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對李杜詩歌創作的正面推動作用
——兼論中國詩歌高潮期的時代政治特征
李白、杜甫是盛唐時期最偉大的詩人,兩人的創作歷程與唐代(特別是玄、肅、代三朝)政治有密切關系。政治對李、杜創作的負面的影響,以及“詩窮而后工”的現象,歷來論述較多。本文則大體沿李白、杜甫的創作歷程,揭示在一些關鍵時刻,政治對兩大詩人創作的正面推動作用,并連帶討論中國詩歌高潮期,一般需要政治提供什么樣的條件和背景。這對理解李、杜詩歌各期風貌變化以及盛唐為何在詩歌上取得空前成就,當會是有意義的。
一、唐前期的政治與李杜的理想
唐前期政治,一方面堪稱扎實穩健,有許多端謹忠勤、匡益濟時的治世之臣;另一方面,它又比較開放自由,在政事、用人上頗具靈活性。這兩個方面導致的政治空前成功,激勵許多士人為時代獻身。從唐前期人才之盛,可以見出那種時代新局面對于人才的吸引和鼓舞。同樣,它對李白、杜甫這兩位盛唐文化代表人物理想的形成,也有極深的影響。
李杜二人,以李白的理想帶有更多的傳奇色彩與自由傾向。他向往著像姜尚、管仲、諸葛亮等人那樣,由布衣躍升為帝王之師。初看上去,開元、天寶之穩定,與姜尚等人所處的時勢完全不同,李白的理想似乎脫離了時代,而實際上仍然根源于現實政治生活土壤。
唐朝肇始,固然有許多人像魏征、李、劉洎等那樣,適逢風云際會,由草野登上高位。而武后和玄宗,由于是在斗爭中取得最高權力,為奪取和鞏固政權,也都曾不次用人。這些,無疑讓士子感到鼓舞。李白之“愿佐一明主”(《留別王司馬嵩》),杜甫之“竊比稷與契”(《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目標定得那么高,顯然與唐前期那種所謂“驥逢造父,一日千里。英主取賢,不拘階陛”(《舊唐書·劉洎傳》)的取才方式有關。
“唐取人之路蓋多矣”(《新唐書·選舉志》)。門閥制瓦解,科舉制推行,普遍助長了士人的進取意識。科舉之外,朝廷又一再下詔征召各方面的人才,“無隔士庶,具以名聞”。強調對才士予以破格推薦。盛唐贈酬詩中,被稱“征君”者出現頻率之高,亦足以見當時征辟之頻繁。李白在蜀中,還很年輕,已有“州舉有道不應”之事,益州長史蘇颋又在《薦西蜀人才疏》中稱“趙蕤術數,李白文章”。開元政治這么早就通過它敏銳的觸角發現了李白,決非單方面由于李白的天才。蜀中之薦,李白曾舉以自炫。說明盡管不應,薦舉也仍然有其刺激鼓舞作用。李白“恥預常科”,追求皇帝的直接召聘,與早年受薦舉的影響,應該是有聯系的。
唐代皇族推尊老子為始祖,道教在唐代政治色彩極濃。道與儒本有出世與入世之別,但道家在唐代卻常常以特殊的方式入世。出入于宮廷的道士是一種,輔佐過肅、代、德三朝的李泌又是一種。后者在很大程度上是把道與儒相結合,用道家的外衣和術數,推行儒家的政治。李白好道且又熱心政治,顯然應從唐代道教與政治關系密切的背景上去考察它的根源。并且道教的哲學與他的實際政治追求相結合,又使李白的從政,帶有濃厚的自由色彩:“功成身退”——既要實現用世之志,又要最終完成歸隱之愿。“歲星入漢年,方朔見明主”(《書懷贈南陵常贊府》),李白還常自比東方朔,東方朔在傳說中經過道教神話的改妝,成為游戲宮廷、暫伴漢皇、終歸天上的“歲星”。在李白的心目中,即使不能為帝王師友,至少也要能以東方朔式的輕松自由的態度事君。這些想法,與道家的事君方式是相通的。
唐前期用兵四夷,邊疆廣闊的用武之地以及種種富于傳奇性的軍事政治斗爭,在其時具有極大的魅力。李白喜游俠,歌從軍,起過“不然拂劍起,沙漠收奇勛”(《贈何七判官昌浩》)的念頭,他的伴以迫切行動要求的宏大理想,與唐前期輝煌的軍事業績的鼓舞有關。
影響于李白的現實政治諸因素,對杜甫當然也起過作用。杜甫也有浪漫、富于幻想的一面。但論主導傾向,對于杜甫有更深刻意義的,還是唐前期政治中扎實穩健的一面。從唐太宗時的房玄齡、杜如晦,武后時的狄仁杰、婁師德,到玄宗時的姚崇、宋璟、張九齡所代表的,正是一條注重教化、注重吏治、注重人民生活的政治路線。這條路線所努力促進并留給后世的樣板即貞觀之治和開元之治。杜甫于自己的理想,一則曰,“竊比稷與契”;再則曰,“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看上去似乎離現實也很遠,但如果結合杜甫更多的作品去理解,他所向往的,不過是借用上古三代之名,而實質卻是略加理想化的貞觀、開元之治。《有事于南郊賦》稱頌玄宗云:“(陛下)爐之以仁義,鍛之以賢哲。聯祖宗之耿光,卷夷狄之彯撇。蓋九五之后,人人自以遭唐、虞;四十年來,家家自以為(逢?)稷、契。”這里等于給《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一類詩中“堯舜”、“稷契”提供了注腳。