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理與詩情的交融——說李白詩《日出入行》
鐘元凱
日出東方隈,似從地底來。歷天又復入西海,六龍所舍安在哉?所始與終古不息。人非元氣,安能與之久徘徊?草不謝榮于春風,木不怨落于秋天。誰能鞭策驅四運,萬物興歇皆自然。羲和,羲和,汝奚汩沒于荒淫之波?魯陽何德,駐景揮戈?逆道違天,矯誣實多。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涬同科。
李白愛月,那皎潔晶瑩的明月映照出詩人天真爽朗的襟懷;李白也愛白日,他從太陽終古不息的運行中體認到宇宙的生命,并與自己的人生理想融而為一。說這是一首抒情詩吧,它分明包含了富于哲理的思索;說這是一首哲理詩吧,它那激越的感情洪流又似乎不止是智者的玄想。這是哲理與詩情的匯合和交融,也是詩人精神境界的一次飛揚和升華。
太陽的晝行夜伏,這本是亙古不變的自然現象,可是這尋常的景象卻激蕩起詩人不尋常的詩情。在這首詩里,詩人既無意于再現朝陽噴薄而出的壯觀畫面,也無意于描繪麗日當空時金碧輝煌的色彩,卻追尋著太陽運行的軌跡,從天涯直尋到海角,從此刻上溯到終古,終于在眼前展現出一個在空間上廣袤無垠、在時間上綿延不盡的偌大宇宙!白日的運行既是空間的超越,又意味著時間的流駛,它的這種雙重的性質被詩人巧妙地用來作為認知宇宙的探測器。以此之故,詩里發出的“六龍所舍”和“人非元氣”這兩句,就并非是詩人格致物理所生的疑竇,而是詩人面對如此宏闊渺遠的宇宙所發的驚喜交加的浩嘆和禮贊。以宇宙之廣大,所以為日馭車的六龍究竟在何處棲息,竟無從尋覓;以宇宙之綿遠,最初可追溯到天地萬物始生之前(古人認為元氣為世界的本原,萬物皆由之派生),則人類雖歷經百世千載,相比之下又安知不同于一瞬!如果說,詩人在面對雄偉的山水景物時,就曾情不自禁地發出“仰觀勢轉雄,壯哉造化功”(《望廬山瀑布》之一)的驚嘆,那么,當他置身于浩瀚的宇宙之中,面對如此的造化神功時,其心靈又如何能不為之所震懾!
何況,這自古以來周轉不已的太陽,又給這寥廓茫遠的宇宙帶來了生命的律動,它躍動著,徜徉著,以永恒的運動發散出活力,給世界帶來了光明,灌注了生氣,這一幅宇宙圖景所具的魅力,該是多么令人神往!
詩人由驚嘆陷入了沉思。這茫茫的宇宙并非渾沌一片:春去秋來的時序轉換,朝榮夕落的盛衰變化,仿佛都遵循著一定的秩序。然而這秩序卻并不是有誰在那里冥冥主宰著,用其一己的意志強加于世界的結果。萬物的繁盛與凋殞,時序的更迭和變換,都是自然之母的產物。這無言的“自然”本身,就意味著生命和運動的自由。“草不謝榮”、“木不怨落”兩句,胎出于《莊子》郭象注:
“暖焉若陽春之自和,故蒙澤者不謝;凄乎若秋霜之自降,故凋落者不怨。”其實,就是“萬物興歇皆自由”的思想,也源出于郭注:“萬物皆自然,無使物然也”、“物各自生而無所出焉,此天道也。”(《齊物論》注)這里可見詩人所受道家思想的影響。但詩人在前哲的引發下,著重抒寫的卻是追求生命自由的一片熱忱。詩人用先抑后揚的手法,先借古代神話傳說中羲和、魯陽公兩個人物,對他們反自然的行為進行了嘲諷和斥責,然后直抒胸臆。羲和在古代傳說中不僅是為日駕車的御者,而且還是主掌四時運行的職官。然而一身焉能二任,當他駕著太陽沉入到虞淵之中時,又如何能履行其執掌四時的職責?詩人用揶揄的口吻對羲和提出了質疑,暗應了前面“誰能鞭策驅四運”一句。傳說中魯陽公在與韓酣戰時曾援戈揮日,“日為之返三舍”,詩人對此更是直言揮斥。羲和與魯陽公都想以一己的意志凌駕于天道自然之上,隨意支配這萬類競自由的大千世界,無怪乎詩人要指為“矯誣”,視為不足信的讕言了。
先著此兩筆反撥,最后詩人直白的宣言就顯得分外有力:詩人要和這其大無外、彌漫元氣的宇宙融而為一,要投入并擁抱這充滿了自由的生命活動的自然。詩人對神奇的大自然的感情,已經升華為一種乘化順時的人生理想了。
中國古代盛行“天人合一”的思想,道家更強調從對大自然的直觀中得到人生的啟示和心靈的契合。李白在他的許多詩篇中,往往在謳歌自然的同時,迸發出反權貴反禮法、擺脫世俗拘束爭取人生自由的強烈的思想傾向。他對“天道”“天運”的思索,常常是他用來表達自己所追求的人生境界的一種獨特方式。這首詩也是如此。它用的是樂府舊題,但漢樂府《日出入》抒寫的是人生短暫、企望登遐升仙的苦悶情懷;李白這首詩卻充滿樂觀的自信,他仿佛在這運行有序、洋溢著蓬勃生機的宇宙中發現、領悟了人生的真諦。全詩用屈伸自如的雜言句式、靈活多變的口吻,活脫地表現出詩人“與萬物為一”的氣概和襟懷。構想的恢奇、形式的自由和向往充分人生的意蘊互為表里,透露出人類邁向自由王國的永恒追求。
上一篇:古典詩歌的新鮮感
下一篇:唐詩的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