至于一般的寫景言情之作,自是婉約詞家的當行本色,秾纖秀煉,妙麗流美。
劉基詞取材寬廣,風格多樣,其中最有價值的作品,則大致有以下幾類:
其一,為詠懷詞。劉基的詠懷詞內涵豐富,或展示傷亂憂世之心,如《漁家傲》(江上秋來惟有雨)、《浣溪沙》(布谷催耕最可憐)、《江神子》(絲絲纖雨織黃昏)、《八六子·晚思》、《醉落魄》(東風太惡)、《蝶戀花》(白水茫茫煙渺渺)等;或傾吐郁積難伸之志,如《水龍吟》(雞雞風雨瀟瀟)、《玲瓏四犯·臺州作》、《江神子》(城頭吹角夜沉沉)、《一剪梅》(征雁來時木葉紅)、《沁園春·過安慶吊余忠宣公》等;或流露憂懼苦悶之情,如《踏莎行》(瓶水知秋)、《摸魚兒》(問春光尚余幾許)、《沁園春·清明日作》、《憶秦娥·次石未公韻》、《渡江云·初夏即景》、《隔浦蓮》(朱簾不卷晝雨)、《聲聲慢·詠愁》、《阮郎歸·怨情》、《尉遲杯·水仙花》等;或吟謳隱逸超邁胸襟,如《水調歌頭》(雨過百花盡)、《歸朝歡》(紫燕成雛辭舊宇)、《浣溪沙》(半畝荒園自看鋤)、《漁歌子·為趙德懷賦》七首、《滿江紅·次韻和石末元帥》等;亦偶有直抒慷慨壯烈情懷之作,如《沁園春·和鄭德章暮春感懷,呈石末元帥》、《沁園春》(生天地間)。
劉基的詠懷詞,佳作很多,限于篇幅,不能逐類一一細說。在各類詠懷詞中,下面這首《水龍吟》最有著名,反映了劉基詞體創作的主導風格,可為劉基詠懷詞之代表作。詞云:
雞雞風雨瀟瀟,側身天地無劉表。啼鵑迸淚,落花飄恨,斷魂飛繞。月暗云霄,星沉煙水,角聲清裊。問登樓王粲,鏡中白發,今宵又添多少?極目鄉關何處?渺青山、髻螺低小。幾回好夢,隨風歸去,被渠遮了。寶瑟弦僵,玉笙指冷,冥鴻天杪。但侵階莎草,滿庭綠樹,不知昏曉。
這首詞所抒發的是典型的懷才不遇者對政治理想的訴求,當作于元末天下紛亂、作者未遇朱元璋之際,堪稱詞中的《登樓賦》。上片借王粲故事,言未遇明主,有才難申;下片借鄉關之思,言前途迷茫,歸宿難求。明人陳霆《渚山堂詞話》卷一即云:“劉未遇時,嘗避難江湖間,往見有《水龍吟》一闋云云。此詞當是無聊中作。‘風雨蕭蕭’、‘不知昏曉’,則有感于時代之昏濁。而世無劉表、‘登樓王粲’,則自傷于身世之羈孤。”清人徐釚《詞苑叢談》卷三亦云:“劉伯溫未遇時,賦感懷《水龍吟》云云,激昂感慨,擇木之志見矣。”全詞借言王粲,寄語鄉思,托辭景物,感情色彩顯得既鮮明強烈,又低沉含蓄,而詞的藝術感染力則愈見深厚矣。
有一類詠懷詞比較特別,需重點陳說,這便是寫詞人入明后憂讒畏譏、孤危惶懼的作品。如《聲聲慢·詠愁》:
無蹤無跡,難語難言,依依只在心曲。雨冷云昏日暮,海涯天角。輕衾夢回酒醒,夜悠悠、蟲響燈綠。事去也,縱相憐,不是那時金屋。鏡里清揚婉娩,憑朱檻,知他為誰顰蹙?鳳老桐枯,慘淡九峰青矗。湘江淚痕未盡,有哀猿、相伴幽獨。向此際,更那堪懷古送目。
在《寫情集》中,哀調苦語,觸目皆是,本篇徑詠其愁,極具代表性。作者并未明言愁者為何,雖然詞中運用“金屋”、“湘江淚痕”等典故,但顯然并非寫男女之情,而就其蒼茫、深沉與哀痛的基調與“懷古送目”的寫作目的看,分明可知其乃借言男女愛情,訴說知音不遇、有情難通的深哀沉痛。于此不難看出朱元璋猜忌苛刻,施行高壓政治,廣大文士窘迫艱危的處境。這樣的情感在《憶秦娥·次石未公韻》中,表現得更為強烈而集中。詞云:“陽春月,蜂喧蝶競芳菲節。芳菲節,風狂雨橫,魂消心折。鳳凰臺上簫聲絕,長洲苑里光陰別。光陰別,有人愁嘆,淚珠成血!”這類言說憂懼苦悶的詠懷詞為數頗多,大多寫得沉痛感人。這種憂畏之情,彌漫了劉基后期詞的創作,我們幾乎從所有類別的詞作中,都能發現它的存在。
其二,為詠物詞。劉基其人,偉烈其外,謹柔其內,感情極為敏感細膩。《明史》卷一百二十八本傳即云:“基虬髯,貌修偉,慷慨有大節,論天下安危,義形于色。……所為文章,氣昌而奇,與宋濂并為一代之宗。”且時人“西蜀趙天澤論江左人物,首稱基,以為諸葛孔明儔也”。劉基的詩文“氣昌而奇”,而填詞則幽婉典麗。其詞一方面遠祧晚唐北宋詞風,另一方面又深受南宋詞的影響。加上易代之際的風云激蕩和明初的政治壓抑,遂形成劉基詞婉約其外而沉郁其內、流美其韻而哽咽其意的創作范式。既不愿明言,又不能直言,便往往比興寄托,借景使物,以達其情。這樣的創作動因,在劉基的詠物詞中有最明顯的表現。
與前人相比,劉基的詠物詞創作進步顯著。首先是題材的拓展。前人詠物詞,多為風花雪月,除去這些傳統題材,劉基還詠及蛙、蝶、露、雨、槿花、紅樹、雞冠花、燈花,甚至檐鐸、游絲。其次是題旨的出新,這一點尤為難得。如《念奴嬌·詠蛙》之開篇:“問青蛙、有底不平鳴,真個為公私?”《玉漏遲·詠雁》之結句:“天路陰,誰知此情愁苦?”《驀山溪·詠檐鐸》要表達的是“憑誰細寫,此意入朱絲。呼郢客,招湘靈,添作江南調!”《風流子·詠草》則由“萋萋處,風景最愁人”聯想到“一生風度青春”。而《浣溪沙·槿花》、《踏莎行·詠游絲》二闋,通篇比興象征,旨意超拔。且看首闋云:
可怪西園木槿花,強將孤艷斗輕霞。不知門外夕陽斜。應有斷魂隨蛺蝶,豈無幽恨寄寒鴉?那堪橫被綠苔遮!
此詞寫槿花之孤芳自振、傲立迎秋,上片似反語相嘲,下片則情深惜悼,語調憤激,情感濃烈,分明是托花自比之詞。再聽后闋云:
弱不勝煙,嬌難著雨,如何綰得春光住?甫能振迅入云霄,又還旖旎隨風去。高拂樓臺,低黏花絮,如狂似醉無歸處。黃蜂粉蝶漫輕盈,也應未敢窺芳樹。
此詞同樣是借物自喻之什,概以游絲反襯自己孤危處境。首言游絲之細微無力,次言游絲之輕捷自由,末言游絲之護花意愿,迅速將詞旨拉升至高遠境界。
其三,為鄉情詞。思念故鄉是劉基詞體創作的主題之一,《寫情集》中此類作品甚多,往往借景言情,情景交融,大多深摯哀婉,優美動人。如《河傳·江上作》、《淡黃柳·臺城秋夜》、《怨王孫》(漏悄人靜)、《怨王孫》(翠被夜冷)、《賀新郎·愁思》、《玉樓春》(春來觸處花成綺)、《搗練子》(煙漠漠)、《阮郎歸》(寥寥庭館暮寒時)、《梅花引》(晚云凝)、《憶舊游·聞砧》、《滿路花》(山煙掠草低)、《玉燭新·夢歸》、《臨江仙》(樓外西風將雨過)、《菩薩蠻》(月華泛濫秋塘草)、《瑞龍吟》(秋光好)、《浪淘沙》(春半江城不見花)、《摸魚兒》(灑軒窗數聲疏雨)、《祝英臺近》(翠煙收)、《二郎神》(卷簾邀月)、《少年游》(清風收雨)等,數量眾多,羈思旅愁,深廣濃郁,讀之令人唏噓。且看《瑞龍吟》詞云:
秋光好。無奈錦帳香銷,繡幃寒早。鉤簾人立西風,送書過雁,依然又到。故鄉杳。空把淚隨江水,夢縈池草。何時賦得歸來,倚松對柳,開尊醉倒?衰鬢不堪臨鏡,鏡中愁見,蓬飛絲繞。門外遠山青青,長帶斜照。石泉澗月,辜負夜猿嘯。傷心處,楓凋露渚,荷枯煙沼,燕去玄蟬老。滿天細雨鳴羈鳥,花蔓當檐裊。庭院靜、遙聞清砧聲搗。擁衾背壁,一燈紅小。
此詞共三片,前兩疊字句、音韻等同,是所謂“雙拽頭”。首片寫家人來信,中片寫詞人由家信引發懷鄉思歸之情。下片承中片而來,追緬家鄉山水景物,悲秋傷老,情感轉加孤獨凄清。末句“擁衾背壁,一燈紅小”,精警傳神,令人黯然神傷。
在《玉燭新·歸夢》一闋中,劉基的鄉思表達得更為親切細膩。詞云:
羈魂悲別久。但悶曉憂昏,感新懷舊。任他萬壑千峰阻,徑度不勞回首。樓臺側畔,記向日、新栽花柳。斜照里、一帶青山,山前翠浮瓊溜。佳人倩笑來迎,有野舞村歌,齔童鮐叟。故池半甃,風葉動、攪亂數升科斗。周章未了,早畫角、吹殘更漏。翻惹起、無限愁端,中心自受。
詞人客久思歸,鄉愁難解,禁不住神游故里,聊以自慰。故鄉山水清麗,人物秀美,民風淳厚,生活自由而祥和。神游正酣之際,忽一聲畫角,吹裂詞人的懷鄉夢,于是無限鄉愁,如狂風回旋,又破門而入,齊集詞人心房,恣意妄為。
除去鄉愁,劉基在鄉情詞中,也表達了對事業和前途的擔憂。如《淡黃柳·臺城秋夜》篇末所言“白發參軍,青衫司馬,休向天涯淚滴”,《滿路花》篇末所言“歲暮蛟龍蟄。干將掛壁,任他苔銹生澀”,《賀新郎·愁思》所言“赤水珠沉迷象罔,暗塵深、不見長安道”,《摸魚兒》篇末所言“隨分莫多求,五湖有路,波浪未應阻”。
其四,為寫景詞。這類詞作多為短調,寫得蘊藉含蓄,色彩明艷,意境清拔,風韻綽約,讀之令人齒頰生香,情靈搖蕩,風格近于晚唐、北宋,與其詠懷詞大異其趣。如《謁金門》詞云:
風裊裊,吹綠一庭青草。天際夕陽無限好,斷腸芳樹老。塵世茫茫難料,有酒便須傾倒。落葉滿階從不掃,醒來新月皎。
又如《浣溪紗·處州葉叔安溪南草堂》寫道:
細草垂楊村巷幽,白沙素石引溪流。青苔磯上有扁舟。門外好山開罨畫,屋頂新月學簾鉤。窗風一榻似清秋。
再如《菩薩蠻·越城晚眺》:
西風吹散云頭雨,斜陽卻照天邊樹。樹色蕩湖波,波光艷綺羅。征鴻何處起?點點云霞里。月上海門山,山河莽蒼間。
以及《眼兒媚》:
煙草萋萋小樓西,云壓雁聲低。兩行疏柳,一絲殘照,數點雅棲。春山碧樹秋重綠,人在武陵溪。無情明月,有情歸夢,同到幽閨。
甚至連表達傷亂情懷的詠懷詞,也寫得明媚動人,鮮美如畫。如《浣溪沙》:
布谷催耕最可憐,聲聲只在綠楊邊。夕陽江上雨余天。滿地蓬蒿無舊雨,幾家桑柘有新煙。戰場開盡是何年?