原來玄宗在行仁義、任賢哲的時候,也就等于堯舜,能夠輔佐玄宗致國家于治世的臣子,也就同于稷契。《憶昔》詩把開元時代作為“全盛日”歌頌,一則向往其公私富足:“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再則向往其風俗淳厚:“百馀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此外,杜甫還一再感嘆:“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武德開元初,蒼生難重攀。”說明杜甫理想的治世,實即貞觀和開元。于世如此,于人所欲看齊的,也就是其時一些賢臣:“唐始受命,群公間出。君臣和同,德教充溢。魏杜行之,夫何畫一。婁宋繼之,不墜故實。百馀年間,見有輔弼。”(《祭故相國清河房公文》)又在《八哀詩》中贊美張九齡,在《折檻行》中感慨“房魏不復見”。貞觀以來的傳統及房玄齡、魏征、杜如晦、婁師德、宋璟、張九齡等人的節概和功業,是其仰慕并欲追繼的榜樣。
杜甫對以貞觀、開元為代表的唐前期政治的肯定和向往,還包括納諫。唐前期,從武德、貞觀,中經武則天時期到開元時期,經歷多次重大斗爭。雖有許多曲折,但從主流看,是健康力量戰勝腐朽力量,直諫取得勝利。杜甫稱贊太宗:“端拱納諫諍,和風日沖融。”懷念貞觀時期:“直辭寧辱戮,賢路不崎嶇。”又贊美玄宗:“婁公不語宋公語,尚憶先皇容直臣。”贊美魏征:“磊落貞觀事,致君質樸詞。”杜甫任左拾遺,以敢于直諫見稱后世。他的詩自始至終多含諷諫,說明他有作為諫臣的理想和實踐精神,而這種精神無疑應從唐前期的政治傳統中去尋找它的力量源泉。
杜甫關于仕途功業的理想是有層次的,居輔弼之位,為稷契之臣,當然是最高層次。但此外如李白之欲為東方朔,杜甫也一樣有一個較低的層次,即作為文學侍從之臣。《進雕賦表》云:“亡祖故尚書膳部員外郎先臣審言,修文于中宗之朝,高視于藏書之府。故天下學士,到于今而師之……明主倘使執先祖之故事,拔泥涂之久辱,則臣之述作,雖不足以鼓吹六經,先鳴數子,至于沉郁頓挫,隨時敏捷,而揚雄、枚皋之流庶可跂及也。”這里表達的,正是他第二個層次的理想。其直接導源,即為杜甫祖父的任職。唐代是一個重文學的朝代,文士受到優寵。“惟昔武皇后,臨軒御乾坤。多士盡儒冠,墨客藹云屯。當時上紫殿,不獨卿相尊”(《贈蜀僧閭邱師兄》)。武后朝如此,整個唐前期都是如此。杜甫進《雕賦》、《三大禮賦》的現實政治背景就是:“今賈馬之徒,得排金門、上玉堂者甚眾矣。”(《進雕賦表》)獻賦的目的,也就是要“排金門、上玉堂”,擠入“賈馬之徒”的行列,而玄宗之召試文章,則可見直到杜甫獻賦之時,唐朝政治現實還能給這一層次的理想以某種支持。
二、進入朝廷——大詩人的高層政治體驗
李杜都曾于四十歲后一度進入朝廷。雖時間不長,但接受了高層的政治體驗,對其一生的政治生活和創作,均具有重大影響。無論是李白還是杜甫,在這以后,都獲得一個創作豐收期,而這以前的總體成就,跟其后是不能相比的。
從屈原起,中國大詩人多數都有過朝廷生活的體驗。屈原、曹植、謝靈運如此,李白、杜甫如此,韓愈、白居易、蘇軾亦如此。這表明在詩歌與政教有著密切聯系的中國,必要的朝廷生活體驗,對成就一個大詩人是有益的。論者曾有過所謂宮廷階段使李杜從生活到創作都變得庸俗的說法,是有片面性的。李杜進入宮廷對于創作的深遠影響,必須從它給詩人以高層生活體驗方面,才能得到充分的認識。比如:其一,進入宮廷的興奮喜悅,離開宮廷的悲憤失望。這種政治上大喜大悲的精神洗禮,沒有進入宮廷一遭即無從獲得。其二,恢廓心胸,踔厲志氣,身份和自信心得到提高。同時實際體驗到了當時最高、最中心的政治是怎樣一種場景,從而具備足以俯瞰全局的胸襟和氣概。其三,在入朝的實際生活體驗基礎上,感情上建立了一種與朝廷、朝政難以割斷的聯系。其四,看到朝廷“典章文物之懿,甲兵卒乘之雄,華夷會同之盛”。同時,國都長安更把帝國最具有特征的一些方面,集中地給以體現。經歷宮廷和長安生活,對祖國、對時代的重要旨趣,可以得到更實在、更直接的體驗。這些從李杜的詩篇以及有關文獻記載中,能夠看到不少。
李白應詔入京前夕作詩云:“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極度興奮,乃至曾被人認為輕狂。但此為多年的政治追求獲得了突破性進展,精神上自然高度振奮,與一般的舉措輕狂,不宜混為一談。李白入京后,在有感“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的時候,曾對過去作過一番回顧:“少年落魄楚漢間,風塵蕭瑟多苦顏。自言管葛竟誰許?長嗟莫錯還閉關。”(《駕去溫泉宮后贈楊山人》)可見,即使自信如李白,也需要有社會承認。否則,“自言管葛”的信心難免不在“風塵蕭瑟”的環境下萎縮。李白曾上書韓朝宗:“龍盤鳳逸之士,皆欲收名定價于君侯”(《與韓荊州書》),現在不由韓朝宗,而是由君主來“收名定價”,所獲得的鼓舞振奮,該是何等強烈!玄宗的召見,李白在出京后仍反復提及,可見它的激勵作用歷時很久。
