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復古的《江陰浮遠堂》、《盱眙北望》與路德章的《盱眙旅舍》
北宋亡于金后,建都臨安(今浙江杭州)的南宋朝廷,不顧中原廣大國土、廣大人民慘遭金軍鐵蹄蹂躪的奇恥,不念徽、欽二帝及六宮、皇族被俘北去的大辱,厚顏向金稱臣納幣,以割讓淮河以北大片土地為代價,求得暫時的茍安。在這局面下,竟有吳則禮寫的一首絕句以欣慰心情鼓吹及時行樂云:“華館相望接使星,長淮南北已休兵。便須買酒催行樂,更覓何時是太平?”這正是南宋執政者及其追隨者在臨安茍且偷生、得樂且樂、“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題臨安邸》詩中語)的心態的寫照。
但當時大多數詩人則渴望恢復中原國土,把吳詩所贊美的“長淮南北已休兵”后的那條退縮到淮河的邊界,看成是一條恥辱的國境線,每臨淮河輒在詩中發為悲愴之音,如楊萬里在南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奉命北行迎接金使臣時所寫《初入淮河四絕句》之一:“船離洪澤岸頭沙,人到淮河意不佳。何必桑乾方是遠?中流以北即天涯。”痛惜淮河以北已成淪陷區的詩中,楊萬里的這首詩不算是上乘之作,就內涵而言,失之于淺,就語句而言,失之于平。寫得更有分量、更有深度的是下面戴復古的一首《江陰浮遠堂》詩:
橫岡下瞰大江流,浮遠堂前萬里愁。
最苦無山遮望眼,淮南極目盡神州。
這首詩不是寫于淮河上,而是寫于長江邊,但同樣是抒發淮河以北已淪入敵手的悲恨。作者在江陰(今屬江蘇)的浮遠堂上,下瞰長江流水,遠眺江北一望無際的淮南平原,本是腹地,已成邊陲,思念及此,不禁愁集心頭。詩的第二句寫愁,而在“愁”上加“萬里”兩字,因為這個愁是作者身在江陰而心馳萬里之愁,是詩的末句所說的“淮南極目盡神州”之愁,是由淮南極目天際而引起的神州陸沉之愁。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詞的上片“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可與這首詩參讀。詩與詞都寫北望中原。辛詞以“長安”代指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開封),言北望汴京而萬山重疊遮住了望眼。唐代詩人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詩中也有“長安不見使人愁”句;北宋詩人李覯的《鄉思》詩云:“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云遮。”有所望而恨望眼被遮斷,這是人之常情。這首《江陰浮遠堂》詩卻說“最苦無山遮望眼”,在立意上更深、更曲地翻進一層。作者遙望淮南,心在淮北,想望的當然是那片心頭朝夕系念的土地。這浮遠堂前如果有群山遮斷望眼,固然痛苦;現堂前無山遮攔,極目望到的北面天邊就是神州大地,反而使作者感到更痛苦。只因那淮南以北的神州,此時已是久受侵略者摧殘的一片傷心之地,望到了倒不如望不到。作者在詩句中表達的這一想望而又怕望的心情是極其沉痛、極其復雜而矛盾的。
作者還有一首《盱眙北望》詩:
北望茫茫渺渺間,鳥飛不盡又飛還。
難禁滿目中原淚,莫上都梁第一山。
盱眙(今屬江蘇)臨近淮河;都梁山在盱眙東南,第一山在盱眙東,周密在《齊東野語》中記云,南北通和時,“聘使往來,旁午于道。凡過盱眙,例游第一山,酌玻璃泉,題詩石壁以紀歲月”。高宗時,鄭汝諧奉使赴金通問,途經盱眙,曾以憤激的語言寫了一首《題盱眙第一山》詩:“忍恥包羞事北庭,奚奴得意管逢迎。燕山有石無人勒,卻向都梁記姓名。”(見《宋詩紀事》卷四十五)戴復古的這首《盱眙北望》詩就是在這南北通道上的盱眙,登都梁、第一山北望中原時抒發的悲痛之情,與前《江陰浮遠堂》詩所寫情事相同。作者在江陰浮遠堂上,雖說“無山遮望眼”、雖說“淮南極目盡神州”,其實極目所見只是淮南平原,而淪陷的中原地區是遠在天邊的;這首詩雖說“北望茫茫渺渺間”,而在盱眙附近的高山上卻可以隱約望到淮河以北的中原大地。詩的第三句“難禁滿目中原淚”,正是望后觸發的悲情。插入詩的首句與第三句間的“鳥飛不盡又飛還”一句,則可與楊萬里《初入淮河四絕句》中另一首參讀。楊詩云:“兩岸舟船各背馳,波痕交涉亦難為。只馀鷗鷺無拘管,北去南來自在飛。”這是當時寫中原淪陷的詩中常見的感慨。詩的末句“莫上都梁第一山”,即前《江陰浮遠堂》詩中所表達的“想望而又怕望”的心情。
下面再看一首路德章的《盱眙旅舍》詩:
道旁草屋兩三家,見客擂麻旋點茶。
漸近中原語音好,不知淮水是天涯。
這首詩也是痛感淮河以北的國土已淪為異域,但從側面著筆,從描寫“漸近中原”地區的風土人情、描寫旅舍主人待客之殷勤與語音之親切,以表達其對中原的眷戀。可與這首詩參讀的有戴復古的一首《頻酌淮河水》詩:“有客游濠梁,頻酌淮河水。東南水多咸,不如此水美。
春風吹綠波,郁郁中原氣。莫向北岸汲,中有英雄淚。”戴詩也是從寫中原水土之美切入,以抒發其懷念中原故土與當年在這片土地上抗敵死難英雄的悲思。在這首《盱眙旅舍》詩中,透露悲思的是最后一句:“不知淮水是天涯。”其句意與楊萬里《初入淮河四絕句》之一中的“中流以北是天涯”句相似,而在句首用了“不知”兩字。這兩個字把前三句所寫的使人感到溫暖的情景一筆掃去,更深曲也更沉痛地說出了當前的可悲現實,那就是中原的風土人情雖好,而今已在侵略軍的殘暴統治下,如王粲《登樓賦》所云,“雖信美而非吾土”了。從以上這些以淮河——當時成為民族恥辱的國境線為題材的作品,可見宋室南渡后眾多詩人共有的對這條河流的時代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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