明人王士貞《弇州山人詞評》所稱“劉誠意伯溫秾纖有致”,清人沈雄《古今詞話·詞評》卷下引江尚質評劉詞所言“妙麗入神”,上引陳廷焯“伯溫詞秀煉入神”之語,皆就其寫景而言。
當然,劉基的寫景詞,極少有純為繪景而作者。相反,大多數寫景詞都是借景抒情,甚至述懷言志。《浣溪沙》(布谷催耕最可憐)便是一個典型。此外,像《浪淘沙·秋感》、《鷓鴣天·冬暖》、《驀山溪》(檐鈴風過)、《長相思·晚興》、《金人捧露盤》(水如藍)、《長相思·嘉興道中》等,實乃布景陳情之作,不得視為單純的寫景詞。像《江神子》(霏霏輕雨弄秋光)、《阮郎歸·題畫扇》之類,視為詠懷詞亦未為不可。
其五,為閨怨詞。《長相思》(雁南歸)、《踏莎行》(雨過山明)、《生查子·惜花》、《江神子》(春晴楊柳郁金絲)、《虞美人》(紅榴花下宜男草)、《玉漏遲·初夏》、《花犯·秋夜》、《賣花聲》(門外綠楊堤)、《賣花聲》(樓上倚欄干)、《浪淘沙·閨怨》、《臨江仙·閨怨》、《蘇幕遮》(雨瀟瀟)、《浣溪沙》(裊裊西風吹草黃)、《生查子》(槐云亸墜鬟)等,都是《寫情集》中的閨怨佳作。
劉基的不少閨怨詞,既有傳統閨情詞女子傷春悲秋的習慣性主題和哀婉詞風,同時又融進了作者自身的生活閱歷和人生感懷,從而使詞的內涵變得更為深厚、堅實。且舉二詞為例。其一為《生查子·惜花》,詞云:
東風為愛花,著意吹原野。秾艷正堪憐,何忍輕吹謝!悶損玉樓人,獨立花枝下。微睇斂雙蛾,紅淚和花灑。
此詞顯然不是單純的閨怨詞,而有作者的寓意在焉。“東風”先是催花,既又摧花,讓讀者自然聯想到朱元璋對開國功臣的猜忌和迫害。這樣的寓意,托之以“惜花”,出之以閨怨,其手段是非常高明的。其二為《小重山》,詞云:
月滿江城秋夜長,西風吹不斷、桂花香。碧天如水露華涼。人不見,有淚在羅裳。何許雁南翔?堪憐一片影、落孤房。百年浮世事難量。空回首,天闊海茫茫。
篇末“百年”以下三句,顯然也突破了傳統閨情詞的藩籬。
劉基為有明一代最杰出的詞家,詞作數量豐富,題材廣泛。除去上述五類,尚有交游、節序、隱逸、懷古、閑愁等類別;而交游、隱逸、懷古、節序幾類,都是社會性較強的詩性題材,可見劉基詞反映現實生活的深廣度。限于篇幅,不能一一論述。但總體看,劉基詞長于抒情繪景,以深摯、哀婉、典麗為主要特色和主導風格。與其在現實世界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胸襟膽識和取得的豐功偉績相比,劉基的詞確實顯得過于陰柔、含蓄了。這一方面固然主要是其遠祧唐宋的詞體觀念使然,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時代政治的影響,以及性格中敏感、細膩的一面。但作為一代偉人、詞宗,劉基的風格和方向,無疑會對明代浙江詞壇產生重要影響。
瞿佑(1347—1433)>,字宗吉,號存齋,錢塘人。據瞿佑《歸田詩話》卷下記載,瞿氏少年時,即以和楊維楨《香奩八詠》詩、凌云翰“梅柳爭春”詞而知名當時。洪武中任宜陽訓導、臨安教諭。永樂中遷周王府長史,以詩禍編管保安。洪熙元年(1425)放還,復原職。瞿佑一生只做過幾任小官,不甚得意,但為人卻如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十二所云,“學博才贍,風致俊朗”。一生著述豐富,有《存齋詩集》、《歸田詩話》、《剪燈新話》、《春秋貫珠》、《閱史管見》,及詞集《樂府遺音》、《余清集》等二十余種。據《全明詞》及《全明詞補編》,瞿佑今存詞共242首,僅少劉基1首。
在明代前期幾位重要詞家中,瞿佑是創作特色最為顯著的一位。一是大量創作艷情詞;二是詞的俗化、曲化傾向更為突出。
詞本以言情為能事,從它誕生起便擅長于艷情的表達,但低俗變態之情當不在其內。蒙元實行民族等級制度,又長期廢除科舉,文士社會地位低下,沉淪放浪者為數甚多,沾染許多不良習氣,其末流至有以淫蕩邪褻為風流雅事者。瞿佑生當元明之際,文人放蕩不檢之風尤甚,又沒有劉基那樣的胸襟抱負,加之少年時即與楊維楨、凌云翰等名流交往,從而深受流俗影響而不自覺。據瞿氏《歸田詩話》卷下記載,楊維楨攜竹枝、柳枝、桃花、杏花四家妓恣游,過杭必訪瞿氏叔祖,流連累日,“嘗以《香奩八題》見示,予依其體,作八詩以呈”,“廉夫加稱賞,謂叔祖曰:‘此君家千里駒也!”因以《鞋杯》命題,予制《沁園春》以呈。大喜,即命侍伎歌以行酒。詞云云。歡飲而罷,袖其稿而去”。這樣的環境和際遇,自然進一步養成瞿佑暢寫艷情的詞體觀念。除《沁園春·詠鞋杯》這樣特為邪鄙淫褻之詞外,瞿佑尚有《滿庭芳》詠友人“遇而不諧”即向女子求歡不遂、《念奴嬌》詠“友人陳端歿于閩中妓館”、《南鄉子》詠“嘉興客館聽陶氏歌”、《西江月》詠“妓朱觀奴營造求題疏”、《醉太平》詠“送人往嘉興”等以狎妓冶游為內容的詞作。即以今日社會習尚與審美標準審視,亦難稱其雅。
詞之曲化、俗化,始自南宋。向滈、趙長卿、蔣捷等人試驗不斷。元代北曲興盛,詞體之雅重大不如前,曲化、俗化傾向日趨顯著,以致詞曲混淆。至元明之際,士風頹放,詞體的曲化、俗化現象就更為嚴重了。瞿佑本有由少年得意而促成的放誕不羈之習,恃才逞能,創作態度往往不夠嚴肅認真,走筆即成,故其詞之曲化、俗化,比一般人更甚。瞿佑《鷓鴣天》(村酒頻蒭不用錢)小序有“率口成俚語,走筆戲書”之語,雖是自謙,但就其總體情況而言,卻是實話。正因為經常游戲筆墨,如其《南鄉子·嘉興客館聽陶氏歌》所言,是“一曲新腔唱打油”,所以瞿佑的艷情詞也往往如其《賀新郎·送春》詞所言,是“便錦囊、縱有相思句,吟不到,斷腸處”,而流于淺淡輕浮了。
不過,蕭艾彌望,間有蘭蕙;披沙揀金,亦能獲寶。即就瞿佑之艷情詞而言,也有如《滿庭芳》這樣情真意切的作品。此詞出自瞿佑小說集《剪燈新話》附錄《秋香亭記》,據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十二,“或謂《秋香亭記》乃宗吉事,使其果然,亦元微之《會真》意也”。正因此故,《滿庭芳》一詞滿紙遺恨,幽婉深曲,情深意長。可見創作態度乃是決定詞作雅俗和境界高下的第一要義。
瞿佑畢竟是明代前期詞壇上的杰出詞家,其集中亦有不少如明人陳敏政《樂府遺音序》所云“詞調高古,而其間寓意諷刺。所以勸善而懲惡者,又往往得古詩人之遺意焉”之類的佳作。此類詞作有三,其一為懷古詞,其二為懷鄉詞,其三為詠懷詞。
先言懷古詞。如《八聲甘州》云:
倚危樓、矯首問天公,何時故鄉歸?對碧云千里,綠波一道,山色周圍。風景不殊疇昔、城郭是耶非。滿目新亭淚,獨自沾衣。遙望白云飛處,念堂堂甘旨,久誤庭圍。況兵塵四起,海內故人稀。負元龍、舊時豪氣,恨金戈、無計挽斜暉。欄干外、白鷗驚起,未信忘機。
作者自序云:“至正丙午季秋重到孤蘇,登樓有感。”明人陳霆《渚山堂詞話》卷三亦云:“瞿宗吉寓姑蘇,作《八聲甘州》以自遣。”且按云:“丙午乃至正二十六年,時張士誠尚據姑蘇。明年丁未滅亡,則是時張之國勢蓋蹙矣。”可見此詞乃作者特針對張氏小東吳之陵夷而發者。
又如《木蘭花慢·金故宮太液池白蓮》:
記前朝舊事,曾此地、會神仙。向鳷鵲橋頭,花迎鳳輦,浪捧龍船。繁華已成塵土,但一池秋水浸長天。白鷺曾窺舞扇,青鸞慣遞吟箋。多情唯有舊時蓮,照影夕陽邊。甚冷艷幽香,濃涵晚露,淡抹昏煙。堪嗟后庭玉樹,共幽蘭遠向汝南遷。留得宮墻楊柳,一般憔悴風前。
借詠金故宮內白蓮,發思古之幽情,題材算不得新鮮,但下片“多情”以下五句,繪物傳神,如在目前,而意境頓出,可謂善賦物者也。
生值易代之際,念亂懷古之情觸處可發。其《滿庭芳·西湖夜泛》云:
露韋催黃,煙浦駐綠,水光山色相連。紅衣落盡,辜負彩蓮船。點檢六朝楊柳,但幾個、抱葉殘蟬。秋容晚云寒雁背,風冷鷺鷥肩。華筵,容易散,愁添酒量,兵減詩顛。況情懷沖淡,漸入中年。掃退舞裙歌扇,盡付與、一枕高眠。清閑好,脫巾露發,仰面看青天。
聚散本無常,又添天下亂,更兼“漸入中年”,則幽愁何以堪?唯有“一枕高眠”、“脫巾露發”之豁達,方可消解其一二。此等懷古詞,可見作者之真情實感。
瞿佑的懷鄉詞,則多作于貶居保安時期,追念故土,觸景生情,每逢佳節良辰,更是情不能堪。如代表作《唐多令·九日登保安城樓》云:
千里塞垣秋,風沙滿戍樓。望天涯、何處是吾州?雁杳魚沉音信斷,空一片,暮云浮。佳節尚淹留,妻拏念我不?數年來、弊盡貂裘。采得黃花誰共賞?將破帽,自籠頭。
開篇二句寫邊塞情景,精警妥帖;以下寫對故鄉和親人的眷念,令人動容;末三句言自我慰藉,亦使人生惻隱之心。全詞感情之真摯、用典之自然,俱足供吟賞。而思鄉之殷切、深刻和沉重,則于《臨江仙·雨夜》中可見:
客里頻聞連夜雨,不堪滴碎鄉心。未秋天氣已蕭森。梧桐深院靜,楊柳小窗陰。短夢不成還又覺,起來坐擁孤衾。殘燈無焰漏聲沉。何須量海水,方信客愁深。
同類詞作還有《木蘭花慢·秋晚城南閑步》:
向郊原散步,知歲月,又秋深。莽衰草寒煙,汀浦掩翠,野菊堆金。荒村悄無人跡,但一渠流水繞城陰。落日群鴉聚散,長空孤鳥消沉。漁樵舊侶杳難尋,袖手自微吟。對滿目青山,橫崗斷垅,枯木喬林。峰巒四周環繞,恨重重、隔斷故鄉音。安得身生羽翼,摶風飛過遙岑!
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以戴罪之身孤苦零丁地在邊陲生活,其處境、心境可想而知。然而,身家不幸詞家幸,此詞感情之深沉,意境之闊大,幾乎全由瞿氏孤老危苦之際遇得來。寫于同一時期的《望江南·辛丑元夕》組詞,更從多個角度,具體比較邊塞與杭州的元宵節,以目前的荒涼、貧窮和孤寂,突出強烈的懷鄉之情,也是值得一讀的作品。
瞿佑的詠懷詞,可以十首《桂枝香》為代表,寫看破紅塵、超脫瀟灑的胸度,從中不難看出作者對現實的憤激與否定,惜立意雖高,詞藝粗疏,不堪細賞。瞿佑另有一首《沁園春·觀三國志有感》,寫自己閱讀《三國志演義》的感受和認識,批評陳壽不為二丁立傳于史德有虧,并表明自己尊劉的正統立場。另外,正如張仲謀先生《明詞史》所言,此詞在小說研究上也有不可低估的文獻價值。
除以上三類佳作外,瞿佑還有兩類詞,也寫得別有風致,更能體現瞿佑的性情和風格。其一為傷春悲秋的閑愁詞,其二為表達隱逸超脫情懷的閑適詞。
《卜算子·暮春》可為閑愁詞代表作,詞意高妙,詞語清峭。詞云:
雙鵲喚春來,雙燕銜春去。春去春來為底忙,有似波光注。一陣雨催花,一陣風吹絮。惟有啼鶯不負春,強要留春住。
作者于“丙午暮秋,寓居吳江別業”時所作四首《鷓鴣天》,可為閑適詞代表作。如其二云:
坡垅高低水四圍,人家相并列柴扉。休耕老叟模糊醉,失學頑童瞢董肥。斜日墜,暮煙微。出門黃葉打頭飛。數聲短笛騎牛過,一丈長竿趕鴨歸。
更妙的是,瞿佑有時竟能將閑愁和閑適兩種看似相反的情感水乳交融地統一到同一首作品中。且看下面這首題菊的《點絳唇》:
花稟中黃,挺然獨立風霜表。冒寒閑來,占得秋多少。正是重陽,蝶亂蜂兒繞。歸田早。為誰傾倒?有個柴桑老。
蘊藉風流,令人怡悅而神往,而瀟灑超脫之中,又有一絲淡淡的傷感和輕愁。
《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二百《樂府遺音》提要曾說瞿佑“詞欲兼學南北宋,反致夾雜不純,殊不稱其名也”。此說固然沒錯,但我們不妨反過來理解,認為瞿佑詞在一定程度上也學到了北宋詞的秾烈、南宋詞的清疏和元曲的平易。像《一剪梅·舟次橫塘書所見》,詠作者冶游情事,曲化、俗化的傾向都非常明顯,但寫得清麗流美,活潑可愛,可謂學北宋詞、南宋詞和元曲而兼得之者。詞云:
水邊亭館傍晴沙。不是村家,恐是仙家。竹枝低亞柳枝斜,紅是桃花,白是梨花。敲門試見一甌茶。驚散群鴉,喚出雙鴉。臨流久立自咨嗟,景又堪夸,人又堪夸。
至于其流于浮艷、粗俗的詞作,則不在本書討論的范圍之內。
貝瓊(約1294—1379),字廷琚,一名闕,字廷臣,崇德(今嘉興桐鄉)人。元末領鄉薦,遭亂退居殳山。洪武初,征修《元史》,除國子監助教。與張美和、聶鉉齊名,時稱“成均三助”。瓊博覽經史,工于詩,有《清江集》四十卷,文三十卷、詩十卷,詞附。《全明詞》又錄其《天凈沙》組曲十三首。按:《天凈沙》為元人小令,又名《塞上秋》,《欽定詞譜》列為詞調。
明人陳霆《渚山堂詞話》卷一稱賞其《八六子》“意思警妙”。近人趙尊岳《惜陰堂匯刻明詞提要》評價尤高,以其詞與稼軒、玉田、竹山、梅溪諸家相比。今觀貝氏所存詞,確實兼有內斂渾成、清麗閑雅之妙。
內斂渾成者,如《玉蝴蝶》:
極目江南千里,故人何處,一段傷心。漠漠行云,才霽又作輕陰。訴西風、寒蛩近戶,背落日、歸鳥投林。正秋深,殘山剩水,應怕登臨。難禁,多情總老,流黃不寄,尺素空沉。綠滯紅迷,豈知零落到如今。似丁香、離腸暗結,點白雪、衰鬢先侵。思愔愔,一聲羌管,幾處鄰砧。
上片勾勒衰颯景象,下片抒發空老情懷,與劉基《水龍吟》(雞鳴風雨蕭蕭)風格類似,是元末知識分子心態的典型反映。他如《風入松》(踏槐猶記伴兒童),題旨、風格亦近似。
清麗閑雅者,如《瑞鷓鴣》:
風林初夜月輪高,鳥飛不盡楚天遙。一曲清江,恰似瀟湘路,何處人家傍小橋?十年空負歸來約,已無舊杏新桃。謾思田父前時,同在雞豚社、日相招,酒壓梨花醉一瓢。
他如《應天長·吳仲圭秋江獨釣圖》、《玲瓏四犯·春情》、《南浦·賦水光山色舟》、《西江月》(十日催花雨過),亦清雅細膩之作,與南宋詞相去不遠。
張肯,字繼孟,或作寄夢,號夢庵,錢塘人,生卒年不詳,明洪武末前后在世。少從宋濂學,詩文清麗有法度,尤長南詞新聲。今存《夢庵詞》一卷,為《惜陰堂匯刻明詞》本。
夢庵紹姜宗張,清切婉麗,律呂諧暢,為明初詞壇名家。其代表作當推寫景組詞《東城八詠》9首和詠花組詞《聯芳詞》3首。《東城八詠》以《水龍吟》一調為序曲,以《清平樂》、《浪淘沙》、《聲聲慢》等八調分詠八景;《聯芳詞》以《暗香疏影》一調詠梅花,以《瑞鶴仙》一調詠水仙,以《聲聲慢》一調合詠梅花、水仙,開創了詠物詞的新體例。且各舉一例以品其風味。
《東城八詠》之《浪淘沙·詠沙灘》云:
雨過碧云秋,占斷灘頭。滄浪翻處濕纖柔。誰展翠茵平似剪?宿鷺眠鷗。沙尾遠凝眸,雨慘煙愁。萋萋不共水東流。幾度漁人來傍宿,綠映孤舟。
賦景清幽淡遠,生機盎然,韻味悠長,于中不難發現詞家的曠達隱逸情懷。借用、化用前人成句,如同己出,自然渾成。
再看《聯芳詞》之《聲聲慢》云:
雪晴山塢,月冷江皋,歲寒解后相逢。攜手歸來輕盈,一樣春容。行行間鳴環佩,暗香霏、縹緲東風。弄花手,與安排、金屋共貯芳秾。雅淡暗通心素,笑桃根桃葉,冶艷妖紅。試問韶華,尊前若個情濃?想是喬家姊妹,可人處、清致皆同。春正好,淡眉山、愁減幾重?
