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期浙西詞派的洄溯與成就
嚴迪昌先生認為,“自雍正朝到乾隆前期約五十年時間,是‘浙派’風靡海內的鼎盛期”,“中期‘浙派’詞人群體,按籍貫和活動地域劃分,主要是浙江的杭嘉湖地區、江蘇的蘇州地區,以及寓居揚州的皖籍人氏等三大塊”。本書所言浙江詞人,為占籍浙江或長期生活于浙江者,故吳中詞人和揚州皖籍詞人都不在討論范圍之內。但即使將“三大塊”一并納入,中期浙西詞派也似乎較前期為遜。從人數上講,中期確實超過前期,但中期名家僅有厲鶚、陸培、江昱、趙文哲等幾人,余者在大詞史上皆默默無聞,整體實力遠遜于前期。如果去除吳中、揚州二地詞人,實力就更加單薄了,名家既少,能保持一定個性特征的就更少了。所以本書論中、后期浙西詞派,主要看變化和發展,而不是綜合實力的強弱。
考察中期浙西詞派詞學觀念的變化,可以更直接地了解中期浙西詞派在創作上的新變。變化發展是文學創作前進的生命力,沒有新變便沒有歷史地位。前期浙西詞派雖然以騷雅醇正為審美高境,效法的對象也包括姜夔、王沂孫等人,但更強調表達家國身世之感,故最主要對象還是張炎,創作中和韻張炎之作甚多。但到了中期,詞家們則以姜夔為最主要效法對象,而審美觀念也漸變為幽雋高清。因此,中期浙派詞較前期相比,就多了幾分清靈婉曲。如厲鶚《論詞絕句》12首主張“清”、“婉”、“淡”、“幽”,標舉《離騷》、《花間》,推尊李白、韋莊,肯定張先、晏幾道、賀鑄,而于南宋則只舉姜夔,同時排斥蘇、辛。這些都與前期浙派頗有不同。而其論陸培《白蕉詞》,更以“清麗閑婉”高之,“清婉”成為厲鶚論詞的至境。又如浙西詞派吳中詞人群重要詞學理論家王昶,他在評論陶梁《紅豆樹館詞》時,認為陶善學宋之姜夔、史達祖、張炎,元之張翥,清之朱彝尊、厲鶚六家,他將這六家的共同特點,概括為“幽潔妍靚”。而其評陸培《白蕉詞》,同樣以“聲情妍婉”相贈。這樣的看法,顯然也與前期理論家不同。可以說,中期浙派是在尊南宋詞的基礎上,融入了五代、北宋的滋味。換言之,是想以五代、北宋之清婉改善南宋詞之質實與僵硬。因此,厲鶚之詞“幽雋”,陸培之詞“幽凄”,江昱之詞“清淡”,趙文哲之詞“幽艷”,都成了寫情的能手。茲將本書所圈定的中期浙西詞派代表作家列敘如下:
首先要介紹的當然是中期浙派的盟主和旗幟厲鶚。
厲鶚(1692—1752),字太鴻,又字雄飛,號樊榭,又自號南湖花隱。錢塘人,原籍慈溪。少孤家貧,發憤讀書。康熙五十九年(1720)舉人。其后十年,兩赴京闈未中。乾隆元年(1736)被薦博學鴻詞試,又落選。遂于揚州馬曰琯、馬曰璐兄弟處坐館授徒以養母。近30年間,與馬氏兄弟,及同鄉陳章、陳撰等結社酬唱,主盟詞壇,影響遍及大江南北。厲鶚著述眾多。精治宋詩,與查慎行齊名。填詞成就最高,《樊榭山房全集》有詞八卷。
厲鶚為浙西詞派中堅巨匠,詞學主張見于《論詞絕句》12首,及《群雅詞集序》、《陸培白蕉詞序》、《張今涪紅螺詞序》等。詞以“幽雋”著稱。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四稱其詞“幽秀冷艷,如萬花谷中,雜以芳蘭”。《續修四庫全書提要》稱其詞“騷情雅意,曲折幽深,聲調高清,豐神搖曳”,“為朱彝尊所未易到之境”。