李白入京,引起轟動,處在由自己掀起的旋風中心,李白的精神相應經歷著某種高峰體驗。他在玄宗面前“論當世務,草答蕃書,辯若懸河,筆不停綴。又上《宣唐宏猷》一篇,帝嘉之”(王琦《李太白年譜》)。著名的《宮中行樂詞八首》、《清平調詞三首》更是在醉酒的情況下,于御前揮筆而成,這是特有際遇的激發,使他的創造力得以充分發揮。
玄宗對李白的使用方式,也助長了他的自由精神。甚至在一些人心目中,他已一度實現了“上為王師,下為伯友”(李華《故翰林學士李君墓志》)的理想。李陽冰《草堂集序》云:“皇祖……降輦步迎,如見綺皓。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羹以飯之,謂曰:‘卿是布衣,名為朕知,非素蓄道義,何以及此?’置于金鑾殿,出入翰林中,問以國政,潛草詔誥,人無知者。”應該說,這種接待,確有點禮待帝王師的意味。李白受征召而未得授官,似乎給后世留下遺憾,但從另一面看,讓他待詔翰林,雖居宮廷而無曹司的管束,亦無須日日趨朝,倒是符合他愛好自由的個性。“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玄宗對于李白的天真放任頗為寬容。他與賀知章等最富有浪漫作風的才士們為友,精神是自由酣暢的。“大隱金門是謫仙”(《玉壺吟》),處宮廷而仍能保持這種謫仙風度,除李白外,實為少有。
李白之去朝,據自述及李陽冰、魏顥所述,是出于小人排擠。但他又說:“龍虎謝鞭策,鹓鸞不司晨。”“光武有天下,嚴陵為故人。雖登洛陽殿,不屈巢由身。余亦謝明主,今稱偃蹇臣。”“嚴陵不從萬乘游,歸臥故山釣碧流。”表明因生性疏放而辭別皇帝。看來,追求自由和受讒毀兩種因素都是有的,至少是當他感到丑正同列,受人誹謗嫉妒時,主動地上疏乞歸。“詠歌之際,屢稱東山……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賜金歸之”(李陽冰《草堂集序》)。這種“歸山”,原較體面。因為不慣羈束而歸山,因為被讒而出宮,都能贏得人們的同情和尊敬。這樣,李白在政治失敗中仍然有一種精神支持。
杜甫之拜左拾遺,雖不及李白被召之轟動,但在由布衣成為近侍的體驗中,卻包含著經歷重大考驗、實現自己報國之志的精神洗禮。“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自京竄至鳳翔喜達行在所三首》其二)。杜甫奔行在時,完全把生死置之度外。平時淪落,不沾朝恩,國難中卻能有這樣的表現,實在為一般人所難及。左拾遺之拜,體現著朝廷對其大節的肯定。“影靜千官里,心蘇七校前”(同上,其三)。九死一生,挺節歸朝,精神上自會感到一種超越和升華。
“司隸章初睹,南陽氣已新”(同上,其三)。行在所作為唐王朝復興的大本營,有一種重新樹立的、救亡的氣氛,于杜甫非常有益。這一時期唐朝廷在平叛中表現了應有的凝聚力,它在叛軍攻陷兩京后,迅速聚合起以朔方軍為首的強大兵力,展開反攻。中原軍民在敵后紛紛響應,杜甫在不少詩中寫到當時的軍事形勢,表現堅強的斗志,勝利的信心。如《喜聞官軍已臨賊境》:“元帥歸龍種,司空握豹韜。前軍蘇武節,左將呂虔刀。兵氣回飛鳥,威聲沒巨鰲。”寫唐軍威勢,頌揚了廣平王李俶以及郭子儀、李嗣業等人。學者們還注意到他這一時期所有送人赴官的詩,更多的是表達壯行色、致勉勵之意。胡夏客評《送樊二十三侍御》詩云:“此及《送從弟亞》及《韋評事》三詩感慨悲壯,使人懦氣亦奮。宜其躬遇中興,此聲音通乎時命者也。”(仇兆鰲《杜少陵集詳注》卷五引)胡氏所說的“時命”,應包含當時那種救亡的時代氣氛。杜甫在行在所,正是能夠獲得最為充分的感受。
“遲暮宮臣忝,艱難袞職陪”(《秋日荊南述懷》)。杜甫之赴行在,意味著親自參加了唐王朝的重建工作。“今朝漢社稷,新數中興年”(《自京竄至鳳翔喜達行在所三首》其三)。不僅社稷重建令人欣慰,關鍵是于艱難之際,有幸為中興事業出力。收京以后,杜甫與賈至、王維、岑參等人一起歌吟大明宮早朝景象,又寫了《春宿左省》等宮廷詩。如果以為這些詩表現的僅僅是一個近臣沾沾自喜的心理,未免錯會。詩人經歷了“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那種痛苦的體驗之后,重睹京城恢復,朝儀仍舊,豈能抑制住心底的激動!供奉宮廷,而時間又恰好在復京前后,杜甫所完成的不只是作為一個近臣的體驗,更重要的是,內心覺得王朝再建有他的一份參與。
杜甫以“琯黨”問題被貶,與朝廷高層次斗爭發生了牽連。這種牽連,以及上述多方面的情感體驗,在杜甫心靈中留下深刻的、永久性的印記,構成遷延難解的結。如果從這一時期的詩歌,一直追蹤到《秋興》等晚年的思考與回憶之作,便可以充分看到在朝的一段生活,對杜甫心境的影響該是何等巨大。