按:“解后”即邂逅。桃根、桃葉姐妹,雖然美麗,但是倡家,所謂“冶艷妖紅”,而梅與水仙則好比大喬、小喬姐妹,具有雅淡的心素和可人的“清致”。作者以人喻花,并稱雙美梅與水仙之素心和清致。《聯芳詞》總題下,原有小序,云:“霜入千林,眾芳俱歇。青陽肇令,梅先著花,與梅共芳,惟水仙耳。韶華九十,二花開端。水仙雖微,見梅之清,深加敬愛,遂度夾鐘宮一曲以美之,曲曰《暗香疏影》。梅亦愛水仙之秀,答以黃鐘商之曲,曲曰《瑞鶴仙》。東君樂其二花之交歡,不能自默,亦度無射羽一曲,以嘉賞焉,曲曰《聲聲慢》。夫梅與水仙,皆以色事東君者,乃能咸無妒忌,而愛敬贊美若此,可謂賢矣。既嘉其賢,不可不錄其曲,援筆遂錄一過。錄之者,畫眉京兆之裔,人稱之夢庵云。”詞、序結合,不難發現題旨之方正,格調之清雅,構思之巧妙,體制之新異,而小序本身也是一篇有趣的小品文,比興寄托,可資玩賞。
更為難得的是,夢庵詞于寫景、詠物之際,又每每感慨系之,以增重其內涵,提升其境界。詠梅與水仙二花,寄托隱約可見。而《東城八詠》之序曲《水龍吟·詠東城》,名為寫景,實為傷亂憂生的詠懷之作,直抒胸臆,滿紙悲涼。這正是《東城八詠》組詞避世隱逸主題產生的緣由和背景。
馬洪,字浩瀾,號鶴窗,仁和人。生卒年不詳,正統初前后在世,布衣。工詩詞,有《花影集》,今存詞29首。馬洪作詞,刻意求工,力求情感之真實和境界之幻妙。其《花影集》自序即云“四十余年,僅得百篇”,并且解釋以“花影”名集的理由:“花影者,月下燈前,無中生有,以為假則真,謂為實猶涉虛也。”這顯然是作者自道其詞學觀。不過,言情風氣已開,馬洪亦未能免;加之年輩稍晚,已無劉基、貝瓊、張肯、瞿佑等人的人生經歷,故其心慕手攀,乃在晚唐北宋,重在言說閨情和傷春、春秋之類的閑愁,詞風委婉清麗,然亦偶有粗豪、曠達語。
且看其《少年游》詠情竇未開的少女:
弄粉調脂,梳云掠月,次第曉妝成。鸚鵡籠邊,秋千墻里,半晌不聞聲。原來卻在瑤階下,獨自踏花行。笑摘朱櫻,微揎翠袖,枝上打流鶯。
上片寫女子曉妝及室中院內活動,下片寫女子階前花下的嬉戲。末三句寫少女活動細節如在目前,運用前人詩句而翻出新意,活脫脫展現出一個天真爛漫、未諳春情的少女。
再如《滿庭芳·落花》詠落花云:
春老園林,雨余庭院,偏惹蝶駭鶯驚。蔫紅皺白,狼藉滿蒼苔。正是愁腸欲斷,珠箔外、點點飄來。分明似,身輕飛燕,扶下碧云臺。當初珍重意,金錢競買,玉砌新栽。更翠屏遮護,羯鼓催開。誰道天機繡錦,都化作、紫陌塵埃。紗窗里,有人憐惜,無語托香腮。
詞人從多個角度、用多種手法,使數例典故,寫落花之堪憐可惜,而最終將鏡頭搖向“紗窗里”的惜花悼花之人,一句“無語托香腮”既點明惜花者乃閨中人,又告知上述種種即其人凝望、傷感與聯想。于此已可見馬洪之柔情與巧思。
在具體表現手法上,馬洪每以虛寫實,勾皴點染,從而營造朦朧而又空靈的抒情氛圍。比如《青玉案》:
平川渺渺花無數,明鏡里,孤舟渡。花下美人和笑顧,問郎莫是,乞漿崔護,別久來何暮。盈盈羅襪凌波步,眉月連娟鬢如霧。人世光陰花上露。勸郎休去,再來便誤,個是桃源路。
此詞記夢,上片崔護乞漿,下片劉阮遇仙,都是令人綺思綿綿、幻想翩翩的故事,已是情不能禁,復用“渺渺”、“盈盈”、“霧”、“露”、“莫是”、“誤”等虛實不定的詞語和意象,更添夢幻色彩。馬洪自名其詞集曰“花影”,于此可以驗證。風格類似的作品還有《鳳凰臺上憶吹簫·秋夜》、《行香子》(紅遍櫻桃)、《東風第一枝·梅花》等。
馬洪雖以委婉含蓄見長,但偶爾也有豪放率直之作。如《昭君怨·題小景》云:
路遠危峰斜照,瘦馬風塵衣帽。此去向蕭關,向長安?便坐紫薇花底,只似黃粱夢里。三徑易生苔,早歸來!
此詞雖是一首題畫之作,但詞旨高遠,境界開闊,格調雅正。上片寫路途辛勞,開篇二句仿馬致遠《天凈沙·秋思》,以六個生動而又典型的意象,刻畫奔波仕路者的艱苦落魄,十分傳神。下片深究一層,寫功名之虛幻。“便坐”二句,借用白居易的兩首《紫薇花》詩,表達身居高位者的寂寞與無聊,細微貼切。馬洪詞清切婉麗,即使是詠懷之作,也非常注意意象和意境的營造,運典力求自然妥帖,不著痕跡。除馬致遠、白居易二典,此篇尚使用了《漢書·武帝紀》“北出蕭關”、漢代趙岐《三輔決錄》“三徑”二典故,均有如鹽化水之效,而無生硬牽強之弊。風格類似的作品還有《金菊對芙蓉·九日》之言“當時二子今安在?乾坤大,容我粗豪”,以及《鵲橋仙·中秋》之言“平生不作負恩人,惟負了、今宵明月”等。
王洪(1380-1420),字希范,號毅齋,錢塘人。八歲能文,才思穎發。與閩人王偁、王恭、王褒皆有文名,時稱“四王”,又為閩中十才子之一。洪武三十年進士及第,擢吏科給事中。以薦入翰林,歷官編修、侍講,為《永樂大典》副總裁。有《毅齋詩文集》八卷,詞附。今存詞13首。趙尊岳《惜陰堂匯刻明詞提要》稱其“詞筆清迥,似山林間人,作濠、濮上想,彌復佳勝”。代表作為《卜算子》組詞。其中《西山晚翠》、《江橋暮雨》二首尤可稱道。茲依次俱錄如下:
斜日照疏簾,雨歇青山暮。白鳥鳴邊一半開,香靄和煙度。樓上見平湖,影隔青林霧。吹斷鸞簫興未闌,月照芙蓉露。(其四)
淅瀝帶秋煙,兩岸蒹葭響。何處漁舟暝未還,隔浦聞清唱。撩亂下枯槎,一夜苕溪漲。天目應添翠幾重,明日看晴嶂。(其七)
此二闋誠如趙尊岳先生所言,“景中彌有情致,而雅懷若契,閑韻欲流”,乃“蕭然物外之語”,當是詞人胸襟旨趣的形象反映。
鄭棠,生卒年不詳,字叔美,浦江人,宋濂從子,美文至行,為人稱道。鄭棠嗜學,勤于詩文,有《道山集》,詞附。今存詞9首。趙尊岳《惜陰堂匯刻明詞提要》評曰:“詞非專長,而真摯之致,見于楮墨。”今觀其詞,每發議論,寫超脫隱逸思想,雖胸襟自現,而詞藝欠精。惟《醉蓬萊·寄鶴塘清逸》一闋,清疏深厚,差強人意。詞云:
喜秋風近日,掃退炎蒸,一清殘暑。獨坐空山,有酒無詩侶。拄頰看云,江東日暮,論文共誰語?欲寄相知,鶴塘咫尺,寸步千里。遙想清逸,盡多佳句。得意處,但詩筒閑貯。荷花數頃,有新蓮嘉味。應笑青門,故侯瓜圃,摘寄添肴旅。醉倒玉山,滿前風景,盡皆詩趣。
其次,討論明代中期浙江詞。
明代中期浙江詞,當以陳霆為中軍統帥,而佐以盧格、姚綬、張寧、魏偁、朱諫、李堂、章應玄、徐子熙、張邦奇、徐應豐、呂希周、蔡宗堯、沈錬;、王交、徐渭等人。明代中期浙江詞壇,只有陳霆一人尚可在大詞史立足,其余作者均表現平平。究其原因,主要有三:一是理學浸淫,情趣寡淡;二是戲曲興旺,詞體式微;三是世盛人庸,才情匱乏。不過,陳霆的出現,多少彌補了這種缺憾。
陳霆(1479-1560前后),字聲伯,號水南,德清人。弘治十五年(1502)進士,授刑部給事中。正德元年(1506),因上書彈劾張瑜,被其同黨劉瑾陷害入獄,謫判六安。瑾以謀反罪伏誅后,復刑部主事,次年出任山西提學僉事。以師道自任,士習丕變。不久辭官回鄉,嘉靖中屢薦不出,隱居渚山四十年,著述百余卷。有《仙潭志》、《兩山墨談》、《水南稿》、《渚山堂詩話》、《渚山堂詞話》等。
其詞有《惜陰堂匯刻明詞》本《水南詞》。今存詞266首,不僅數量豐富,而且質量穩定,于明代實為一大家。《渚山堂詩話》不甚彰顯,《渚山堂詞話》為明代詞話之佳構。近人劉承干《吳興叢書跋語》亦云:“水南工于詞,論詞校詩為確。”
陳霆論詞主張“有關系,有感慨”,推崇南宋張孝祥、辛棄疾、劉過、文天祥等詞家。觀陳氏自作詞,誠如《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七十六所云,“其豪邁激越,猶有蘇、辛遺范”;但正如張仲謀先生所補充的,水南詞除學東坡之曠達、稼軒之雄健外,尚兼學白石之冷峭。此外,還有部分作品效法晚唐五代和北宋詞風,清麗深婉,有晏歐風味。展閱水南詞,不時可見“和呂居仁”、“和晁無咎”、“和辛稼軒”、“和蘇東坡”、“和周美成韻”、“用宋秦淮海韻言懷”、“和宋人劉改之韻”、“用宋王介甫韻”、“和章質夫韻”、“用宋人韻”的詞作,足證陳霆對于宋詞的全面學習和多方效仿。
先言其學蘇之詞。可以《齊天樂·至六安寫懷》為代表。詞云:
秋風萬里騎黃鵠,翩然白云南去。芳草閑情,漚波醉眼,一枕蒼寒留住。清時有味,盡棋局坐忘,茶甌相對。百首新詩,江山風月助奇思。功名自來浪許。道炊煙未散,叢陰無處。磨蟻嫌貪,竿魚訝冷,一笑晚山橫翠。閑門靜閉,任蝴蝶上階,雀羅張砌。夢落朝班,日高慵未起。
此詞是作者謫遷六安時所作,寫超然物外、無所羈縻的情懷胸襟,雖不及蘇詞淵雅深沉,而清健爽直之致卻足以撫慰、振作人心。此外,像《水調歌頭·己卯初度》、《水調歌頭·庚辰初度》、《念奴嬌·赤壁圖用東坡韻》、《漁家傲·志漁圖》等,皆學蘇而能差近之。
再言其學辛之詞。可以《滿江紅·書京口驛樓中,時為候舟不至故也》為代表。詞云:
官柳參差,春城迥、驛樓高出。闌干外、遙山數點,斷云千尺。斜日半江鳴去櫓,落梅滿地悲長笛。念有誰、撫景獨傷神,天涯客。江南使,無消息。桃葉渡,迷蹤跡。渺孤舟何處,水云遙隔。雁后坐看行計晚,花前不奈離愁積。問幾時、天意借周郎,東風力。
這首詞同樣寫于貶謫六安之時。上片寫寂寥空遠之景,下片言蓄志難騁之意,頗得稼軒為詞沉雄矯激的風格和稼軒為人堅忍執著的品格。此外,像《風流子·送人歸吳中》、《酹江月·送人之南雍》、《沁園春·和辛稼軒》、《念奴嬌·三忠廟祀漢諸葛宋岳武穆文文山》等,或蒼老,或沉雄,或感慨,或悲壯,皆學辛之佳作。
三言其學姜之詞。可以《念奴嬌·墨芙蓉》為代表。詞云:
孤芳無主,被西風、送與一天愁色。顧影含羞還有恨,彩筆怎生描得?蘋白如矜,蓼紅自倚,真意誰能識?影娥池古,晚妝猶剩香墨。惆悵別浦芳洲,水云靜處,珮冷菱歌寂。幽夢偶隨歸燕化,荏苒烏衣消息。濁世堪驚,細塵易染,清淚空狼藉。江南望斷,一痕月照涼夕。
格調騷雅,境界清空,情調幽冷,頗有幾分白石的真傳。此外,像同調詠“梅”、“雪”、“桂巖”諸曲,以及《點絳唇·漁舟吹笛》、《踏莎行·九鸞圖》,亦皆學姜之顯著者。
末言其學晚唐北宋之詞。當以《踏莎行·晚景》為代表。詞云:
流水孤村,荒城古道,槎牙老木烏鳶噪。夕陽倒影射疏林,江邊一帶芙蓉老。風暝寒煙,天低衰草,登樓望極群峰小。欲將歸信問行人,青山盡處行人少。
此詞敘寫秋日晚景,于蕭疏清淡之中略帶蒼勁凄厲之氣,以真情實景熔化秦觀、歐陽修、李賀等人詞句、詩句,自然渾成,一如己出,可謂善學者矣。其他頗具晚唐宋初韻味的詞作,還有不少。如《蝶戀花·春暮旅懷》云:
雨雨風風花事退,芳草愁痕,綠遍長亭外。辛苦杜鵑流血淚,碧山春盡行人去。城上樓高休遍倚,煙柳斜陽,總是傷心處。一點柔情風里絮,遙遙去度長江水。
以及《風入松·江樓秋眺》云:
水云微淡侵江樓。山勢涌滄洲。黃花欲綻丹楓老,吳霜冷、雁叫清秋。云外離情耿耿,天涯歸信悠悠。亂鴉投樹夕陽收。江水向東流。登樓望斷平蕪影,憑闌久、多少閑愁。風里一聲漁笛。浪中數點行舟。
總之,在明代中期詞壇,乃至有明一代詞壇,陳霆確實是一位創作數量豐富、題材風格多樣的杰出詞家。
盧格(1412-1489),字正夫,東陽人。成化十七年進士,官至江西道監察御史。有《荷亭集》。惜陰堂裁為《荷亭詩余》。
盧格所存17首詞,也多慶賀、應酬之作。然《謁金門·賀之任》一闋,對新官上任滿懷期許:“愿君化作光明燭,偏照逃亡屋。”關懷民瘼,值得肯定。而《如夢令·思親》三首亦樸素可詠,其首闋云:“昨夜北堂春透,滿目花開如繡。夢斷五更鐘,百結愁腸依舊。知否?知否?沈約腰肢消瘦。”
姚綬(1422-1495),字公綬,號谷庵,自號仙癡,晚號云東逸史,嘉善人。天順八年進士,授監察御史。成化初為永寧郡守。解官歸,筑室曰丹丘,嘯詠其中,人稱丹丘先生。工書畫,有《云東集》,詞附,惜陰堂裁為《谷庵詞》,存詞29首。
谷庵詞情高逸而詞藝不稱。《蘇武慢》十二首寫脫俗胸襟,頗有感慨體會,惜以論為詞,又雜以道家氣,難稱佳制;《水龍吟·題山水四首》名為敘景,意在述懷,亦陷于議論。惟《醉花陰》一曲,不但狀景物如臨其境,而且述情緒有如身受,新巧別致。詞云:
秋宵有月明如晝,怪石疑蹲獸。閑步向中庭,桂影風香,玉露朱衣透。重陽前面中秋后,七夕彩絲猶在袖。兔走逐烏飛,人在天涯覺近,莫怪新來瘦。
張寧,字靖之,號方洲,海鹽人,生卒年不詳,弘治八年(1495)前后在世。景泰五年(1454)進士。官至都給事中。出為汀州知府。寧工書畫,能詩,有《方洲集》二十六卷,詞附。惜陰堂裁為《方洲詩余》。
張寧今存詞26首,皆交游送別之作。其《滿江紅·題碧梧、翠竹送李陽春》云:
一曲清商,人別后、故園幾度。想翠竹、碧梧風采,舊游何處。三徑西風秋共老,滿庭疏雨春都過。看蒼苔、白石易黃昏,愁無數。嶧山畔,淇泉路。空回首,佳期誤。嘆舞鸞鳴鳳,歸來遲暮。冷淡還如西澗草,凄迷番作江東樹。且留他、素管候冰絲,重相和。
這是一首題畫詞。作者借詠畫中桐、竹敘寫友情,將詠物與抒情巧妙而自然地聯系在一起,句句寫實,又句句緊扣離別思念之情,清新而深婉,構思精巧。
魏偁,字達卿,一字云松安子,鄞人。明成化二十二年(1486)進士。有《云松詩略》。惜陰堂裁為《云松近體樂府》。今存詞14首。云松詞秀麗深摯,輕雋婉曲,有晚唐宋初風味。且看其《浣溪沙》:
九十韶光太半非,一樽歌舞莫相違。游絲網不住春歸。纖草有情和霜長,好花無語任風飛。石欄徒倚對斜暉。