厲鶚今存詞260余首,最擅長借景陳情,代表作有《謁金門·七月既望湖上雨后作》、《玉漏遲·永康病中,夜雨感懷》、《百字令》(秋光今夜)、《百字令·丁酉清明》、《憶舊游》(溯溪流云去)、《齊天樂·吳山望隔江霽雪》、《齊天樂·秋聲館賦秋聲》、《惜余春慢》(綠遍山腰)、《八歸·隱幾山樓賦夕陽》等,無一不是以景傳情,以情帶景,情景交融的佳作。茲舉一二為例以賞其味。
如《百字令》詠桐江七里瀧一篇寫道:
秋光今夜,向桐江,為寫當年高躅。風露皆非人世有,自坐船頭吹竹。萬籟生山,一星在水,鶴夢疑重續。挐音遙去,西巖漁父初宿。心憶汐社沉埋,清狂不見,使我形容獨。寂寂冷螢三四點,穿過前灣茅屋。林靜藏煙,峰危限月,帆影搖空綠。隨流飄蕩,白云還臥深谷。
富春江桐廬段稱桐江,上游七里灘,又名七里瀧、七里瀨,群山夾峙,水流如奔,是著名的旅游勝地,人稱富春江小三峽。江邊有兩峰相對,稱東、西二臺,景曰“雙臺垂釣”。東臺為東漢嚴光隱居垂釣處,西臺為南宋遺民詩人謝翱慟哭文天祥處。謝翱嘗與友人王英孫、林景熙、方鳳等組織汐社,吟唱家國身世之恨。此詞上片繪景,清爽瀏亮;下片融情入景,幽寂空明。古今、虛實、響寂、動靜、水陸、明暗、光影錯綜組合,星月、風露、槳聲、帆影、煙林、危峰、螢火、茅屋輪番呈現,構成一片清幽絕塵的人間勝境。此詞調下原有小序云:“月夜過七里灘,光景奇絕。歌此闋,幾令眾山皆響。”不難看出作者本人對七里灘美景的欣賞和對此詞的自信。
厲鶚的另一名作《憶舊游》也同樣是清幽雋逸之作,備受好評。詞云:
溯溪流云去,樹約風來,山剪秋眉。一片尋秋意,是涼花載雪,人在蘆碕。楚天舊愁多少,飄作鬢邊絲。正浦溆蒼茫,閑隨野色,行到禪扉。忘機。俏無語,坐雁底焚香,蛩外弦詩。又送蕭蕭響,盡平沙霜信,吹上僧衣。憑高一聲彈指,天地入斜暉。已隔斷塵喧,門前弄月漁艇歸。
全詞以尋秋起,以感秋結,上片寫實,下片入虛,而“秋意”貫通首尾。這樣的詞作,確實當得起“幽香冷艷”的贊語,而高遠渾茫、蘊藉空靈的意境,卻又非“幽香冷艷”四字可以概括。像“憑高一聲彈指,天地入斜暉”這樣俊邁清拔的句子,即便姜夔、張炎再世,也未必寫得出。而詞前的小序,記述事由始末,亦一精美短文,足資延賞。序云:
辛丑九月既望,風日清霽,喚艇自西堰橋,沿秦亭、法華、灣洄,以達于河渚。時秋蘆作花,遠近縞目。回望諸峰,蒼然如出晴雪之上。庵以“秋雪”為名,不虛也。乃假僧榻,偃仰終日,唯聞棹聲掠波往來,使人絕去塵俗營競所在。向晚宿西溪田舍,以長短句紀之。
序文繪景如攝,而條達朗暢,較白石詞序又別有一番風味。
厲鶚詞的高明之處,在于無論感情多么沉痛,都有一股清拔脫俗之氣,騰轉其間,并隨時隨地借助那些鮮明的物象、意象表達出來,從而使詞境明澈雋逸起來,悲愴中有振作,凄涼中暖意。比如他的又一名篇《齊天樂·吳山望隔江霽雪》也是如此。詞云:
瘦筇如喚登臨去,江平雪晴風小。濕粉樓臺,釅寒城闕,不見春紅飛到。微茫越嶠,但半冱云根,半消沙草。為問鷗邊,而今可有晉時棹?清愁幾番自遣,故人稀笑語,相憶多少。寂寂寥寥,朝朝暮暮,吟得梅花俱惱。將花插帽,向第一峰頭,倚空長嘯。忽展斜陽,玉龍天際繞。
此詞上片敘景,凄清而迷茫;下片抒情,荒寂而清狂。“將花插帽”以下數語,生氣突現,希冀頓生,全詞為之振起,引人無限遐思。
厲鶚的短調也同樣能寫得幽秀清麗,令人賞玩不已。如《謁金門·七月既望湖上雨后作》:
憑畫檻,雨洗秋濃人淡。隔水殘霞明冉冉,小山三四點。艇子幾時同泛?特折荷花臨鑒。日日綠盤疏粉艷,西風無處減。