三、后期——侘傺去國更不可沒有政治的撥動
李杜之在朝,前后都不超過兩年。他們離開朝廷后,仍然惓惓國政。其惓惓之心,有一個靠什么加以維系的問題。
“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玉壺吟》),逆推則是雖被妒殺,卻也畢竟曾受君王賞愛。由于自信“蛾眉好”,李白對重返宮廷仍抱幻想。甚至自比隱而終起的謝安:“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梁園吟》)但天寶后期隨著社會危機日益深重,李白感到局面無法逆轉,終于滋長了隱遁之念。天寶十一載,李白北游幽薊,深入了解安祿山坐大謀叛的情況:“十月到幽州,戈若羅星。君王棄北海,掃地借長鯨。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傾。心知不得語,卻欲棲蓬瀛。”(《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此后,李詩中屢見諸如“從茲一別武陵去”、“別離解相訪,應在武陵多”等語,歸隱之念確實增強了。安史之亂爆發,李白起初北上太行,西奔函谷,欲效申包胥痛哭秦庭,請救國難。終因找不到效力的途徑而隱于廬山。“有策不敢犯龍鱗,竄身南國避胡塵”。李白之隱,雖有其客觀原因,但畢竟顯得消極,此時很需要一種推動力,幫助他走向實際斗爭。
類似李白的問題,亦表現于杜甫棄官之后,肅宗打擊以所謂“琯黨”為代表的蜀郡舊臣,直接牽連杜甫。“豈無濟時策,終竟畏網罟”、“唐堯真自圣,野老復何知”,對肅宗的剛愎自用和猜忌,杜甫既畏懼又反感,避官和避世的意念一度上升。他在秦州,生活陷入絕境,但沒有返回關中,而是舉家跋涉,進入偏僻的蜀地,可見有心要遠離政治中心區。從卜居成都草堂前期(上元元年至寶應元年七月)詩歌看,杜甫思想上退避、獨善的一面頗為突出,如沒有一種力量加以撥轉,消極之念還可能進一步發展。
讓李杜的生活和情感再次受到撥動,使退避的心態得以轉變的,還是現實政治。而且不無巧合,都與玄肅父子之間的矛盾、與房琯問題有很深的聯系。
李白因永王李璘之辟走出廬山投入政治活動,而由此引起的牽纏及馀波,幾乎影響了他整個晚年的生活和思想。學者有把從璘看成政治上的失足,認為李白因從璘被流放而“興趣消索”,精神低落。實際上李白從璘出于報國之心,囚禁和放逐也并沒有使他陷入精神危機。李白在政治上和道義上自有支撐點,那就是玄宗于劍州發布的制置天下詔書。永王出鎮江陵,本是玄宗依房琯建言所作的“制置”措施之一。“帝子許專征,秉旄控強楚”(《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李白即強調永王專征,出于玄宗特“許”。雖然后來威柄操于肅宗一邊,無視玄宗的詔命而枉用刑罰,但從李白《上留田行》等詩中可以看出,通過永王失敗,他對皇室父子兄弟之間的傾軋是有認識的。既然如此,他也就不會因自認“從逆”而失去精神支持。永王之聘,盡管使詩人遭受打擊,但仍然有推動他參與現實斗爭的積極意義。
李白自述受辟聘的情況是:“王命崇重,大總元戎。辟書三至,人輕禮重。嚴期迫切,難以固辟。”(《與賈少公書》)以永王之尊,再三迫切邀請,李白又重功業、講義氣,入幕后必然有一個精神亢揚的階段。“試借君王玉馬鞭,指揮戎虜坐瓊筵”、“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其十一、其十二),欲以平視王侯的身份,借玉鞭指揮戰爭于瓊筵之上。又把自己出匡廬以佐王師,比作東山再起的謝安。高度自負,豪邁樂觀,政治熱情之飽滿,為詩人出長安以來所未見。
永王失敗,李白經歷了下獄——出獄——參謀宋若思幕府——再下獄,以至流放的過程。前后不到一年,兩參戎幕,兩次下獄。最初幫助他推覆清雪的是崔渙和宋若思。崔渙以宰相的身份代表初建的肅宗朝廷,充任江南宣慰大使。宋若思為御史中丞,職掌“邦國憲刑典章”(《舊唐書·百官志》),兩人受理李白一案,并加以處置,理應算數。但崔渙原是玄宗所拜之相,宋若思曾為玄宗置頓使和房琯判官,均屬玄宗一線的人物,在涉及有關永王這一敏感問題上,肅宗的朝廷對二人的處置是不會輕易認可的,李白最終仍遭流放。對他的先后不同處理,明顯反映了玄宗集團與肅宗集團之間的尖銳矛盾。杜甫《寄李十二白》云:“已用當時法,誰將此議陳?”按照崔渙、宋若思所執行之“法”,李白不僅可赦,而且可以參謀幕府,薦之朝廷。后來代宗即位,擺脫乃父成見,昭雪永王,以左拾遺之位召請李白,亦足以說明當初崔、李的推覆清雪是正確的。由于不管如何處置,而李白自身是光明磊落的。所以雖遭九江之獄,并不陷于頹喪。