詞心敏感,詞情深沉,詞筆細微,詞語尖新,詞意警策,寫韶華易逝、美好不常的閑愁而能沉著深永,得二晏余緒,亦有夢窗《浣溪沙》(門隔花深夢舊游)的影響在其中。
朱諫(1462-1541),字君佐,永嘉人。弘治五年(1492)進士,官至吉安知府。有《蕩南集》。《全明詞》輯其詞3首,《全明詞補編》復輯得16首。在朱氏所存19首詞中,有18首都是吟詠雁蕩山各處風景名勝,可見朱氏對家鄉山水的熱愛。
茲舉其《梁州令·謝公嶺》為例,以斑窺豹。詞云:
著屐登山客,歷盡云崖天壁。屐痕猶在白云中,峰回路轉,千古無人識。春來秋去成塵跡,一代風流息。斜陽影落溪邊石,長松幾樹連天碧。撫景遙相憶,詩句從來清逸。池塘春草夢初回,無端五馬,又費開山力。人非事往皆堪惜,霧擁藤蘿密。泉聲轉向梢頭滴,山高月落玄猿泣。
朱諫的雁蕩詞風格峻拔,措詞磊落,融胸次襟懷于描繪刻畫之中,別具一格。此詞將寫景與懷古糅為一體,有描述,有感慨,內涵遠勝一般寫景詞。
李堂(1463-?),字時升,號堇山,鄞縣人。成化二十三年(1487)進士,官至工部右侍郎,總理漕河。有《堇山文集》十五卷。惜陰堂裁為《堇山詩余》。
李堂今存詞18首,計題畫詞7首,擬古詞4首,交游詞3首,詠花詞3首,閑愁詞1首。其題畫詞多能靈活而有感慨。最饒詞味者,則推“效蘇長公體”《四時詞》。這組效仿蘇軾《木蘭花令》而作的四時風景詞,韻味悠長,確實頗有些蘇詞的影子。且看其二詠夏云:
暗綠深深紅幾朵,槐陰潑水榴如火。鳴檐鐵馬鬧南薰,避暑銀蟾穿秘鎖。幽居夏夜永如年,坐看星河橫遠天。萬里清流注何處?不教洗盡浮生緣。
所敘夏日生活圖景,鮮活生動,歷歷在目,讓人感同身受,當是詠夏詞中的佳作。
章玄應,一作元應,生卒年不詳,字順德,樂清人。成化十一年(1475)進士,為南京給事中。仕終廣東布政史。《明史》卷一百六十二有傳。有《雁蕩山樵詩集》,詞附。惜陰堂裁為《雁蕩山樵詞》。
玄應今存詞23首,善交游,多詠梅,詞風清壯。《青玉案·儀真阻風》一闋,觸景生情,真摯感人,可資吟誦。詞云:
龍盤佳氣霏煙霧,幾回首,通江路,萬里云帆天外度。早來潮也,晚來潮也,斷送朝還暮。可人明月知何處,一片離懷誰與度?深夜無眠重起步。官程有約,鄉心無限,都被東風誤。
徐子熙,生卒年不詳,字世昭,上虞人。弘治十八年(1505)進士,官至光祿少卿。有《丹峰先生文集》,詞附。惜陰堂裁為《丹峰詞》。趙尊岳跋語稱其“淹貫經史百家,下筆語高意古,不落時格,或勸其少為貶損者,益篤志好古,襟懷磊落,不拘小節”,又謂其“詞雖不工,饒有逸趣”。
今觀徐氏所存詞27首,多抒寫胸襟懷抱,果然高古磊落,精于煉意,詞韻鏗鏘,野逸而警策,往往可以想見其人風姿。然好發議論,詞韻欠工,是其短處。茲舉二闋為例。其《漁家傲》自詠胸襟云:
鴨頭水綠春真透,桃花香滾紅云溜。孤舟不怕顛風驟。眉不皺,一篙真與風濤斗。貫魚綰斷青絲柳,老漁自信經綸手。濯足滄溟動星斗。君知否?醉里放歌驚宇宙,長天倒碧水東走。
境界闊大,想象奇特,詞意高爽,氣勢酣暢,催人奮發。
即使寫兒女深情,也往往有出人意表的想象和修辭。且聽其《蝶戀花》云:
海棠露重滴春嬌。翠煙香雨,細把柳絲繅。斷卻花魂何處招?小春吹透玉人簫。紅云桃浪滑蘭橈。峭天風,一信送到藍橋。原為梭上錦絲條,長與天孫織絳綃。
“翠煙香雨,細把柳絲繅”,比喻新奇貼切,令人過目不忘。“峭天風,一信送到藍橋”的聯想和典故,則引人無限情思。此誠可謂以健筆、硬筆寫柔情者。此外像《玉樓春》(東風一夜取花魂),亦屬此類。
張邦奇(1484-1544),字常甫,號甬川,別號兀涯,鄞縣人。弘治十八年(1505)進士,歷官南京吏部尚書,改兵部,參贊機務,卒謚文定。《明史》卷二○一有傳。有《張文定公四友亭集》。
《全明詞》據《四明近體樂府》收張氏詞3首,《全明詞補編》據《張文定公四友亭集》卷二十輯得詞作36首,合計39首。其中多為交游、應酬之作,又喜議論為詞,乃至以詞“論學”、“論詩”、論“學規”。然作者十九歲時所作“思歸詞”《玉燭新》一闋,卻樸素峻爽,別具一格。詞云:
山城梅雨霽,對剩柳殘花,許多心緒。悵家在、萬里煙霄,琴劍獨留燕薊。資匱囊空,聽杜宇、只教歸去。最蕭瑟、旅況離情,卻又時逢失意。白云望斷天涯,奈思繞椿萱,魂纓棠棣。青云萬里,想事業功名,有時相濟。興闌歌住,取匣底、豪曹磨礪。明朝事、短棹滄波,翩然故地。
此詞寫年輕士子的羈旅情懷,融懷鄉思親、功名失意于一爐,是一首內容充實、感情真摯、品格高潔的詠懷詞。
不過,《蘇幕遮·睡思》、《青玉案·憶別》二首寫閨思,又能含情婉轉,怨慕交加,反映出張邦奇詞風的多樣性。
徐應豐,生卒年不詳,字德中,上虞人。嘉靖間,以善書擢中書舍人,奉召侍直。后遭嚴嵩誣陷,廷杖削為編民。有《貽谷堂集》,別稱《平山先生集》,詞在卷五。惜陰堂裁為《平山詞》。《全明詞》錄其詞40首。
其詞亦多題畫、交游之作,又頗有壽老愛幼之詞。唯《天仙子·雪》一闋,詠雪而憐貧,與一般雪詞不同。詞云:
平白相看起煙霧,萬里山河俱密布。凹時凸起滿還堆,風相助,云相護,浪說豐年應有數!羅綺誰家圍玉樹,肯為長安貧者慮?須臾又早一陽初,天轉度,歲將暮,明日乾坤新雨露。
全詞化用晚唐羅隱《雪》詩旨意,可謂典型的憫農詞。至于末尾數句,未必是寫實,不妨看成善良的祝愿。
呂希周(約1501-1554),字師旦,崇德人。嘉靖五年(1526)進士,官至政通司使。有《東匯詩集》十卷。《全明詞》錄其詞1首,《全明詞補編》補錄其詞43首。
希周所存詞作,皆和晚唐、宋、金詞人韻,而以和北宋諸家為多。從溫庭筠、歐陽修、張先、柳永、林逋、胡浩然、王安禮、趙令畤、秦觀、周邦彥、萬俟詠、李清照、康與之、曾覿、馬子嚴,到范仲淹、王安石、蘇軾、黃庭堅、葉夢得、趙汝愚、黃升,再到吳激,可謂好學者矣。這在明代詞人中,是不多見的。然創作貴在有真性情、真精神,故其取徑不足法。當然,與陳允平遍和清真詞不同,呂氏乃雜取各派諸家,又多有具體的創作動機,時有真情實景,故尚有值得肯定的地方。如《重疊金·惜別作,次黃叔旸韻》寫道:
粉痕未褪梅妝雪,驂鸞忽度梨花月。雪月不如人,冰壺更復清。恨作經時客,余香銷永夕。瞻佇倚欄干,瀟瀟風雨寒。
這樣的作品,即使置諸晚唐、北宋,也毫無愧色。
蔡宗堯,生卒年不詳,字龜陵,自號東郭子,天臺人。嘉靖十六年(1537)舉人,官松溪教諭。有《龜陵集》,詞附。《全明詞》錄其詞38首。
龜陵詞傷春悲秋、感舊懷人之作,詞風以婉約為主,深受晚唐、北宋諸家影響,可吟誦者頗多。如《錦堂春·遠思》云:
翠藻漣漪池館,紫云縹緲人家。幾回欲把泥緘寄,飛雁在天涯。容鏡瘦隨日減,淚珠細逐風斜。醒回午夢人千里,春睡一庭花。
儼然《花間集》中作品。而《浪淘沙·過寶應湖》云:
風卷一湖秋,紋簟湘流,黃苑碧樹淡煙浮。客子寸心千里月,相對扁舟。俯檻眺雙眸,波浪悠悠。好歌還看水東樓。酒市花燈如醉夢,醒后方休。
又宛如秦觀、舒亶所作矣。
沈煉(1507-1557),字純甫,號青霞,會稽人。嘉靖十七年(1538)進士,除溧陽知縣。忤御史,遷茌平。入為錦衣衛經歷。上疏論俺答請貢事,并劾嚴嵩父子罪狀,廷杖,謫佃保安,又為嵩黨楊順、路楷構入蔚州白蓮妖人閻案中,棄市。嘉靖四十一年(1562),嚴黨被劾,嚴嵩削職,嚴世蕃處死,沈煉一案才得以昭雪。天啟初追謚忠愍。《明史》二○九有傳。有《青霞集》十一卷,詞附,惜陰堂裁為《青霞詞》。《全明詞》錄其詞3首,《全明詞補編》補錄其詞1首。
沈煉本忠烈英雄,其詞直抒胸臆,而磊落不平之氣,充塞天地。所存4闋皆交游送別之作。茲舉其《滿江紅·送鄧菊坡先生致政還河南》一闋為例。詞云:
世路悲涼,朱衣客、化為豺虎。心毒狠、輕才薄道,文章如土。權計潛將羽檄招,奸謀暗把衷情吐。大丈夫、名行重丘山,誰從□。俺心事,生的古;他意思,由來苦。那有個蕙蘭香,肯共邪蒿為伍?豪杰場中麾劍戟,英雄隊里爭旗鼓。謾行來、浩氣滿天壤,誰能侮!
人乃民族脊梁,詞亦英雄本色。文字雖然粗俚,而滿紙悲憤與浩氣。這是為人生的藝術,拿身家性命為抵押的創作,自不必以雕蟲瑣藝來做計較。
王交(1514-1570),字征久,號龍田,又號同齋,慈溪人。嘉靖二十年(1541)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授刑科給事中,轉戶科給事中。官至南京太仆寺丞。有《綠槐棠集》。《全明詞補編》錄其詞41首。
王交詞在取材上頗有特點。除去交游應酬之作,王交詞有4首詞分別記述“夢”、“笑”、“閑”、“醉”人生四趣,又4首詞分別記述“晝觀刈禾”、“夕遲牧歸”、“夜聽鳴槔”、“曉喜得雨”鄉居四樂,又4首詞分別鋪陳七夕、中元、中秋、重陽四節,又4首分別再現“孫康映雪”、“游楊立雪”、“袁安臥雪”、“蘇卿嚼雪”五位高士,又4首分詠落花、柳絮、榆莢、竹籜四種暮春節物。此外還有《小重山》二闋記“秋日庭榴盛花,不能禁鄰指之競取也。坐中寄賞,因嘲之”這樣的作品。從這些作品中,不難發現王交高潔的人生旨趣、豁達的人生態度,而且是個生活的有心人、細心人,有一顆敏銳、細膩的詞心。如《釵頭鳳·竹籜》云:
雷聲應,苔痕迸,綠玉胎芽出土凈。黃苞薄,清修格,龍兒漸長,錦鱗脫卻。剝,剝,剝。凌云性,披煙勁,旬有六日竹堪并。新稍弱,半含籜,君子叢中,雖少必作。落,落,落。
最為難得的,是其于個人進取、休閑之余,尚能不忘民生疾苦。正如他在《夏云峰·晝觀刈禾》下片中寫的:“想他不辭辛苦,炎熱無休。憐他去后,有多少、券取官勾?怎知他、五月賣了,剜卻心頭!”
要之,以王氏詞句評價其詞,即所謂“綠玉胎芽出土凈”者。
徐渭(1521-1593),字文長,一字文清,又字天池,自號青藤山人。山陰人。諸生。嘉靖中,客總督胡宗憲幕。宗憲下獄,渭懼禍發狂,后以罪系獄,張元忭力救得免。渭天才超逸,詩、文、戲曲、書、畫皆工。《明史》卷二百八十八有傳。有《徐文長集》三十卷、《逸稿》二十卷。《全明詞》錄其詞31首,《全明詞補編》補錄其詞4首。
徐渭詞在取材上也頗有特點。一是以組詞形式描寫筆、墨、硯、劍,二是寫戰爭捷報,三是模擬民族創作《竹枝》詞一組。至于詠“美人解”、“閨人纖趾”、“為張子奇遇作”之類,則不足論矣。另外,徐渭詞在風格上,呈現出非常明顯的曲化傾向,時聞俚語、口語,甚至油腔滑調。
徐渭借物詠懷諸作,每大言闊論,意氣粗放,然少詞味。倒是兩首風土詞,生動活潑,明媚如畫,趣味盎然。其一為《浣溪沙·鑒湖曲》,詞云:
淺碧平鋪萬頃羅,越臺南去水天多。幽人愛占白鷗莎。十里荷花迷水鏡,一行游女怯舟梭。看誰釵子落青波。
其二為《南鄉子·八月十六夜泛舟西湖》,詞云:
月倍此宵多,楊柳芙蓉夜色蹉。鷗鷺不眠如晝里,舟過,向前驚換幾汀莎。筒酒覓稀荷,唱盡塘棲白苧歌。天為紅妝重展鏡,如磨,漸照胭脂奈褪何。
排除性情、修養等個人因素,我們從沈煉、王交、徐渭等人身上,可以比較強烈地感受到浙東詞人更為質樸、耿介甚至矯激的一面。而下文所論明末英雄詞人,又俱為浙東人,更足證明浙東文化剛健、豪放的秉性和特色。
再次,討論明代后期浙江詞。
明代后期浙江詞壇,是明代浙江詞史上最為繁榮的一個歷史時期,作者人數是前兩期總和的三倍,作品數量則是前兩期總和的四倍多。存詞200首以上者有10家,存詞100首以上者有18家,存詞50首以上者有30家,存詞21首以上者則多達47家。此期作者不僅陣容整齊雄壯,而且名家迭現,像金堡、李漁、徐燦、張煌言等,都可與劉基、陳霆相抗,詞作質量也較前、中期有整體上的提高,可圈可點的作品頗多。這表明明詞經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沉寂后,終于振作起來,再次興旺,并成為清代浙江詞全面繁榮的前奏。
需要注意的是,明代后期浙西詞壇表現出非常明顯的家族性和地域性,使明末浙江詞壇的主導權和影響力集中到浙西幾個詞學世家和以詞學世家為核心的郡邑。清代影響最大的浙西詞派,正是在柳洲、西泠、梅里等地域性詞壇、詞派的基礎上,匯合、發展而成的。對此,本章第三節將做專門論述。
筆者討論前、中期詞家、詞作時,遵循的是“就繁”原則,而本期由于詞家眾多,限于篇幅,只能“從簡”了。明代后期詞人,以易代為界,其創作往往可分為兩個時段。前期多承平光景、傷亂之懷,后期多家國之思。就其大節而觀之,則可粗判為英雄詞人和遺民詞人兩類。茲大致依年代排次,列敘如下。
首敘英雄詞人。
明清易代之際的浙籍英雄詞人,主要有祁彪佳、錢肅樂、張煌言、董玄幾位。
祁彪佳(1603-1645),字虎子,又字幼文、宏吉,號世培,山陰人。天啟二年(1622)進士,授興化府推官。崇禎時為御史,巡按蘇、松,為群小所詆,移疾去。弘光元年(1645),清軍攻陷杭州,以金幣來聘劉宗周、祁彪佳等,祁彪佳數辭不許,計不得脫,遂自赴池水死。唐王時贈少保、兵部尚書,謚忠敏。有《祁彪佳集》。《全明詞》錄其詞5首,《全明詞補編》補錄2首,皆寫景詞。
祁彪佳原有舊寓密園,在山陰道上的高士里,傍寓山。后來,他開辟寓山,又在山上構建寓山園,其有名景點多達十六處。祁彪佳將他本人以及廣泛征求得到的文人士紳吟詠寓山園的詩賦文章,裒輯成《寓山注》一書。祁承勛、王揚德、陳禘、周懋宗、張岱、孟稱舜、王翃、單恂、董玄、周鳳翔等,都是其中的作者。祁彪佳存詞極少,《蝶戀花》寓山十六景之作僅存5首。