上片寫景,輕倩明麗;下片寫情,意中有人。又以荷花凋謝寄寓對佳人韶華衰逝的傷感,從而使詞作注滿了幽怨而溫厚的憐美惜生之情。讀畢下片,方能領悟上片“秋濃人淡”四字之精妙。此四字實乃一篇之警策,統制全詞,“秋濃”言秋景令人悲,“人淡”言深愁催人淡,分別提轄上、下二片。可見寫景只是因緣和契機,抒情才是關鍵和目標。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四說他“最愛樊謝《謁金門》”,以其“中有怨情,意味便厚”,《續修四庫全書》之《秋林琴雅》提要也稱此詞“感時覽物,寄托深微”,都指出了厲詞注意融情入景的鮮明特色。
言情是文學的基本屬性和主要功能,婉曲要眇的詞體從它誕生之日起便是更加適于抒情,南宋姜、張諸家本以隱抑、修飾情感為能事,浙西詞派以其為宗師,變本加厲,顯然有違文學特別詞文學的文體屬性和創作規律。詞一旦隱藏、離棄了情感,那還能剩下什么呢?因此,厲鶚重拾尊情、言情的詞統,上祧晚唐、北宋,對前期浙派諸家的晚期創作作適當糾偏,顯然是符合詞文學發展規律的明智選擇,他能取得較高成就而成為中期浙西詞派宗主,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當然,樊榭詞重情、言情和幽雋凄清格調的形成,從根本上講,還是作者困頓抑郁的人生幽怨的曲折反映。朱彝尊前期未得意之時,亦多言情,且每有郁怒不平之氣,后期仕途轉順,身受富貴,所作便多僵枯瑣細之弊。厲鶚落魄孤寒的一生,正是其能于前期浙西詞派顯露衰竭之象時,幾乎只手掣鯨,使浙西詞派繼續保持發展態勢的前提和保障。此之謂“人生不幸詞學幸”也。不過,與其長處相對應的,厲鶚詞的缺點也同樣比較明顯。首先是情感和意境的枯寂輕淡,缺乏沉厚博大的懷抱和眼界。二是與朱彝尊后期詞一樣,詠物堆砌典故,鑿虛鏤空,巧構形似,同樣顯得饾饤瑣細。清人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譚獻《復堂詞話》等,均已指出這一點。
陸培(1686—1752),字翼風,號南薌,亦作南香,又號白蕉,平湖人。雍正二年(1724)進士,授安徽東流知縣,轉署貴池。乾隆初,以不合上官意,拂袖歸里。晚年以授徒為業,嘗主講東臺、當湖、九峰書院。為諸生時,善填詞;罷歸后,致力于詩。杭世駿、厲鶚等引重之。有《白蕉詞》,存詞200首。
陸培是中期浙派的重要詞家,厲鶚序《白蕉詞》,以“清麗閑婉”為評,足見厲氏推賞之高。今觀白蕉詞,幽凄近似厲鶚,但不如樊榭詞的深摯專注和空靈雋逸,流于平泛。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四稱其“全祖南宋,自是雅音,但無宋人之深厚,不耐久諷也”。
白蕉詞以詠物、寫景和酬唱為主,而長于詠物。《齊天樂》詠蟬一闋,乃效《樂府補題》而作,詞心與樊榭深相契合,可稱佳作。詞云:
西風消息憑伊說,騷人最憐新凄調。散帶庭蔭,拖筇野外,聽夠幾番斜照。江干放棹。又勸客殷勤,數聲林杪。不似荒蛩,宵分鎮傍玉附鬧。吳歈誰唱巷陌。井梧遲點徑,一任嘶早。漠漠涼云,疏疏老柳,贏得年時懷抱。曲房曳到。指薄翅吟商,鏡心人笑。淺約山眉,鬢邊慵斗巧。
全詞幽凄而疏淡,表面寫實而內寓寄托,虛實相生,對比映襯,動靜結合,蟬聲本聒噪,卻寫得婉曲悠揚,令人沉醉。景中有人,人為景癡,物我關合。“拖筇野外,聽夠幾番斜照”二句,移覺通感,令讀者如臨其境,如聞其聲,感同身受。
當然,白蕉詞也偶有峭勁爽朗之什,別有韻味。如《一剪梅·自紫巖至吳田,聞有虎警,詞以紀之》云:
面面秋峰列畫屏,料峭風生。羃籬煙輕。筍輿鴉軋信歸程。到眼分明,一路紅情。見說林箊夜氣腥。頹照西傾,斷卻人行。風流五馬著賢聲。寄語山靈,莫任縱橫。
“紫巖”、“吳田”皆在今安徽貴池,此詞當作于作者由東流轉任貴池知縣上任之時,故有“風流五馬著賢聲”之謂。上片寫一路美景和詞人的輕松得意。下片“見說”以下三句寫虎警,大筆橫拖而殺氣蒸騰,末三句卻以自信之寄語而一掃之。可惜這樣的作品極少見到。
陸培《踏莎行·自題詞集》自述其詞學觀,以“宛約抒情,圓勻葉調”、“一把秾華掃”為目標,都大體做到了。但總覽《白蕉詞》,亦確實如作者所自謙的,每有“學翻繡譜顛還倒,引吭澀處似雛鶯”之弊,顯示出“刻楮心勞,雕蟲技小”的功力上的不足。
中期浙派詞家尚有吳焯、陳章、陳撰、徐逢吉、張云錦、張奕樞、朱方靄、薛廷文等,不能一一細舉。這里說一說張奕樞和薛廷文。
張奕樞(1691-?),字掖西,又字今涪,平湖人。雍正諸生。有詞集《月在軒琴趣》。厲鶚視為朱、李之絕響。事實上,奕樞詞雖學張炎,卻偏向亢揚剛勁,較一般浙派詞家有異。且看其《長亭怨慢》:
問側帽、飄零何苦?直恁清狂,他鄉迷路。不是悲秋,欲飛終自鎩殘羽。剪燈心緒,早辦了、紀游詩句。摒擋提壺,好吟到、夕陽荒樹。街鼓。透紙窗深處,似訴聲聲倦旅。幾陣尖風,又卷起、一庭涼絮。引寒夢、逗人空亭,算只有、波心愁鷺。笑踏遍窮途,直是不如歸去。
一個悲慨不平的寒士形象躍然紙上。浙西詞派每多自我壓抑,游絲蟲唱者十之八九;其實稍一放情坦陳,便可成龍吟飄風。
薛廷文(1724-?),字鳴上,號鹵齋,一號春樹,嘉興人。性孤介,不妄干人,鬻畫以食。詩宗唐,畫得北宋人意,尤善荷花。乾隆五十一年(1786)嘗輯同邑詞家之作為《梅里詞緒》,有功于詞苑。晚歲凄居寺院。乾隆五十八年(1793)尚在世。有《聽雪齋詩鈔》四卷。所作《聽雪齋詩余》14闋,附錄于《梅里詞緒》。
鹵齋詞存量雖不多,卻一如其人,頗見個性。如《蝶戀花·夜泊煙雨樓》云:
隱約鴻聲云外斷。月映寒波,鏡里澄銀漢。一抹秋光籠小院,露華細滴芙蓉岸。漁火蕭蕭明柳畔。戍鼓聲低,月澆高城暗。客夢驚眠心緒亂,船頭喚取沙禽伴。
此詞寫羈愁,蒼茫而深細,迷亂而專誠,有兼融晚唐薛昭蘊、歐陽炯、孫光憲、鹿虔扆、李珣諸家之風味。這樣的羈愁其實正是作者一生際遇的曲折反映。當這樣的感慨附著于候鳥這類特定事物上時,便有了《滿江紅·送燕》這樣的作品。詞云:
社后初來,曾掠遍、杏花林杪。記當日、穿簾度幕,銜泥春曉。轉眼西風門巷靜,畫梁夢斷秋容老。恁難忘、辛苦舊營巢,頻飛繞。斜陽影,低荒草。鄉國遠,關山杳。受天南海北,風塵多少。撇卻閑愁君且去,飄零還是家園好。問春來、秋去苦依人,何時了?
詠燕實為寫人,慨嘆身世之飄零和寄人籬下的悲涼。末句“問春來、秋去苦依人,何時了”,振聾發聵,已成迄今未解之題。風塵迷漫,知識分子對精神家園的追尋,仍在繼續。
此外,錢塘江炳炎,生卒年不詳,字研南,號冷紅詞客。祖籍安徽。書畫家。填詞亦學南宋,合者得其神理,有《琢春詞》、《冷紅詞》。《垂楊》詠柳影,形神兼備,清新嫵媚,仿佛史達祖。
嚴迪昌著《清詞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55—35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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