李白甫獲崔、宋清雪,立即參加了宋若思幕府;流放遇赦后,亦依然極度關心時局:“桀犬尚吠堯,匈奴笑千秋。中夜四五嘆,常為大國憂。”(《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為叛亂未平、宰臣無能而憂慮嘆息。乾元二年,荊襄發生兵亂,李白憤激地要呼天問罪:“長叫天可聞,吾將問蒼昊。”(《荊州賊亂臨洞庭言懷作》)面對動亂的時局,他感到不能安于閑逸:“握東籬下,淵明不足群。”(《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軍》)認為不能像陶潛那樣隱居,與他三年前宣稱“吾非濟代人,且隱屏風疊”(《贈王判官時余歸隱居廬山屏風疊》)時比較,可見經過出廬山、從永王等事件之后,李白對國家與人民的責任感明顯增加了。
李白晚年的詩,保持了他一貫的飛揚豪邁的風貌。如與李曄、賈至在洞庭湖的唱和以及《早發白帝城》等篇,并不因為曾受遣逐而失去逸志凌云、豪放灑脫的風度。且晚年神仙隱逸之語明顯減少,詩歌的現實性加強,憂憤更加深廣。特別是一系列五、七古長詩,如《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良宰》等篇,汪洋浩瀚,敘寫時事遭遇與抒情言志融為一體,顯出新的特色和思想深度。李白從應永王之聘到去世,前后六年,留下一系列重要篇章,如按時間比值,相應地看詩歌創作的數量和質量,這一段有后來居上之勢。可見伴隨政治上的較多卷入,創作上再次獲得豐收。
促成杜甫政治心理變化的是皇位的更替。代宗繼位,房琯一派成員內召或升遷,使杜甫很受鼓舞,改變了蟄居成都草堂、避官且又避世的生活態度。
杜甫在結束了由隴入蜀的艱險歷程后曾作詩云:“及茲險阻盡,始喜平原闊。”(《鹿頭山》)透露出倦于長期的奔波顛沛,頗想在廣闊平原上歇息下來的情緒。此后兩年多所作的成都詩,多圍繞草堂的籌建及其時的閑適生活展開。《堂成》、《為農》、《徐步》、《屏跡》一類詩題,“卜宅從茲老,為農去國賒”、“淺把涓涓酒,深憑送此生”、“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等詩句,表明詩人確有憑借草堂和劍南物質條件遣“送此生”的心情。這從身心講,是多年極度勞瘁后的一次休整;從政治方面看,則是肅宗打擊房琯一派人物,使其對于仕進逃避和灰心的一種表現。“扁舟不獨如張翰,皂帽應兼似管寧”(《嚴中丞枉駕見過》),不獨棄官,且又避世。“漂然薄游倦,始與道侶敦”(《贈蜀僧閭邱師兄》),甚至因薄游疲憊而親近僧侶,從宗教方面尋找精神寄托。杜甫在成都草堂前期所寫的詩,政治性減弱了。與時政關系密切的詩,僅《恨別》、《建都十二韻》、《戲作花卿歌》、《大麥行》等數首,除《建都十二韻》深刺肅宗外,其馀議政憂時的迫切心情,也不及其他時期的代表性作品。這是杜甫自創作《兵車行》、《麗人行》等詩以來,從未有過的現象。但這種情況僅限于上元年間在草堂前期之時,至寶應元年杜甫寓居梓州時,即發生了變化。
杜甫寓居梓州是由送嚴武赴京開始的。寶應元年四月,玄宗、肅宗相繼去世,朝廷政局面臨新的變動組合。出于新朝的政治需要,繼位的代宗在人事方面自然有所更張。如張鎬肅宗朝被貶至辰州司戶參軍,“代宗即位,推恩海內,拜撫州刺史”(《舊唐書·張鎬傳》);“遷洪州觀察使,更封平原郡公”(《新唐書·張鎬傳》)。賈至,“寶應初,召復故官”(《新唐書·賈至傳》)。嚴武,寶應元年六月,召充山陵橋道使,監修玄、肅父子陵墓。房琯,“寶應二年四月,拜特進、刑部尚書”(《舊唐書·房琯傳》)。此外,還于寶應元年五月,昭雪永王璘。這一系列處置,無疑是對肅宗朝種種猜忌行為的糾正。新朝的新格局新形勢,使杜甫前一階段的那種心境和生活態度,不能不有所變化。嚴武內召,杜甫所作的《奉送嚴公入朝》詩,最早透露了他的政治心理變化。詩開頭云:“鼎湖瞻望遠,象闕憲章新。四海猶多難,中原憶舊臣。”首聯喜新朝綱紀之刷新。次聯對代宗為挽救艱難局勢,糾偏推恩,征用舊臣,給以肯定。結云:“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自己發誓要歸長安,對于嚴武,則望其得以拜相,且能以不“愛身”的精神匡救時局。杜甫作這種送別之言,決不是泛泛祝愿。參以《祭故相國清河房公文》中所云:“曩者書札,望公再起。”可見當時他對房琯等人確實抱有在新朝東山再起的預期。杜甫送嚴武至綿州,繼而逗留東川,前后跨三個年頭。這一時期杜甫在政治上有所期待。朝廷亦曾有京兆功曹之召,“晉山雖自棄,魏闕尚含情”(《送李卿曄》)、“小臣魯鈍無所能,朝廷記識蒙祿秩”(《憶昔二首》其二),京兆功曹的征召雖然可能是由于京兆尹易人(第五琦代嚴武)而未赴任,但朝廷人事變化,以及對他個人的“記識”和“祿秩”,畢竟使他對“魏闕”的感情有所恢復。