從根本上講,文學即情感之學,于詞尤然。《論語·里仁》有云:“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所謂英雄,殺身成仁者也。由此不難推斷,英雄都有一顆率性忠直之心。此理亦可在祁彪佳、錢肅樂、張煌言等人身上得到驗證。祁氏所存數闋雖賦景之篇,然皆作者性情之體現,可作人物心史觀之。讀《水龍吟·寓山閑話》,可見祁氏性情、志趣,原在于躬耕閑居;而讀《蝶戀花》詠寓山“通臺夕照”、“三山霽雪”、“遠閣新晴”、“百雉朝霞”數闋,則可見作者迥出凡塵的胸襟、人格,和以興亡為己任的遠大志向。可見所謂英雄,乃時勢、道義和責任催迫而生,多不得已而為之;而唯其如此,更顯其英勇和杰出。茲俱錄如下:
山翁問我行藏,一丘一壑吾將老。妻梅子鶴,餐惟桂柏,侶為魚鳥。還我青山,輸他紫綬,歸來賦早。任杯中世界,逍遙一枕,但只覺、乾坤小。風月憑誰細討?盡幽人、吟余醉倒。村春夜雨,雞豚曉日,躬耕堪飽。有福消閑,無方醫懶,愁眉都掃。五岳游,若待完將婚嫁,此時遲了。——《水龍吟·寓山閑話》
落日半銜峰頂礙。百尺高臺,迥出清都界。霞表獨登餐沆瀣,青山笑舞如眉黛。林畔晚煙平一派。谷口柴門,似聽樵歌賽。明月欲來松影外,寒鴉猶帶斜陽在。——《蝶戀花·通臺夕照》
賀監湖光才半曲。縹緲三山,倒映分為六。昨夜林巒都照玉,畫橋流水漁舟宿。晴日映來看不足。嚼碎梅花,瑤闕呼狂獨。我□一峰相對矗,疑從海上銀濤浴。——《蝶戀花·三山霽雪》
微雨夜來翻疊嶂。曉色新開,旭日曈曈上。吞吐煙光還蕩漾,遠山一似浮輕浪。獨向危樓憑檻望。鳥語花香,故故添佳況。眼界任從天外放,迷青疊嶂千千狀。——《蝶戀花·遠閣新晴》
紅綻琉璃天一罅。千丈芙蓉,影落輕波瀉。遠閣上頭驚見乍,亭臺幻住蓬瀛化。一帶春城云樹下。隱約龍山,若木朝光射。兜起興亡千古話,越王臺上烏啼罷。——《蝶戀花·百雉朝霞》
這樣的詞情、詞境和詞旨,已然上接蘇軾、張孝祥而自成一家。
錢肅樂(1606-1648),字希聲,一字虞孫,號止亭,鄞縣人。崇禎十年進士,授太倉知州,政績甚著。遷刑部員外郎,尋以憂歸。清兵下杭州,倡議起兵,應者數萬人,遣使請魯王監國,任右僉都御史。為方國安、王之仁所扼,憤而棄軍,欲披發入山。及魯王流亡海上,進肅樂東閣大學士,又以鄭彩專柄,不能有所作為,憂憤卒于舟中。謚忠介,清朝謚忠節。有《正氣堂集》。《全明詞》錄其詞7首,《全明詞補編》錄其詞13首,共計20首。
由于遭逢國難,有志救世,效法前賢,身體力行,每慷慨以當歌,長歌以當泣。常以宋末文天祥、王清惠自比、自勵,悲慨橫生,實可當氣韻沉雄之評。如《唐多令·和文文山旅懷》云:
舊恨指蘆花,新愁結暮笳。織興亡、寒云一梭。千古凄涼輪到我,挑冰雪,賣誰家?曉日上窗紗,輕禽散晚衙。木蘭舟,有客咨嗟。不道江南渾似水,愁帆指,夕陽斜。
詞中彌漫的是英雄末路的寂寞悲涼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堅貞不渝。“挑冰雪,賣誰家”、“愁帆指,夕陽斜”,讀之令人黯然神傷。而同調“和文信國旅恨”一闋所云“白眼看繁華,風流安在邪”、“欲借東風重拾取,早蹴損,牡丹芽”,更將國事不可為的悲憤直陳出來。當他發現“軍人有伐松為爨者”時,惜松悼松之情油然而生,乃填《滿江紅》以寄慨,中有“況深山、不用棟梁材,吾休矣”、“斧斤斫,蒼龍髓。鱗甲墮,春苔紫。便梧桐爨下,猶然半死”、“但逢人、為說歲寒心,應留耳”諸語,顯然皆托物言志、夫子自道之詞。
在追和文天祥、王清惠的數首詞作中,以《沁園春·過東甌信國祠,即和信國題睢陽廟韻》一闋最為沉痛悲慨。茲敬錄如下:
屠義為穈,粉忠作膾,此味同嘗。況秋風約恨,遙聯衿帶,汗青傳語,其嚼冰霜。家在滄洲,人隨鷗鷺,愿向廬陵認故鄉。前乎此,有先生心事,古廟睢陽。傷心先哲云亡,又一片、黃昏目滿墻。嘆茫茫煙際,與天上下,漸漸石里,剪水封疆。背地伶仃,對人惶恐,風雨重過舊日洋。夫何故,說先生姓氏,嗅也還香。
其慕效前賢、英勇赴義的襟抱和決心,真是“嗅也還香”。這種見賢思齊、一脈相承的忠貞和堅持,正是中華民族綿延不絕、愈發壯偉的精神息壤。
筆者常言,真英雄必有真性情,于錢氏亦然。止亭長年漂泊奔波,生死難卜,其眷故懷親之情必較常人為烈,觀其兩首悼亡詞,知吾言之不虛;而其親情愛心,又與小兒女不同,柔腸俠骨,深沉蒼勁,全無頹靡、扭捏之態。其調寄《烏夜啼》者寫道:“曉來一事如鉤,貼心頭。恰似青山高插,數峰秋。云度水,風穿紙,不堪憂。一夜西風吹老,白蘋洲。”
董玄,字天孫,會稽人。生年不詳。曾與祁彪佳等結詩社“楓社”。南明魯王監國,授禮部主事。順治八年(1651),清兵攻破舟山,自縊殉國。《全明詞補編》據《寓山志》錄其詞35首。董玄現存詞,大多為吟詠寓山風景而作,所謂清雅悠閑之歌。茲錄《風流子》一闋,以窺一斑:
晴煙散曲水,垂楊上、早見小朱樓。對草鎖畫橋,云磨碧嶂,動人清賞,好景須留。步松底、石奔丘壑老,苔暈薜蘿幽。斜日半山,暮鐘別岸,一聲孤鶴,幾點歸舟。客游常作伴,笙歌與檀板,驚起鳧鷗。生倩夕陽風細,滿院清秋。看陂塘煙樹,紅稠綠綻,疏香薄靄,相對悠悠。坐到曲欄人靜,欲睡還休。
可惜身丁末世,戰亂很快便將這清幽俊賞擊得粉碎。于是,幽人變成了烈士。
張煌言(1620-1664),字玄著,號蒼水,小字阿云,鄞縣人。崇禎十五年(1642)舉人。弘光元年(1645),清兵下江南,福王政權覆滅,煌言與同郡錢肅樂等起兵,奉魯王監國。賜進士,加翰林院編修,典制誥,晉侍講,擢右僉都御史,監張名振軍,屢抗清師,遷兵部侍郎。桂王在云南,亦遣使海上,命煌言為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魯王監國六年(1651),清兵破舟山,煌言扈從魯王入閩依鄭成功。永歷十三年(1659)與鄭成功大舉入江,所向披靡。煌言移師上游,下皖地二十余城。順治十八年(1661)鄭成功入臺灣,煌言軍益孤。康熙三年(1664)張煌言隱居象山懸岙島,旋為清軍所俘,押解杭州,英勇就義。有《張蒼水集》。存詞6首,皆退居海島后作。
趙尊岳跋《張尚書詞》云:“詞雖不多,風格自高抗;孤忠所托,豈偶然哉!”確實如此,與一般文士的傷春悲秋、離愁別怨不同,蒼水詞是末路英雄人格意志和犧牲精神的真實寫照,是英雄視死如歸的慷慨悲歌,詞風激越昂揚,一掃明代詞壇以纖弱靡曼為主導的創作風氣。
且聽其《滿江紅·步岳忠武王韻》:
屈指興亡,恨南北、皇圖銷歇。更幾個、孤忠大義,冰清玉烈?趙信城邊羌笛雨,李陵臺畔胡笳月。慘模糊、吹出玉關情,聲凄切。漢苑露,梁園雪。雙龍游,一鴻滅。剩逋臣怒擊,唾壺皆缺。豪氣欲吞白鳳髓,高懷肯飲黃羊血。試排云、待把捧日心,訴金闕!
詞人有《將入武陵二首》。其一云:“生比鴻毛猶負國,死留碧血欲支天。忠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青史傳!”其二云:“國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日月雙懸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國難當頭,詞人決心以岳飛、于謙等民族英雄為榜樣,精忠報國,舍生取義。此詞和岳飛《滿江紅》名篇而作,放筆直抒,跌宕起伏,悲激蹈厲,噴薄而出,正氣凜然,如在目前。
詞人雖有視死如歸的決心和勇氣,但大仇未報,復國無望,固不免有孤立無助、前路茫茫的悲愴。《長相思·中夜聞箏》二首及同調詠秋詞,都是這種思想感情的產物。像“一更更,一星星,都是商聲與羽聲,離人不忍聽”,“幾更更,幾星星,半是商聲與徵聲,羈人和夢聽”,以及“故國盟,故國情,夜闌斜月透疏欞,孤鴻三兩聲”,皆凄絕而令人不忍卒聽。
因此,對于葬送錦繡河山的昏君奸臣,詞人滿懷憤怒與譴責。《柳梢青》便是這樣的作品。詞云:
無數江山,何人斷送,雨暗煙蠻。故國鶯花,舊家燕子,一樣闌珊。此身原是天頑,夢魂到處也間關。白發鏡中,青萍匣里,和淚相看。
上片言國,大好江山淪陷敵手,風雨如晦,滿目凄涼;下片述己,既表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慷慨赴義的立場,也痛陳英雄空老、徒勞無功的孤憤與沉痛。全詞寫得郁怒而清深,最能代表蒼水詞的精神和風格。
次敘遺民詞人。遺民詞人人數眾多,而成就不一。茲擇要論之。
周履靖,生卒年不詳,明隆慶、萬歷間人。字逸之,號梅墟、螺冠子、梅顛道人。秀水(今嘉興)人。喜梅,好金石,工各體書法,致力為古文詩詞,亦為戲曲。隱居不仕。編籬引流,雜植梅竹,讀書其中。有《夷門廣牘》、《梅顛稿選》、《尋芳詠》等。《全明詞》錄其詞3首,《全明詞補編》錄其詞262首,創作數量居全明詞人第七位。排在周氏前面的依次是曹爾堪591首、王屋547首、金堡466首、曹元芳361首、李漁359首、陳霆266首。
周履靖寫得最多的是閨情詞、隱逸詞、閑愁詞和羈旅詞,體制以令詞為主,兼擅長調,所學在晚唐北宋,詞風婉約,為后期浙江詞壇上的重要詞家。惜滑熟有余,新巧不足,又略見曲化痕跡。茲依其題材內容,各舉一二闋為例。
首先看其閨閣相思之詞。且聽其《醉花間·閨情》:
無音信,成孤悶,難向旁人問。蝴蝶舞雙雙,睹物心猶忿。夜雨響疏欞,燈花俄已燼。慵向象牙床,枕冷眠難穩。
這是梅顛閨情詞中寫得比較好的,但從內容、情境、意象到修辭,都可看到從前此類作品的影子。倒是《鳳凰臺上憶吹簫·離別》的開頭“魂魄飛揚,恍如波浪,懶妝云鬢蓬頭”三句,顯示作者尚有想象和表述的能力。
其次是隱逸閑適之詞。周氏此類詞作最為繁富。單從作者以每組24闋、共96闋的數量來分詠“漁”、“樵”、“耕”、“牧”四事,就不難發現其重視的程度。不過,同樣大多未曾擺脫傳統隱逸詞的窠臼,新意不多。茲舉其《定風波·幽居》以見一斑:
瀟灑幽然溪上居,白蘋紅蓼日相于。明月吐山移桂棹,依島,閑拋香餌釣江魚。日逐閑鷗為侶伴,桃岸,卷綸歸去枕殘書。老妻慢開宜城酒,聚首,滿斟低唱樂空虛。
其三是傷春悲秋的閑愁詞。寫得最好的一首閑愁詞,當數《江南春·和倪瓚原韻》。詞云:
春林夜雨朝迸筍,桃李芳菲門徑靜。主人寂寂對疏欞,簾外交飛雙燕影。峭寒風雨羅衣冷,幾樹梨花開近井。社酒歸來倒角巾,敧斜醉步動輕塵。蝶飛忙,花信急,杜鵑聲里春衫濕。韶光捻指嗟何及,倚樓芳草連天碧。幾處笙歌滿城邑,垂楊系馬風前立。請看綠水泛青萍,堪笑隨波空自營。
整首詞寫得酣暢淋漓,如癡如醉,音韻流轉自如,頗有感染力。究其根由,這類作品的創作動機,大致如《臨江仙·雨夜》所云:“當年豪俠成春夢,霜華上鬢心驚。琴調流水散孤情。人生渾逆旅,君醉我還醒!”
其四是羈旅思歸之詞。這類創作數量不多,但質量并不遜色。且看《解蹀躞·旅思》:
郊外風聲如吼,片片丹楓舞。旅亭孤客,展轉愁無主。時聽哽咽笳音,況是漫漫長夜,倩誰為侶?助愁思,天際淋漓淫雨,亂灑回廓廡。滿懷歸緒,積亂如絲縷。何日得返鄉閭,對妻孥泛村醪,訴程途苦。
高濂,字深甫,號瑞南,仁和人。生卒年不詳,萬歷前后在世。曾任鴻臚寺官,后隱居西湖不仕。高為戲曲名家,有《節孝記》、《玉簪記》二種。此外尚有散曲、小令十余支,套曲十余套。又工詩詞,有《雅尚齋詩草》、《芳芷樓詞》。《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八十稱其詩“大旨主于得乎自然以悅性情,故往往稱心而出,無復鍛煉之功”。清人沈雄《古今詞話·詞評》卷下稱“高深甫詞,獨出清裁,不附會于庸俗者”。《全明詞》錄其詞205首。
從現存詞作看,高濂是個認真為詞的作者。其詞主要寫文人雅士的生活和情感,舉凡讀書寫作、山居水泊、西湖風景、閑適情趣、四時節序、名花異草、閨情、友情,皆或多或少詠及,題材廣泛,而于花草、節序和西湖,用力尤多。以組詞形式進行創作,是高濂用力填詞的第二個表現。如《天仙子·閑居十首》、《清平樂·湖上四時》、《西江月·題情,代作》十首、《風入松·閑適十首》、《風入松》西湖十首、《浪淘沙·山居十首》等。尤其是詠花詞,竟以百調詠及百種花卉,蔚為大觀。
總體看,高濂詞洗脫淺俗,清新雅麗,旨趣高逸。《鷓鴣天·自述》頗能揭示高氏取材和風格形成的根由。詞云:“打伙紅塵四十年,空將一線為人牽。如今準給山林貼,作正支銷風月錢。紅滿面,白盈顛,朝朝花柳傍湖邊。從教占定人間樂,不向風塵計可憐。”
值得注意的是,高詞一方面著力敘寫文士高雅灑脫的生活和旨趣,另一方面又對情感表現得非常癡迷,沉吟閨情、戀情、友情之作頗多。而在筆者看來,正是這些言“情”之作,乃高氏人生熱望的曲折反映,更能反映高氏心底深沉的企盼。這些作品往往寫得深情綿邈,耐人咀嚼。如《桃源憶故人·懷友》云:
望入煙云天際杳,風戰綠楊如掃。雞塞雨淹芳草,路隔知多少。離情解妒腰肢小,夢里此情偏好。喚醒數聲啼鳥,花落春歸早。
友情詞寫得如此深摯、濃烈而幽婉,在歷代詞人中也不多見。而懷念昔時情侶之作,更是相思入骨,魂牽夢繞。如《浣溪沙·懷舊》云:
云凈長天抹靛藍,一輪寒影浸珠簾。黃昏愁恨較平添。玉笛耳邊聲的的,冰弦燈下指尖尖。如今剩有病相淹。
至其徑敘男女相思之詞,則其所指更靈活,意蘊更深廣。如《浣溪沙·題情》云:
陌上花開不忍看,厭厭盡日倚雕欄。不禁憔悴怯春衫。有夢不愁天近遠,多情空害病疑難。一春雙淚為誰含!