在這種情況下,梓州時期的創作,體現出明顯的心境變化:其一,草堂前期,努力在幽棲、屏跡、用拙、疏懶中尋找心理平衡。梓州詩變退避為有所追求和期待,常常是任自己的情緒起伏跌宕,而放松自我抑制。其二,草堂前期,頗厭交游。所謂“漸喜交游絕,幽居不用名”。梓州時期主動展開交游,與州縣長官、地方豪俊以及過路官員接觸頻繁。其三,草堂前期,詩人只是偶爾至蜀州、新津、青城等地,覽眺風景或拜訪裴迪、高適等人。此時詩人在梓州、綿州、射洪、通泉、涪城、鹽亭、漢州、閬州不斷走動,不僅接觸各方人士,而且尋訪了陳子昂、郭震、薛稷等人遺跡,緬懷前賢,傷世慨己,而情調多歸于激昂。其四,歌詠時事之作,此期為棄官以來最為突出的階段。河南、河北收復,吐蕃進犯京師,西川松、維、保三州失陷,均在詩中得到突出的體現。反映討平安史之亂的詩,如名篇《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以及“系書請問燕耆舊,今日何須十萬兵”(《漁陽》)、“似聞胡騎走,失喜問京華”(《遠游》)等詩句,均為戰亂以來未曾有的精神奮發、情緒樂觀之作。反映吐蕃犯京的詩,從聞訊到憂念、焦慮和事后總結回顧,構成達二十首以上的一個長系列。憂西川的詩,亦達十首之多。“天地日流血,朝廷誰請纓?濟時敢受死,寂寞壯心驚。”(《歲暮》)不僅沉痛憂國,而且激起奮身殉國的精神。仇兆鰲云:“公抱憂國之懷,籌時之略,而又洊逢亂離,故在梓閬間有感于朝事邊防,凡見諸詩歌者,多悲涼激壯之語,而各篇精神煥發,氣骨風神,并臻其極。”(《杜少陵集詳注》卷十二)詩為心聲,所以如此。跟他這一時期心理上與朝廷和政治接近有密切關系。
杜甫重返成都,供職嚴武幕府,除有像《揚旗》、《奉和嚴鄭公軍城早秋》等篇,壯聲英慨,把軍府生活寫得激揚振奮者外,還有像《立秋雨院中有作》、《嚴鄭公階下新松》、《嚴鄭公宅同詠竹》等幕府抒情、詠物詩,表現出對前途有所展望和期待。這些作品亦與草堂前期詩歌情感傾向不同。
杜甫之去蜀,陳尚君先生曾著《杜甫為郎去蜀考》(《復旦學報》1984年第1期)等文,論證杜甫離蜀是為了就任郎官。其中某些具體細節問題,有待進一步討論。但杜甫在云安和夔州許多作品表明,他在朝廷確實有一個郎官的職位,本可以“歸朝日簪笏”(《將曉二首》其二),卻由于“臥病淹為客”而遲遲未能就任。處在流滯中的杜甫,則常常由此引起強烈的羈留感和迫切要求歸朝的愿望:“馮唐雖晚達,終覬在皇都。”(《續得觀書》)“通籍恨多病,為郎忝薄游。”(《夜雨》)“合分雙賜筆,猶作一飄蓬。”(《老病》)“抱病江天白首郎,空山樓閣暮春光。衣冠是日朝天子,草奏何時入帝鄉?”(《承聞河北節度入朝十二首》其七)等等,不一而足。可見杜甫對因病不能還朝是多么感慨。
杜甫夔州詩達四百首之多。雖衰病日加,而政治熱情未減。除憶念朝廷、渴望歸京外,還經常在作品中慨往傷今,指畫朝政,勸誡君相,揭示民瘼,評論得失。詩人在這些政治詩中,不是作為旁觀者,而是有一種身份的介入,以及愈是主觀上介入,愈覺實際上無能為力,甚至產生事與愿違的憤郁情緒。政治性之強和郁結之深,都與他特定的身份和處境密切相關。這種關聯,在一些重要作品中,常常被明確地寫出。如《秋興八首》在首章作總括性的發端之后,次章即點出自己“奉使虛隨八月槎”、“畫省香爐違伏枕”的現實遭際,由此再引向多方面的思考與憶念。《夔府書懷四十韻》以“萍流仍汲引,樗散尚恩慈。遂阻云臺宿,常懷《湛露》詩”以及“病隔君臣議,慚紆德澤私”等自敘,反復申明自己受恩朝廷、羈留江湖的特殊處境,與情系魏闕、不勝主憂臣辱之思二者間的關系。凡此,皆足以看出杜甫這些詩中復雜深沉情懷的產生,并非偶然。夔州詩作為杜甫創作的第二個高潮,是代宗朝杜甫與朝廷關系經過曲折發展,以羈臣窮老的身份,懷著對政治的積極參與態度創作出來的,既不能置身于朝廷,又不能置國事于度外,“情在強詩篇”,“身遠而朂在位者”,有近于當事人的高度責任感,又有實際上處于非當事人的地位和閭閻下層的清醒和明徹。正是在這樣一種獨特處境和心態基礎上,完成了他夔州時期一系列情思浩茫的優秀詩篇。
以上可見政治生活的實踐,使李白、杜甫的政治心理在一生中劃成許多傾向不同的階段,而每個階段自身又有發展變化,李杜詩歌正是在這種變化中不斷展示新的內容和藝術特征,成為一個不自相重復的連續發展序列。
四、從給予創作的推動作用看
詩歌高潮期的時代政治特征李杜一生從政時間并不長,但被朝廷和地方藩府征聘任用卻不止一次,斷斷續續分布于他們一生好幾個時期。兩人生活經歷受此左右,成為一個起伏不定的過程。考察政治對于兩位大詩人思想創作的正面推動和影響,有助于認識中國古代詩歌創作與政治的關系。