此詞的抒情主人公,可女可男。如果理解為女性,則代敘閨情之作;如果將抒情主人公理解為男性,則所題之情乃戀情或艷情。無論怎樣理解,詞情之深摯、濃烈,一樣讓人設身處地,感同身受。
屠隆(1542-1605),字長卿,一字緯真,號赤水,別號由拳山人、一衲道人、蓬萊仙客,晚號鴻苞居士。鄞縣人。萬歷五年(1577)進士,除潁上知縣,調青浦,遷禮部主事、郎中。為官清正,關心民生疾苦。萬歷十二年蒙受誣陷,削籍罷官。為人豪爽好客,縱情詩酒,所交多海內名士。晚年游吳越間,尋仙訪道,說空談玄,以鬻文為生,悵悴而卒。屠隆以戲曲名家,精通音律,家有戲班,嘗登臺獻藝。論曲主張“針線連絡,血脈貫通”,“不用隱僻學問、艱深字眼”。有《由拳集》,詞附。《全明詞》錄其詞8首,《全明詞補編》補錄2首。
《明史》卷二百八十八本傳,稱屠隆“生有異才,嘗學詩于(沈)明臣,落筆數千言立就”,“詩文率不經意,一揮數紙”。《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七十九稱“陳子龍《明詩選》謂其詩如沖繁驛舍,陳列壺觴,頃刻辦就,而少堪下箸”。
屠隆的詞風,與其詩風有近似處,且因數量太少,歷來不受重視。但就現存詞作看,由拳詞確實也有率意之蔽,但也有奔放不羈、灑脫清麗的一面。如《清江裂石》詠西湖云:
淼淼重湖,背郭斜、永日坐蒹葭。四面青山不斷,樓閣外、亂水明霞。有畫船綿纜載詞客,金翹雜珮,強半挾吳娃。水窮處,長林古寺,夏木綠陰遮。回首望空明,白鷗隱隱,飛來一片輕沙。把酒問西湖,今來古往都不管,興亡舊恨年華。且與客棹扁舟,聽取衰弦急筑,散發弄荷花。
全詞寫得空靈秀逸,素麗相宜,頗能體現西湖的特色和風貌,而詞人風流放浪的性情,亦于詞中得到表現。
茅維(1575-?),字孝若,自號僧曇,歸安人。茅坤之子。萬歷四十四年(1616)舉人。《明史》卷二百八十七稱其“能詩,與同郡臧懋循、吳稼竳、吳夢旸并稱四子”。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謂其“不得志于科舉,以經世自負”,“有《十賚堂集》數十卷,瀏覽篇帙,才調斐然”。沈雄《古今詞話·詞評》稱“盛明以帖括之余,而涉為詩詞者,十不一工。孝若獨浸淫于古,而才情又橫放杰出,故一時艷稱之,有《十賚堂詞》”。《全明詞》錄其詞37首,《全明詞補編》錄其詞56首。
茅維既出名門,負才頗高,而不得意于科場,則不能不無牢騷,故其詠懷之作,感慨較他人為沉痛。其《天仙子·志痛》云:
偶步西堂都慘景,蟲網湘簾苔滿徑。何時春到又春深。花片暝,柳絲凝。寒食清明空憶省。琴捐空床燈剪影,衣桁凝塵茶臼冷。竹林子弟風流映。玉麈柄,談鋒盛。玄味而今誰解領?
與此種凋敝、凄涼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他前期所作之《小重山·夢塞上》,詞云:
夜半星河掛女墻,幾杯殘酒醒,拊空床。忽然吹夢到遼陽,光射甲,日鎖陣云黃。綠草覆沙場,胡兒騰馬上、射雕忙。琵琶對舞出紅妝,親倚劍,風灑戰袍涼。
不過,茅維寫得更多的,還是寫景、詠物、言情之作。此類創作,效法兩宋名家,偏重北宋,而用情沉邈,狀景新警傳神。茲舉《小重山·冬日垂虹亭,同沈汝興、丘叔遂、周安期、顧世卿宴集分別》,以窺一斑。詞云:
新月城頭慘碧空,人家煙柳外、亙長虹。漁燈風亂貼江紅,歌吹擁、競檍畫橋東。半醉倚霜蓬,涼州翻揭調、唱回風。吹殘蘆管咽離鴻,重省恨、往事十年中。
當然,茅維詞中也不乏明快歡欣的曲調。如下面這首描述山村閑居生活的《漁家傲·山居,寄陳眉公》,詞云:
溪外青山山外田,繞村桑柘郁藍天。夾岸山櫻紅欲然。柳飛綿,日斜風起不開船。赤腳撈蝦剛數錢,紅亭綠水隔斜川。沽酒重來藉草眠。拾花鈿,采桑人正鬧溪邊。
陳眉公即明代著名的隱士陳繼儒(1558-1639),于茅維為前輩。此詞不妨看成茅維對隱居生活理想境界的陳說。
馬邦良(1557-?),字君遂,又字汝萃,號象湖,富陽人。萬歷十四年(1586)進士,授丹徒知縣。擢戶科給事中,轉禮科左給事中。歷福建布政司右參議,轉本省按察副使。累官至行太仆寺卿。有《公余寄興草》,《全明詞補編》據卷三錄詞95首。
象湖以詞言志,不拘一格,風格豪壯,取材極寬。除詠物、節序、寫景、隱逸、交游等傳統題材內容外,連“孝”、“弟”、“忠”、“信”、“勸學”、“勉學”、“勖子”、“勉二子勤學”、“與林玉峰仙丈談心有感”、“與林玉峰仙翁講道有悟”之類,也直接用作詞的標題。不過,象湖詞中最見詞格、也最有詞味的作品,還是借景言情、托景述志的海防詞。茲舉二闋為例。
其一為《長相思·松山誓師》。詞云:
花滿堤,柳滿堤,綠嫩紅嬌黃鳥啼,香塵逐馬蹄。渡長溪,繞長溪,劍氣橫空牛斗齊,風清塞草凄。
松山,位于福建霞浦縣東十里。據《方輿紀要》卷九十六“霞浦縣”條記載,松山“下有松山港。昔時風濤險惡,歲患溺舟,后流沙漸合,有徑可行。正統九年,徒置烽火寨于山下。其對峙者曰后崎山,山全體皆石,巨細磊砢,爭奇競秀”。
其二為《臨江仙·崳山望海》。詞云:
表里海門成勝概,瀾回天塹悠悠。七星錯落聚龍湫,四礵千派合,五澚一腔收。砥柱中流鯨浪靖,煙消烽火清幽。坐看帶礪壯皇州。屏風堅內障,臺傘控遐陬。
崳山,即崳山島,由大崳山、小崳山、鴛鴦島、銀嶼等十一個大小島嶼組成,位于福鼎東南海域,是閩東最大的列島。崳山島扼閩浙海路咽喉,戰略意義十分重要。為抵御倭寇騷擾,明政府在崳山島設置軍事要塞,歸福寧衛烽火寨管轄。
巡察兵備、海防、清軍、監軍,是明代按察副使的職掌之一。以上二闋,當是作者任福建按察副使時所作,不妨看成傳統邊塞詞的特殊形式,一雄麗,一壯闊,讀之可生豪情。
周拱辰,生卒年不詳,字孟侯,桐鄉人。崇禎歲貢生。長于文學,有《圣雨齋詩文集》,詞附。惜陰堂裁為《圣雨齋詞》。《全明詞》錄其詞62首。
圣雨齋詞數量雖不算很多,但令慢兼擅,莊諧并作,婉豪俱下,內容豐富,舉凡傷春悲秋、寫景詠物、蠶姑漁婦、僧道仙妓、懷古諷今、謳忠詠烈、讀書述懷、節序壽慶、羈旅行役、閨思友情,皆一一攝入,誠可謂富贍矣。論其詞藝,則杰作多在友情、羈旅、寫景之中。
且看友情詞《踏莎行·哭陸仲昭》,詞云:
玉樹剛摧,蘭英猶襭,騷魂何處空悲咽?凍竹披殘名士風,老楓吹黑文心血。哭世聲高,罵人腸熱,地中傲骨堅難折。至今芳草不忍生,當春還怕聞啼鴂。
仲昭乃晚明著名詩論家陸時雍字,陸氏主要著有《詩鏡總論》,與周拱辰為至交。此詞高度評價陸氏的道德文章,文采風流,長歌當哭,哀痛徹骨,感人至深,不愧為友情詞中的杰作。
《浪淘沙·野驛》抒發羈旅情懷,凄苦孤寂,哀婉動人,而《鷓鴣天·旅粵》一闋則于愁苦之外,盡顯嶺南風情。詞云:
榕發毶毶我不如,愁絲千尺有誰知?青簾高矗前村店,且脫鹴裘典一卮。崗近遠,步迆遲,紅綿梯索倚墻垂。墻中濃笑風吹遞,知是蠻姬采荔枝。
這樣的羈旅詞,已略等風土詞了。
說到寫景,《蝶戀花·山行》值得一讀。詞云:
一路沙崗崗斷續,何處鐘聲,云影薶僧屋。槲刺勾人屏皴蹙,怖他虎跡如牛足。三兩同行行轉曲,猿嘯呼風,樵斧連禽啄。山色偷他秋水綠,渾身翠濕松花馥。
全詞意境悠遠,生新靈活,不難看出作者敏感細膩的藝術感知和表達能力,似乎也有南宋楊萬里的影響在其中。
最為難得的是,作者懷有一顆熾熱的憂時愛國之心,《金人捧露盤·宗將軍祠》謳歌英勇捐軀的抗倭將領宗禮,《賀新郎·吊岳墓》憑吊南宋抗金名將岳飛,《滿江紅·詠劍》志在“洗肝膽”、“酬國恥”,前引《踏莎行·哭陸仲昭》所頌“哭世聲高,罵人腸熱”,皆其典型。
唐世濟(1570-約1649),字美承,號存憶,烏程人。萬歷二十六年(1598)進士,授寧化知縣。以廉卓,征為監察御史,巡按淮揚,總督漕運。歷兵部右侍郎。累官至左都御史。年八十卒。有《瓊爢集詞選》等。《全明詞補編》錄其詞161首。
存憶詞以短調為主,兼采長調,婉豪皆擅,既長于詠物、寫景、言情,又頗多直抒胸臆、關懷國事民瘼之作。詠物、寫景、言情之作,大多寫得新警明麗,情意深邈;而詠懷、感時之作,亦能氣韻沉雄,感慨橫生。
先看其詠物、寫景詞作。看《望江南》詠秋柳云:
秋來柳,憔悴夕陽斜。歲歲暖風吹到冷,枝枝黃鳥變為鴉。游子尚天涯。
關于此詞,作者跋云:“‘歲歲暖風吹到冷’,歙詩人米君夢句也。吾鄉沈榔庵太守極稱之,然其對句云:‘枝枝綠葉變成黃’,可謂殊不相稱。客請易之,擊節稱賞。但此乃詞中致語,不可入詩,因為足成《望江南》一闋。”從中不難看出作者小小的得意。
如果說《望江南》尚算不得作者的原創,那么下面這首《丑奴兒令·桃山道中曉行》,則可體現唐氏杰出的藝術才華。詞云:
堅冰滿地征驂滑,倒映殘星。未有雞聲。風吼荒坡不足停。蕭蕭兩鬢霜花濕,十里山程。睡思懵騰。嫩日烘人似宿酲。
此詞不但敘景狀物彩煥聲嘎,而且寫出了主人公的生理、心理和情感狀態,使人如臨其境,感同身受,雖仍有溫庭筠《商山早行》的影響在,但已可笑傲前賢了。
唐氏的閑愁詞、閑情詞,也都寫得耐人咀嚼涵詠。如《菩薩蠻·秋感》寫道:“花底金風未肯休,砌蟲相對訴窮愁。芭蕉難道獨宜秋?樹影檻邊如有失,雁聲天末若為酬。夕陽衰鬢怯登樓。”悵惘凄迷,運思深遠。而《行香子》詠“閑情”,則寫得風流瀟灑,清雅誘人。詞云:
有酒如春,有竹如賓,半酣時、有句如神。山堂木石,慰我沉淪。是素心交,青眼客,白頭人。野鹿恂恂,好鳥諄諄。月來時,花影勻勻。水云幽夢,乞與閑身。喜屋臨溪,琴掛壁,菜成疄。
不過,筆者以為,唐氏感懷現實時事的詠懷之作,更能體現作者的胸襟和抱負,更值得重視。如《鷓鴣天·家園獨飲,次閱邸報,為之不歡,罷酒》云:
正在稠花亂蕊中,憂來真覺杞人同。干戈滿地無安石,布絹盈庭見李崇。停社酒,莫治聾,愁聞空手學搏熊。中興兵馬何時洗,一暢皇威海岱東!