中國詩歌的傳統是“言志”。魏晉以后有“緣情”說出現,但士大夫仍一致認為情必須是高尚的情。因而緣情在很大程度上只能看作言志的補充,即所言之志必須是情感的真實流露。情志合一,它的最高層次必然與政治相通。這樣,對中國詩歌而言,政治之滲入與否,跟詩歌是否達到高層次常相聯系。就詩人而言,古代詩人注定是在封建政治格局下生活,因而經常由封建政治賦予他們以理想與熱情,構成他們與時代和社會現實生活的密切關系,詩歌所呈現的氣象、風貌,也都與他們的政治介入有關。政治所賦予古代優秀士大夫的常常是那種與廣闊的社會、歷史、人生,乃至與天地萬物相溝通的精神氣魄,是對歷史、對社會、對周圍世界的高度責任感。《論語·泰伯》云:“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當士大夫自覺地承擔起某種社會責任的時候,他的精神往往也相應地崇高起來。中國古代詩人可以不是政治家,但對政治必須有一種向心力,必須在政治方面有必要的體驗和適度的介入。
政治本身當然應該有它的積極內容,連最起碼的積極內容都不具備的政治,無疑談不上對詩歌的正面推動作用。詩人當然也應該有良好的主觀條件,鄙吝的人無論政治給他以怎樣的撥動,也不可能有偉大的創作。這些自是無需多說。但問題在于任何人都不可能單靠某種理念生活,人的情志不可能恒定在一種狀態下沒有變化,它在人的一生中表現為一個流動發展的過程。即使是有高尚志趣的人,也不免會有松懈的時候。同樣是杜甫,他可以高唱“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也可以低吟“淺把涓涓酒,深憑送此生”。在不同時期,心情和志趣顯然是有變化的。李杜一生追求,經歷了漫長的歷程。在長途中就像一輛運行的機車,需要有動力補充。如何使李杜的用世之心,在關鍵時刻得到維系和加強,始終不倦地追求,執著而面向現實,仍然需要靠政治的強大攝動力,這在李杜的后期生活中表現得很明顯。雖然他們受著政治的推動,時或至于心力交瘁,不免發生“辜負滄洲愿”、“蹉跎成兩失”之類的慨嘆。但后人有時卻能給予冷靜客觀的分析。韓愈論李杜云:“帝欲長吟哦,故遣起且僵。”(《調張籍》)說為了讓李杜寫出好詩,二人經常被命運推起又放倒,不斷受折騰。這實際上是看到了政治一次又一次撥動對于創作的作用。胡震亨論杜詩時說:“無天寶一亂,鳴候止寫承平;無拾遺一官,懷忠難入篇什,無杜詩矣。故論杜詩者論于杜世與身所遘,而知天所以佐成其詩者實巧。”(《唐音癸簽》卷二十五)所謂“天所以佐成其詩”,實際上是指杜甫遇到了對其創作能起推動作用的政治環境。
從詩人與社會的橫向聯系看,封建社會畢竟與資本主義社會不同,知識分子不可以多向分流,并憑借多種渠道與社會溝通。在中國封建時代尤其是它的前期,士大夫如果不卷入政治,一般就只有歸向山林田園。窮鄉僻壤的封閉,小生產者的狹窄天地,對他們的視野與情感,構成嚴重的限制和束縛,使他們與外部疏離,難得從時代生活中汲取創作的動力。甚至連詩歌創作,在死水一樣的生活中也會變成多馀。所以中國古代詩人如果真正回歸農村,杜門不出,創作上多數總是歸于沉寂。窮愁閉塞,往往限制人的發展,毀滅人的天才。這種現象,即使在資本主義興起以及閉塞和割據狀態有所改變之后,也仍然存在。德國大詩人歌德痛感僻處閉塞對才思的限制,說:“要得到一點智慧也付出了夠高的代價。”“我體會到孤陋寡聞的生活對我們意味著什么。”(愛克曼《歌德談話錄》)這些話值得我們在研究古代作家生活與創作關系時注意。有人對李杜離開朝廷后,仍與各方面官員交游有微辭,似乎畢竟未能免俗,其實這種交游正是與外界保持聯系的重要途徑。否則就只有陷入閉目塞聽、徹底緘默的境地。試觀杜甫在梓州時,對河北和邊防軍事情況,竟能了解得那樣清楚迅速。圍繞吐蕃陷京,前后詩歌達二十首以上。如果不是依靠官府的信息,是不可能有這種創作的。同樣,很難設想,單純是屏退索居的野老,會無端地大發感慨,創作出像《諸將》、《八哀詩》、《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那樣一類與時局政事關系極其密切的詩。總之,如李杜之所作,筆力雄壯,氣象渾厚,具有強烈的時代氣息、豐富的社會內容、深刻的人生體驗,乃至達到堪稱通乎天地萬物、包含古今的程度,它決不可能指望產生于一般的甚至封閉的環境之中。其醞釀和創作,非有一種巨大的政治背景,并連同詩人自身都被適當地卷入不可。
政治在不同時期所能給予詩歌的推動力也是不斷變化的。可以看到,凡是歷史上的詩歌興盛期,政治常常格外突出地表現為能從多種層次和方位撥動詩人,使之時時有一種不可抑制的創作激情。開元、天寶時代,由于玄宗早年的求治、后期的好大喜功,雖號稱盛世,而政治上卻不斷有大事件發生,絕非晏安無為之時。至安史之亂發生,政治的中心則轉為平叛救亡。這一系列變化的、豐富的內容,從未停止過對李杜等盛唐詩人創作的鼓蕩。盛唐如此,而就整個唐代來看,它在中國歷史上,既是詩歌持久繁盛的階段,又是政治方面最有活力的時期。繼南北朝至隋末,士族地主勢力受到嚴重挫傷之后,唐王朝在其統治時期,逐步完成了地主階級內部士庶界限的消融過程。