詞人借東晉名將謝安、北魏名將李崇自喻,渴望迎難而上,盡忠報國。
此外像《漁家傲·悲遼陽》、《漁家傲》(盡把鐵來都鑄錯)二闋,老當益壯,沉痛激奮,以中流砥柱自任的英雄豪情溢諸筆端。又如《賀新郎》和辛詞三首,稱頌辛棄疾、陳亮之人物、情誼,有如“廉頗、藺相如,千載猶有生氣”,慨嘆世無英雄“一展其胸中抱負,為中原生色”,亦寓自詡之意。而《點絳唇》(赤子嗷嗷)、《卜算子·苦雨二首》(其二)、《虞美人》“難道鄰邦非赤子”、“累累餓莩重安聚”二首詠齊魯饑荒及拯救饑民,最為難得,是唐氏品格節操的典型反映。
潘炳孚(1573-1634后),字大文,嘉善人。家多藏書,窮三年讀遍,文筆雄健。崇禎三年應鄉試,主考擬擢第一,因故見遺,遂廢于酒。為人矜傲,以名行自砥。有《珠塵遺稿》一卷,惜陰堂裁為《珠塵詞》。《全明詞》錄其詞51首。
珠塵詞多詠閨情,離別相思,繾綣纏綿。《中興樂·別體》一闋,寫男女初見時女子的好奇與害羞,饒有情趣。詞云:
坐來咫尺玉容溫。嫣然笑,不知因。迫視成歡,無語逡巡。嬌紅還自羞人,匿雙顰。悄然背面,轉身誤應,似假疑真。
《黃鐘樂》一闋徑寫分攜光景,哀婉沉郁,韻味悠長。詞云:
城邊煙草裊橫塘,舟艤渡頭楊柳,小院畫闌長。樓外斜陽聞細語,有人立向水云傍。良久無心復應郎,微暈說來隱隱,鸚鵡愛博揚。卻自雙拈榴帶舞,教儂不得訴伊行。
當然,作者并未也不可能無視現實時世,因此有了《滿江紅·與客語江淮間事移日,意未能竟,遂賦兩章為當對語》。其一云:
千里奔流,嘆一帶、煙蘆染血。誰曾向、楚關蜀道,飛來搗穴。西北神州牽臂指,東南水遞危喉舌。更連年、處此困留都,中原裂。赤壁事,周郎絕。清口役,楊王蔑。便哭堪據地,擊難憑楫。妙手長閑歐冶鑄,名山空寶豪曹鐵。恨幾篇、儒術誤人書,羈英杰。
張岱(1597-1679),字宗子、石公,號陶庵,又號蝶庵,山陰人,僑寓杭州。出身仕宦之家,而一生未仕。少時生活優裕,落拓不羈,放情山水,愛好戲曲音樂。清兵南下,披發入山,隱于剡溪,著書立說,文筆清新,時雜詼諧。有《瑯嬛文集》、《陶庵憶夢》、《西湖尋夢》及《石匱書》等行于世。詞集名《陶庵詩余》,有《惜陰堂匯刻明詞》本。《全明詞》錄其詞17首。
張岱所存詞皆寫景之作,除《念奴嬌·丁亥中秋寓項里作》一首外,其余16闋皆調寄《蝶戀花》,乃為祁彪佳“寓山園”而作。張岱詞筆靈活,善于表現變化之景物,饒有野逸之趣,除自身性格、趣味外,蓋亦有誠齋體的影響在。如《鏡湖帆影》一闋云:
山似芙蓉青百疊,隔住林巒,穿度輕如蝶。樹底疏疏時閃滅,依稀深淺湘裙褶。佇立高崗隨宛折,剡水歸帆,猶帶山陰雪。遮住人家林外堞,墻頭又露他山跌。
他如《遠閣新晴》之“一抹輕煙,橫截青山趾”,《三山□雪》之“山入秋湖皆小垤,滋蔓難圖,迢遞如瓜瓞”,《古岸芙蓉》末句之“秋水澄澄清似峽,倒垂花影魚吞呷”等,皆生動如見。偶發的議論,也每每語夾機鋒,警惕人心。如《隔浦菱歌》云:“畫舫笙歌頃刻過,只有菱歌,不拾人間唾。口既如簧眼似簸,幾回看得興亡破?”《通臺夕照》云:“收拾殘山藏繡纈,霞濕瘢痕,墳起丹丘血。”
惜存詞太少,未建大功。
陳洪綬(1598-1652),字章侯,幼名蓮子,一名胥岸,晚年自號老蓮。諸暨人。明諸生,崇禎十五年(1642)召為舍人,入內廷臨摹歷代帝王圖像。南明魯王授翰林待詔,隆武帝召為監察御史,皆不赴。明亡后,賣畫自活,遁入空門。在紹興云門寺為僧,自號悔遲、老遲、弗遲、悔僧、云門僧、九品蓮臺主者,又號小凈名。有《寶綸堂詞》。《全明詞》錄其詞38首。
陳乃書畫名家,理當能描善繪,然其詞乃以議論感慨為能事,蓋以其深蒙圣恩,遭逢國難,久歷兵戈,故忠貞不渝之志較常人為堅,情不能已,遂多怨憤欷歔。如《訴衷情·東阪步還》云:
春光半落甲兵中,天子恨匆匆。愧不書生戎馬,一劍倚崆同。長中酒,臥溪風,海棠紅。父書未讀,事君無路,轉眼成翁。
但或許是因為覺得苦難過于沉重,需要消解和排遣,老蓮詞往往將本自沉痛和深刻的情感和主題,歸于超脫甚至放縱。如《眼兒媚》云:“漢家宮闕映斜陽,斷送九回腸。千秋霜草,半軒落日,幾堵頹墻。有人勸我三杯酒,明日又商量。人生不過,題詩紈扇,系馬垂楊。”下片與上片之間從內容到風格上的不協調是十分顯著的。這樣的結構和風格,容易消解作品的莊重與深沉,可一試而不可常為。
孟稱舜(1600-1684),字子若,又字子適、子塞,號小蓬萊臥云子、花嶼仙史,會稽人。崇禎間諸生,入復社,并參加祁彪佳等組織的楓社。清順治六年被舉為貢生,官松陽縣訓導,順治十三年力辭歸。為人方正孤介,有政聲。著名戲曲家、戲曲理論家,亦工詩詞。有雜劇《桃花人面》、《英雄成敗》、《死里逃生》、《花舫緣》等,傳奇《嬌紅記》、《二胥記》等。其詩文集不見著錄,唯詞有《花嶼集》行世。《全明詞》錄其詞5首,《全明詞補編》據《寓山志·寓山詞》補錄18首,俱為祁彪佳寓山園而作,其中有17首皆調寄《蝶戀花》。
與張岱所作寓山詞之靈活諧趣不同,孟稱舜所作往往上片敘景,下片吐情,且多寓落寞傷逝之懷。如《平疇麥浪》一闋云:
風景年年如去箭,甫斷壺瓜,又見栽秧遍。嫩綠和煙平似剪,一川翠色春無岸。恰似繁華開滿院,碧浪黃云,早更成秋晚。手把酒杯莫放緩,朱顏怕逐年光變。
又如《隔浦菱歌》下片寫道:“一曲滄浪千古意,信口無腔,堪入漁樵隊。隔浦有人閑自倚,聽他似說興亡事。”此類應景唱和之作,也一以言情寫意為根底,不難發現孟氏重情、言情的詞學觀。
事實上,最能反映花嶼詞特色的作品并非以上應酬寫景之作,而是直抒其情的作品。如《卜算子·江上》寫離情:
回首望西陵,隔別人南浦。縹緲孤云自往來,寂寞歸時路。蓼渚小鴻飛,夢斷風吹雨。江外峰青似劍铓,難割愁腸去。
不難看出蘇軾孤鴻詞、柳宗元望鄉詩的影子。甚至邊塞這類題材,也被寫成言情的樂章。如《漁家傲·塞下》:
數點紅旗斜照水,千群牧馬連天起。古道長河殘照里。心欲碎,黃花滿地征人淚。三月天南歸雁未?上林只字憑誰寄!煙樹茂林家萬里。風光異,飲將悶酒城頭睡。
孟稱舜《蝶戀花·春去》有句云:“多情只為情擔誤。”今移評其詞可也。
彭孫貽,字仲謀,一字羿仁,海鹽人。生卒年不詳,約崇禎十年(1637)前后在世。選貢生,與同邑吳蕃昌(字仲木)創瞻社,為名流所重,時稱“武原二仲”。痛其父殉國難,終生不仕,杜門奉母以居。及卒,鄉人私謚孝介。工詩畫,尤善倚聲。七言律詩學陸游,為王士禎所稱賞,有《茗齋集》。詞有《茗齋詩余》二卷。《全明詞》錄其詞231首。
趙尊岳惜陰堂本《茗齋詩余》跋語有云:“茗齋承明詞敝,以俊爽藥庸下,以婉約運清空,頗極聲家能事。”瀏覽茗齋詞,誠有以也。然次韻之作太多,也束縛了他的創作成就。比較而言,寫于明亡前后的一些次韻之作,借他人酒杯以澆胸中塊壘,從思想內容到藝術表現,都更勝一籌。如《滿江紅·次文山和昭儀韻》,詞云:
曾侍昭陽,回眸處、六宮無色。驚鼙鼓、漁陽塵起,瓊花離闕。行在猿啼鈴斷續,深宮燕去風翻側。只錢唐早晚兩潮來,無休歇。天子氣,宮云滅。天寶事,宮娥說。恨當時不飲,月氏王血。寧墜綠珠樓下井,休看青冢原頭月。愿思歸、望帝早南還,刀環缺。
詞下有小序云:“昭儀‘愿嫦娥、相顧肯從容,隨圓缺’句,須于‘相顧’處略讀斷。原是決絕語,不是商量語。然文山所作二結句,又高出昭儀上。讀之悲感,敬步二闋。”這里所選是其一。彭氏認為文天祥對王清惠詞的理解有偏頗之處,但很佩服天祥和作“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甌缺”的結句。彭氏通過描寫王清惠的遭遇,借題發揮,抒發遺民之痛,表達了堅貞不屈的態度和凄厲悲郁的情緒。“寧墜”一聯,活用典故,振懦起衰。他如《西河·金陵懷古,次美成韻》、《滿江紅·和鄂忠武韻》二首、《賀新郎·感時,用稼軒韻》,都是經得起反復閱讀的佳作。
至于朱彝尊所言之“俊爽藥庸下,以婉約運清空”,亦可各以一、二例見之。前者請看《阮郎歸》詠“花影”云:
無端花影上紋窗,冥冥春思長。一庭蜂蝶不聞香,隔簾人淡妝。隨月色,下西廂,枝枝橫繡床。安排畫稿向回廊,片云糊短墻。
以及《一斛珠·燕京秋夕》詠鄉思云:
衰荷病葉,助人愁緒閑凄切。桑干夜色蘆溝月,流火頻飛,點點螢明滅。思歸小夢輕于蝶,剪西風、暗燈花灺。關河夜冷人蹤絕,萬疊青山,遮斷東南缺。
而后者,則不妨以《多麗·憶湖上》為例。詞云:
去年秋,移家曾到湖頭。正西風、山山黃葉,飄零偏打秦樓。翠嫣然、西施斂黛,渾銷瘦、蘇小含愁。無限湖山,那堪回首,柳枝爭似舊風流。問當日,舞鬟歌靨,衰草亂汀洲。空腸斷,酒醒花倦,同睡蘭舟。任芙蓉、紅衣冷落,不關溪鷺沙鷗。萬松前、故宮何處?兩峰外、殘照將收。風雨多情,煙波有恨,江聲日夜幾時休?暗想昔時心事,人月兩悠悠。休重把,新愁釣起,初月如鉤。
順便提及,從明代前期開始,詞的曲化問題便已存在,此后許多詞家都或多或少寫過曲化特征比較明顯的詞作,茗齋亦然。如其《霜天曉角·賣花,用蔣竹山折花韻》一闋,便是顯例。詞云:
睡起煎茶,聽低聲賣花。留住賣花人問:“紅杏下,是誰家?”“兒家。花肯賒。”卻憐花瘦些。“花瘦關卿何事?”且插朵,玉搔斜。
全詞以口語問答、調笑結構,生活氣息濃郁,風情旖旎,人情音貌神色躍然紙上,幾欲與蔣捷原詞爭美。可見對于詞的曲化問題,需辯證分析,對其中的優秀作品,還是應予肯定的。
總體看,彭孫貽兼學兩宋,偏重南宋,力求有所提高,但原創性不足。
吳熙,字止仲,嘉興人。生卒年不詳。與王屋、錢繼章、曹爾堪過往甚密。工詞,有明刊《非水居詞箋》三卷。《全明詞》錄其詞167首。
從現存詞作題材內容看,吳熙的生平、詞趣都與王屋接近,然較王詞更為嫻熟靈動,自主性和獨創性也都較王氏為高。其中寫得較好的作品,還數詠懷、即興之作。如《鵲橋仙·清宵獨坐詠懷》詞云:
春花開歇,夏花開歇,又見蘆花如雪。當時若不種黃花,誰與共、涼天嘉月?蟬聲啼徹,蛩聲啼徹,又聽雁聲嗚咽。當時若不會琴聲,倩誰慰、一宵孤絕?
以種菊、撫琴為雙核,托物寄懷,意興兼融,洵為佳構。
又如《南鄉子·春暮》亦與一般傷春氣息不同。詞云:
鳥語韻偏工,門外千層綠樹同。入戶殘花驚不定,朦朧,燈下猶飛一瓣紅。休放一樽空,甕底還余椒雨濃。醉后葛巾俱撇去,蓬松,短發蕭蕭柳下風。
以及時行樂、快意人生來應對惆悵凄切,在特定時代背景下,此種態度和作風應予肯定。而鳥語有韻、燈下飛紅、散發當風之鮮活生動,更讓人過目難忘。
可見作者有一顆極為細膩敏感的詞心,善于捕捉和表達深微婉轉的詞意與詞情。甚至像《一剪梅·秋思,和易安》之類的和作,也能體貼入微,既深且新。詞云:
羞見芙蓉懶上樓。開是誰看,落是儂愁。寒霞飛盡水粘天,燕子東歸,雁字南游。萬里晴江默默流。忙殺征人,閑殺沙鷗。小鬟牽我問行期,瞞卻明朝,只說來秋。
吳熙中、長調亦能寫得灑脫自如。且舉《水調歌頭·自題小像》為例,詞云:
為我不自信,欲語且躊躇。雖然我意良快,于世更何如?毀譽在人偶爾,那得然然可可,從古正人殊。吾念自茲釋,梅影亦方舒。急須白,意中事,孰知余?從前種種斷送,賴我一杯醹。此后何須憶著,惟有閉門覓句,笑讀古人書。落葉解我意,飄集滿庭除。
詞下有小序云:“許生為余寫照,乃為握管凝思之圖。余病弗思,思則善矣,雖然縱思而得之,又安能盡當于人哉!”從不偶于世的牢騷出發,而達于笑傲灑脫,這正是作者的高明、可敬之處。
李漁(1611-1680),原名仙侶,字笠鴻、謫凡,號無徒,又號笠翁,別署覺世稗官、隨庵主人、湖上笠翁等。蘭溪人。有才子之譽,時稱李十郎。崇禎八年(1635)曾應童子試。十年,考入府庠。后兩次應鄉試,均不第。遂絕意仕進,明末清初曾賣文刻書為生。康熙五年(1666),組織家庭戲班,周游各地,藉為達官貴人演出以博取錢財。李漁才能全面,著述豐富,覆蓋詩、文、詞、戲曲、小說和文學理論。其與詞及詞學相關者,有《耐歌詞》、《笠翁詞韻》、《窺詞管見》等。《全明詞》錄其詞359首。
笠翁《窺詞管見》論詞主張“詞意貴新”、“詞語貴自然”、“意之曲者詞貴直”、“好詞當一氣如話”,強調“詞與詩有別”、“詞與曲有別”、“詞宜耐讀”。今觀其為詞,多能實踐其理論,取材自日常生活,寫景、詠物、敘事、言情,皆能清新自然,活潑生動,趣味盎然,于明清之際獨樹一幟。
如《丑奴兒令》詠秋海棠云:
從來絕色多遲嫁。脂也慵施,黛也慵施,慵到秋來始弄姿。誰人不贊春花好?濃似胭脂,燦似胭脂。雅淡何嘗肯欲斯!
將秋海棠與春花比較,突顯前者的高潔品格。起、結高度概括,既是詠花,亦是論世。
又如《憶秦娥》詠荷云:
披襟坐,冷然一陣荷香過。荷香過,是花是葉,分他不破。花香濃似佳人臥,葉香清比高人唾。高人唾,清濃各半,妙能調和。
道前人所不能道,令人耳目一新,欣然心會。不難看出,笠翁詠物,目的在于揭發其中的理趣,引人妙悟。故就其藝術淵源看,應有誠齋體的深刻影響在內。
至其敘事、言情,也堅持同樣的追求。如《浪淘沙》寫“秋日登山”云:
十日不登山,屐齒留難,杖藜深悔作漁竿。山上足同弦上指,日日須彈。蕭寺怪僧閑,深掩柴關,楓林對戶沒心看。也類司空由見慣,輕薄紅顏。
上片“山上足”二句運用比喻,下片末二句借用成語,皆新巧貼切,化平淡為神奇。
又如《浪淘沙》詠“午坐”云:
槐午綠陰濃,正覆庭中。移床就石俯花叢。手把殘書非愛讀,聊伴疏慵。游轍悔西東,知己難逢。蚤從樹下曲吾肱。縱使童顏留不住,也類仙翁。
尋常樹蔭午憩,也能翻出新意和深意,足見詞人洞悉世事的智慧和本自瀟灑曠達的胸襟。“手把”二句,深得讀書生活三昧,一經拈出,既真切又新鮮。
這樣的作品還有《江城子·夜行贈月》詠月:
江南明月喜隨人。逐芳辰,指迷津,渡水過橋、緊護夜游身。不似昨夜瓜步月,才數里,便藏云。明朝雖與暫時分。約黃昏,會吳門,相近楓橋、覓個有花村。由我踏歌誰禁夜,酹數盞,謝殷勤。
全詞用擬人手法,以日常淺近語言,詠習見生活情景,寫人生熱烈感情,將本來孤寂驚懼的夜行表現得輕快愉悅,詞情深永,詞語新活,可謂深新者矣。
灑脫曠達的心胸,當然不會與生俱來,而是源自生活中的煎熬和體悟。反之,若以此襟懷來應對、消解生活中的各種磨難,則每可收獲既深摯又超脫的作品。且看《憶秦娥》詠“離家第一夜”云:
秋聲攪,夜長容易催人老。催人老,終年獨宿,自無煩惱。不堪身似初分鳥,凄涼倍覺歡娛好。歡娛好,昨愁不夜,今愁不曉。
上片以長年客居的假設,為下片言初分獨宿作鋪墊,以增強鄉愁,自見匠心。末二句又讓讀者在體驗詞人濃烈鄉思的同時,也因其睿智的表達而稍覺寬慰,更顯慧心。同樣寫歸思而能兼深情、妙思的,還有《春風裊娜·歸思》的開篇:“是誰家吹笛,不避離人?從白晝,到黃昏。細聽來、如有針藏字里,一聲一刺,悉中愁根。”
推己及人,笠翁詠閨情亦能有超出常人的理解。如《玉樓春·閨卜》結句云:“而今不敢問回家,但卜幾時來夢里!”《送入我門來·得信》開篇云:“不望書來,但求人至,從來閨閣真情。口與心違,故作問書聲。”
有時,作者將敘事、抒情與哲思融為一體,讓平常言語煥發光華。且看《風入松》詠游子歸家云:
身慵無力鼓輕橈,一葉任風飄。青簾遇著隨沽酒,霜林岸、落葉堪燒。不必多攜飲伴,二三白發漁樵。歸來蓬戶不須敲,有犬吠林皋。山童自識開門待,左接杖、右接詩瓢。一枕生涯已足,三餐活計全消。
倘若末二句仍能斂口不議,以情景語結束,就堪稱完美了。作者《窺詞管見》嘗稱“結句述景最難”,果然不假。
笠翁填詞刻意創新,同時又力避“書本氣”、“道學詞”以及“禪和子氣”,故其言理之作,亦多能以情景、意象出之,讓生活本身來說話。如《臨江仙·又一體》云:
竹下常安臥榻,花前喜置鳴琴,不彈不睡也清心。俗緣隨境化,道味入林深。往事莖莖白發,來時寸寸黃金,瓶中無酒貰來斟。當時名利客,幾個到如今?