一批批中下層士人涌向上層,在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爭得自己的席位。迄至由五代入宋,終于泯滅了士庶之分。這種長期演進過程,在給士子以強大引力的同時,為唐朝政治帶來了活力和動態的內容。“一百四十年,國容何赫然”,唐前期政治、經濟、文化同時上升;中期后,長期救衰革弊,圖謀自救,都在很深刻的意義上給詩歌創作以強大、持久的推動。作為盛唐詩歌的先驅者,陳子昂之“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謳歌乘時建功的人生意氣,顯然是受了武則天超常用人、士子勇于進取的時代氣氛激發。盛唐時期,政治除給李白、杜甫這樣的巨子以不斷撥動推進外,從詩派方面看,唐王朝在邊疆的活動,直接刺激了邊塞詩的繁榮發展。甚至山水詩之不同于六朝單純模擬自然面貌而注入豐富的主體感受,表現出適意、舒展、自在等特色,也可以從深層看出盛唐時代政治精神的強大滲透力。中唐貞元、元和階段,詩歌繼盛唐再度繁榮,政治方面則是德、順、憲三朝統治者都曾有過變革的愿望和措施,企圖振起安史之亂以來的衰敗局面。韓孟元白劉柳正是抱著鏟除時弊的愿望和自覺的參政意識,“報國心皎潔,念時涕汍瀾”(韓愈《齪齪》),展開了他們的政治活動與詩歌創作。晚唐時期,盡管從總體上給人的印象是危機深重、政局混亂,但李商隱、溫庭筠、杜牧所處的文、武、宣三朝統治者還是一再致力于自救,謀誅宦官、平定澤潞、收復河湟,或取得一定的成績,或因“力窮難拔蜀山蛇”而失敗,都從不同方面給了詩人“高樓風雨感斯文”的創作推動。李商隱一生坎坷,但如果沒有兩入秘省、輾轉幕府的經歷,他的詩歌也不可能于傷春傷別之中注入深廣的時代內容。
唐代詩歌與政治的關系,體現出某種帶規律性的表征。中國詩史上的一些高潮期,也莫不有它獨特的政治背景。戰國時,楚面臨強秦的威脅,進步愛國力量與腐朽賣國勢力的斗爭,推動屈原的創作,而屈原所經歷的高層政治體驗,則賦予他崇高的歷史使命感和獻身精神。建安時期,曹操政治集團以其進步的政治路線和“唯才是舉”的用人方式,把因黨錮之禍被壓抑冷落的士人,重新推向政治舞臺,激起強烈的功業思想和英雄意識。“雅好慷慨”的建安詩歌,正是得力于這種正面推動。繼唐詩而起的宋詩,發展到北宋中葉,又出現一個繁榮的局面。而其時從仁宗朝慶歷新政,一直到王安石變法前后,王朝內部政治斗爭的焦點,是要克服“累世因循末俗之弊”,挽救長期和平發展中潛伏的危機。詩歌界歐王蘇黃等大家,都是在一連串起伏動蕩的政治變革中卷入得很深的人物。
考察詩歌高潮來自政治的推動力,有助于進一步探索文學繁榮發展所需的社會條件。作為中國封建時代正統文學樣式——詩歌,它注定要與封建政治發生密切聯系。政治影響于詩人創作,可以有四種情況;1.擠占了詩人創作的時間和精力;2.給詩人以正面鼓舞或推動;3.打擊壓抑,導致怨悱;4.詩人被迫害致死,或徹底沉默(或政治本身徹底反動,使追隨者身敗名裂)。1和4兩種情況只能使創作受損。2和3兩種情況雖有分別,但對于某些詩人,又常常集于一身。如李杜之入宮廷,便是始而受激勵,繼而遭壓抑。一般說來,封建時代的士人,總是先由政治給予某種參與的機會,在參與中有所不遂,才會引起怨悱。導致“長吟哦”的“起且僵”,“起”往往在先,由政治直接給予撥動;“僵”伴隨于后。“起”與“僵”或是單純從某一側面作用于詩歌創作,或是交糅在一起,產生更復雜的影響;或是比較直接地表現為正值,或是要經過創作活動的一番消化轉換,才表現為積極有益的效應。能夠給詩歌創作以強大推動的政治,不在于它有多么清明或穩定,而在于它要能強烈地牽動人心,讓人不斷地感奮起來,發之于吟詠。封建王朝初期,一般號稱盛世,而文學人才可能尚未積累到最豐沛的程度。同時穩定和繁榮不免緩解了士人要求干政的迫切感,詩歌頌美居多,缺乏對政治的深刻卷入,藝術上也缺乏由深廣內容帶來的要求變革創新的推動力。封建王朝末世,往往陷入大動亂。斗爭殘酷,兵禍連結,文教停頓,人才短缺,士人對世亂恐懼回避,詩歌也相應衰敝。東漢末(靈帝朝)、隋末、唐末的情況大體如此。一般性地排除了王朝開國期和衰亂期,再結合詩歌史上幾個興盛階段來看,中國詩歌高潮,總是出現在社會政治比較有活力,能夠吸引人才,并多方面推動士人為較高理想積極追求的時期,而盛唐則是演出了中國歷史上這種時期的最為輝煌的場面。
(原載《江淮論壇》1994年第2期,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資料中心《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1994年第8期全文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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