以及下面這首同調:
身逐扁舟泛泛,眼隨逝水茫茫,愿從鷗鳥卜行藏。得埋江上骨,勝似葬沙場。老向紅裙隊里,聲銷白苧歌旁,去從柳七較宮商。但留詞曲在,夜夜口脂香。
總體看,笠翁詞特色鮮明,成就卓異,當為明清之際一大家。要之,李笠翁,實易代之際一隱忍且善隱忍之士也。基于其獨立不遷的個性和操守,筆者是將他作為明遺民看待的,所謂“隱于市”者也。
金堡(1614-1680),字道隱,一字蔗余,號衛公,杭州人。生于萬歷四十二年,崇禎十三年(1640)進士。官臨清州知州。清順治二年(1645),清軍陷杭州,堡與姚志卓等起兵抗清,事敗,奔紹興,謁魯王監國。永歷二年(1648)年詣肇慶,謁桂王朱由榔,授禮科給事中。性耿直,被誣下獄,謫戍清浪衛,途經桂林,削發為僧,法名性因。桂林陷,投廣州雷峰寺,易名今釋,字澹歸。康熙初籌創韶州丹霞山別傳寺。康熙十九年卒。有《遍行堂集》,詞附。《全明詞》錄其詞466首。
金堡乃明清之際一大豪放詞家。其詞多作于剃發之后,以其耿亮性情,又身遭世變,故雖以稼軒、竹山為宗,但更為蒼勁悲涼、沉痛凄厲。其詞多交游、祝頌、詠懷、寫景篇章,有著非常鮮明而強烈的主體性和現實性。如其代表作《賀新郎·感舊次竹山兵后寓吳韻》云:
古劍花生銹,憶當初、仰天長嘆,風尖石透。幾疊哀笳吹白露,化作清霜滿袖。喚一緉、芒鞋同走。入夜欲投何處宿?見半彎月上三更后,剛掛住,駝腰柳。隔溪漁網懸如舊。渡前村、叩門不應,狺狺多狗。積得陳年零落夢,搬出胸中堆阜。要澆也不須杯酒。老大無人堪借問,照澄潭、吾舌猶存否?窺白發,自搖手。
蔣捷原詞乃據實敘述,本章則純以意象組合法憑空結撰,抒發詞人無法排遣的孤寂落寞情懷。“劍生銹”、“霜滿袖”、“月掛駝腰柳”,鮮明而蒼涼,壓抑又倔強,令人難忘。又如《八聲甘州·臥病初起,將還丹霞謁別孝山》寫道:
算軍持、頻掛到于今,已是十三年。便龍鐘如許,過頭拄杖,緩步難前。若個喚春歸去,高柳足啼鵑。有得相留戀,也合翛然。況復吟箋寄興,似風吹萍聚,欲碎仍圓。只使君青鬢,霜雪又勾連。嘆人間支新收故,盡飛塵、赴海不能填。重相惜,后來還得,幾度相憐。
“軍持”,梵語kundi音譯,也作“君遲”、“君持”,即凈瓶,僧徒用以貯水隨身洗手。自永歷四年(1650)出家,迄康熙元年(1662)桂王朱由榔殉國,已經十三年。永歷帝死于三月,故上片有“喚春歸去,高柳足啼鵑”之語。上片由自身說到國家,下片由友人說到國家。“嘆人間”二句,言世變滄桑、人情反復而自己無力回天的悲憤,與上片開篇“算”、“已”、“便”三虛字所領內容相呼應。“重相惜”三句結題,寫亂世對友情和信念的堅守。筆力遒勁,奇崛厚重,兼而有之。
《滿江紅·大風泊黃巢磯下》是作者的另一首代表作,但更能體現金堡作為豪放詞家的特色和風格。詞云:
激浪輸風,偏絕分,乘風破浪。灘聲戰,冰霜競冷,雷霆失壯。鹿角狼頭休地險,龍蟠虎踞無天相。問何人喚汝作黃巢,真還謗?雨欲退,云不放。海欲進,江不讓。早堆垝一笑,萬機俱喪。老去已忘行止計,病來莫算安危帳。是鐵衣著盡著僧衣,堪相傍。
據《明一統志》卷七十九云:“黃巢磯在清遠縣西南九十里,昔黃巢兵敗舟覆于此。”磯所在水名湞水,今名湞江、東江。錢仲聯先生《清詞三百首》謂黃巢磯在長江邊,誤。又據陶榖《五代亂紀》記載:“巢敗后為僧,依張全義于洛陽。曾繪像題詩,人見像,識其為巢云。”這便是世人熟知的《自題像》:“記得當年草上飛,鐵衣著盡著僧衣。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干看落暉。”其實此詩乃后人據元稹《贈智度師》二首改寫而成并嫁名黃巢的。但詞人寧愿看作黃巢詩,以引黃巢自比。此詞雄渾悲壯,一氣注下,于自然渾成中顯示藝術匠心。上片述景懷古,言阻于風浪,泊舟黃巢磯,見江上雄壯險峻景象,于是聯想到一代梟雄黃巢;下片述己抒懷,言以恢復不遂,出家為僧,勉強淡忘,至于老邁。最后又綰結到黃巢,并回應上片提出的問題,將題旨引向縱深。
與《滿江紅》的雄渾悲壯不同,《風流子·上元風雨》則寫得隱曲深沉。詞云:
東皇不解事,顛風雨、吹轉海門潮。看煙火光微,心灰鳳蠟;笙歌聲咽,淚滿鮫綃。吾無恙,一爐焚柏子,七碗覆松濤。明月尋人,已埋空谷;暗塵隨馬,更拆星橋。素馨田畔路,當年夢,應有金屋藏嬌。不見漆燈續焰,蔗節生苗。盡翠繞珠圍,寸陰難駐;鐘鳴漏盡,杯土誰澆?問取門前流水,夜夜朝朝。
此詞題曰“上元風雨”,上片即從佳節和風雨落筆,用以暗喻南明政權的傾覆;時作者寄身廣州丹霞寺,下片即側重寫廣州,以南漢宮人的殞沒隱喻南明前仆后繼的抵抗與敗亡。最后以唐僧一行至天臺國濟寺訪求算法而寺門前水西流的典故,表明詞人不忘故國的態度。因為永歷政權原在西南,而滿清起自遼東,言水向西流即暗寓眷念朱明之意。全詞感情深沉,意志堅決,眾多典故的運用,使感情的表達變得更加邃密曲折、隱晦含蓄,字里行間,血淚斑斑。故葉恭綽《廣篋中詞》評之曰:“痛切!”
最后來看一首與金堡主導風格不同的詞作,即《小重山·得程周量民部詩,卻寄》。詞云:
落落寒云曉不流,是誰能寄語,竹窗幽。遠懷如畫一天秋。鐘徐歇,獨自倚層樓。點點鬢霜稠。十年山水夢,未全收。相期人在別峰頭。閑鷗意,煙雨又扁舟。
按:民部,即戶部。程周量,名可則,號湟溱,又號石臞,廣東南海人。順治九年(1652)會試第一,以磨勘不得與殿試。越十年,試授中書,歷戶、兵兩部曹,出為桂林知府。著有《海日堂集》,為清初廣東著名詩人。作者是明朝遺民,而程可則很早就出仕清廷,并非同路人,其間只是文藝往來。此詞風格蕭疏淡遠,然于平淡之中隱含深意。詞人“獨自倚層樓”,而“相期人在別峰頭”,明寫朋友天各一方,暗示的則是雙方不同的立場。但詞語平和,疏淡有致,從而掩飾住了詞人悲涼的心境。
除去上述詞作外,《八聲甘州·留別阿字無兄》、《水調歌頭·重陽喜雨》、《水調歌頭·憶螺巖霽色》等,都是值得稱道的佳制。總之,金堡詞除部分作品比興寄托以求內斂外,大多寫得雄放壯浪、聲情激蕩,對清代豪放詞風的進一步發展有重要影響,對浙江豪放詞人的影響更為直接,“浙西六家”之一的沈暤日即一顯例。
來集之(1607-1682),初名偉成,又名镕,字元成,號倘湖樵人。蕭山人。來繼韶子。崇禎十三年(1640)進士,授皖城司理。福王弘光時官太常寺少卿。弘光政權覆滅后,隱居倘湖之濱三十年,耕讀自給。有《倘湖樵書》,詞附。惜陰堂載為《倘湖詩余》。《全明詞》錄其詞64首。
集之父繼韶亦能詞,詞風憂壯,存詞4首。受父親影響和時代風云激蕩,倘湖同樣豪放為詞。更為難得的是,倘湖繼承杜甫“詩史”精神,以詞直敘明末史事,實堪“詞史”之謂。比如用10首《應天長》寫“江東遺事”,分別謳歌十位抗清殉明的英雄人物;用2首《金縷曲》“哀江南”,憤慨南明小朝廷的無能與腐敗;用2首《水龍吟》“追痛燕京失陷”,哭嘆明朝滅亡和崇禎殉國,都是明顯的例證。這些詞怒發沖冠,慷慨悲歌,正氣浩然,唯失之粗豪,守律不嚴,詞藝欠精。
最能反映來氏詞藝的,當是明亡后抒寫遺民情緒的一些作品。下面這首《玉樓春》可為代表。詞云:
窗外松篁初過雨,半天爽氣開煙霧。狂懷無計奈花飛,倚樓獨自和鶯語。偏是春來無意緒,只身沒有安排處。泉流一派送愁來,山圍四面縈愁住。
松竹過雨,鶯語泉流,爽氣四溢,理當欣悅;但詞人感受到的竟是雨打花飛、孤獨無依,以及像溪流一樣綿長、像四山一樣圍困的憂愁。詞人沒有明說所愁為何,但以其豪放磊落之心性胸次,自非傷春閑愁,而是內心無法言傳的家國隱痛。雖為小令,然開篇俊爽,收束蘊藉,體味細膩,寫得一波三折,頗見功力。
此外,倘湖的題畫詞也頗可誦讀,多能揭發畫作的寓意,提升畫作的境界。且來看兩首題沈周所繪雪景的詞作:
看槎枒古樹,勁骨撐天,亂遮茅屋。茅屋低垂,屋里人幽獨。坐對殘書,博山爐冷,漸寒生肌粟。何處梅花,推窗望眼,江天寂寞。剩有孤松,蒼鱗短發,尚費精神,堆青抹綠。俯仰乾坤,勁草標芳躅。不寫漁蓑,酒旗村杏,掃盡三分俗。一段清嚴,歲寒心事,端的誰屬?
——《醉蓬萊·沈石田雪景》
垂垂風雪江南路,占斷蒹葭浦。八尺短篷何處去?孤村茅屋,草橋斷岸,不見旗簾舞。同云漠漠天先暮,天也將無誤。故把寒威欺淡素,想有袁安臥。
——《青玉案·題沈石田雪景》
兩首題畫詞,前者寫實,后者寫意,皆臻佳境,各得其妙,也是作者胸襟操行的曲折反映。
陸嘉淑(1620-1689),字孝可,更字冰修,號辛齋,海寧人。陸鈺之子,明諸生。以父歿于亂,棄諸生業,不應有司之試,家道日落。晚歲游京師,一時名公巨卿,交相推重,文采風流,名震輦下。有以博學鴻詞薦,力辭不赴,以遺民終老。與查繼佐、黃宗羲、全祖望、王士禛等往還唱和。其婿查慎行、弟陸宏定皆從學詩,得其指授頗多。著有《辛齋遺稿》、《辛齋詩余》。《全明詞》錄其詞90首。
辛齋詞大致可分為三類:第一類詞敘寫兒女情長,側艷嫵媚,風流繾綣,是詞人風流秉性的反映。如《眼兒媚·紀事》、《虞美人·紀事》、《暗香·紀事》、《一斛珠·紀事》、《小桃紅》、《眼兒媚·又答》、《意難忘·本意》、《減字木蘭花·與孫豹人枝蔚》等,近20首之多。且舉《眼兒媚·紀事》為例,詞云:
輕舟如葉溯江流,相對坐空樓。我猶淪落,君真憔悴,總屬幽憂。信宿歸來渾莫解,別是一番愁。無端謠諑,可憐飛鳩,莫是鳴鳩。
也許是畢竟身處易代之際,有家國之恨在心,故其艷情之作也有意無意地沾帶上“幽憂”。或者,作者就是學小晏、秦觀,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又或者,“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的做法,只是作者使用的一種手段,為的是使艷情之作顯出幾分騷雅的意味。
第二類詞抒發頹唐滄桑之感,詞風豪放恣肆,古直悲涼。如《浪淘沙·送鐘靜遠》、《一斛珠》(晚山微雪)、《眼兒媚·移寓偶作》、《玉樓春·和先渭南立春》、《鷓鴣天·和稼軒》、《小重山·望萬石窩》等。且聽《浪淘沙·送鐘靜遠》:
燕市忽相逢,直是匆匆。三千客路掛孤篷。算取歸期花信老,開遍芙蓉。庭樹綠陰濃,謝豹聲中。楊梅冰齒火齊紅。欲覓莬裘黃葉路,許否衰翁。
以及《玉樓春·和先渭南立春》:
少時走馬邯鄲道,風撲征衣沙撲帽。歸來高臥幾滄桑,依然春發王孫草。松醪凍拍浮蛆好,長嘯一尊頻自倒。已知一歲是平添,可能遍遣英雄老。
這類作品備寫身世盛衰之感,蒼涼激楚,不僅有陸游的悲慨,以及東坡的放曠、稼軒的沉雄,還有幾分張炎晚年的況味,哀樂有過于人者。
第三類詞則寄寓亡國破家的深哀巨痛,詞風沉郁堅勁。如《多麗·湖上贈徐竹逸喈鳳》、《漢宮春·甲辰元日試筆》、《漢宮春·客中九日》、《念奴嬌·送魏叔子禧之江東》、《念奴嬌·與陳集生兼寄蔣》、《曲游春·與查伊璜,即用其客珠江元韻》三首等。且看《漢宮春·客中九日》:
極目平原,見疏林肅颯,遠水?漫。舉頭一聲衰雁,別淚空彈。秋容慘淡,但心傷、行路艱難。何況是,重陽時節,天涯風景凄然。長恨征途憔悴,嘆敝裘風雨,疲馬關山。為問故園黃菊,知有誰看。風吹破帽,漫憑高、一醉尊前。渾未解,遠游何意,白云回首江天。
以及《念奴嬌·送魏叔子禧之江東》:
蕭條萬里,問江山風景,何如疇昔?故國離宮舊都草,幾見銅駝荊棘。楚尾吳頭,燕南越北,處處迷羌笛。相逢何意,一尊且醉今夕。聞道天外虔南,翠微縹緲,上有幽人宅。鳥道千尋高絕處,對結衡扉講易。底事東來,間關驛路,策杖行安適。漸江云斷,斜陽江上岑寂。
這類詞作寄托隱曲,情感沉痛,格調低沉,心事浩茫,意蘊豐富,故多用長調,以便鋪敘和陳述,而尤工結句,意味深永。以辛齋風流瀟灑的個性,而遭此世變,雖外示沉靜,但內心充滿悲憤與激蕩,故其為詞往往盤曲奇崛,郁勃難禁,拗怒之氣潛轉其間,最終在結句上顯現出來。
陸宏定(1629-?),字紫度,號輪山,與兄陸嘉淑齊名,時稱“冰輪二陸”,也是一位優秀的詞人,入清亦不仕,有《憑西閣長短句》。《全明詞》錄其詞61首。輪山小令清婉,長調沉郁,與辛齋仿佛,但骨力偏弱,境界稍窄。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五嘗亦謂其“風格差遜”。
先看其令詞。如《羅敷媚·梅里歸舟》云:
燒煙一帶云零亂,柔櫓輕舟。急漲回流,落日青山遠黛收。如鉤新月盈盈上,何處憑樓?短笛悲秋,若著羈人一片愁。
此為歸路思婦之詞,柔麗深情,含蓄蘊藉。又如《虞美人》寫道:
花源藥塢忙鋤去,會底天工意。卻移雙槳傍漁磯,剛被一輪新月照前溪。來霜往露須臾換,都是牽愁案。漸添華發入中年,悔把高山流水者回彈。
此為惜悼知己零落之詞,詞旨含蓄隱晦,詞情孤高哀傷,詞境清幽縹緲,耐人咀嚼。
至于其慢詞,則以《望湘人·新秋偶成》一闋最為人稱道。詞云:
記歸程過半,家住天南,吳煙越岫飄渺。轉眼秋冬,幾回新月,偏向離人燎皎。急管消殘,疏鐘夢斷,客衣寒悄。憶臨歧、淚染湘羅,怕助風霜易老。是爾翠黛慵描,正懨懨憔悴,向予低道:念此去誰憐?冷暖關山路杳。才攜手教,款語丁寧,眼底征云繚繞。悔不剪、春雨蘼蕪,牽惹愁懷多少。
此亦為歸路思親之詞。上片敘述寄身他鄉的孤獨,下片回憶當日離別情景。全詞情景交融,虛實相生,折疊推進,細密纏綿,沉著可誦。《本草綱目·草部三》云:“蘼蕪,一作麋蕪,其莖葉靡弱而繁蕪,故以名之。當歸名蘄,白芷名蘺。其葉似當歸,其香似白芷,故有蘄茝、江蘺之名。
依周明初、葉曄《全明詞補編》,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7頁。
參閱張仲謀著《明詞史》第二章,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69頁。
陳霆生卒年歷來無載此據張仲謀《明詞史》所考,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36頁。
參閱張仲謀著《明詞史》第四章,第142頁。
按:“重疊金”即“菩薩蠻”,典出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句。
錢仲聯選注《清詞三百首》,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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