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靜農人物簡歷簡介,臺靜農文學代表作品介紹
一、 “我的熱血騰沸了”
安徽霍邱縣葉家集,南臨大別山,西瀕史河,位于土地肥沃的小平原邊緣。這里曾是鄂豫皖革命根據地的一部分,先后培養出不少人才。二十世紀初期,這里又誕生了一顆顆文苑明珠,如蔣光慈、韋素園、李霽野、李何林、韋叢蕪等,臺靜農就是其中之一。
臺靜農的祖父輩,在當地算得上是“大戶人家”。祖父經商,有少量土地,在地方上頗有聲望。以后家庭雖逐漸敗落,尚不愁生計。臺靜農的父親臺兆基,學法律,曾在當地法院任職。母親俞氏,識字不多,心地善良,操勞家務。1902年,臺靜農就誕生在這樣一個家庭里。
臺靜農,字伯簡,曾用青曲、孔嘉等筆名。
臺靜農的小學和中學階段,正是徹底的反帝反封建的五四運動由醞釀、爆發以至席卷全國的時期,也是中國知識界啟蒙、覺醒的階段。1915年9月創辦的《新青年》雜志,是新文化運動興起的有力號角。它那猛烈抨擊舊思想、舊文化,熱情宣傳民主與科學的威力,深深震撼了中國青年的心弦,即便像葉家集這樣偏僻地區的青年,也深受影響,獲得了新思想的啟迪。當時,臺靜農正在本地剛創辦的明強小學讀書。他和李霽野、韋素園等同學一起,在學校掀起了一次次反對封建迷信的“風波”。第一次是力排眾議,相互剪了辮子;第二次是破除迷信,推倒了校舍(火神廟)中的泥菩薩。1918年,臺靜農小學畢業,由于家境尚可,到漢口去上了中學。但是,他并不以此為滿足,要飛向更廣闊的天地。中學未畢業,他又來到北平,1921年前后,先在北京大學中文系當旁聽生,后在該校國學研究所半工半讀。從此以后,臺靜農進一步接受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開始致力于文學事業。一個新的時刻即將到來,一位年輕的作家正朝著中國文壇走過來。
徹底的反帝反封建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為青年知識分子開辟了一條嶄新的道路,促使他們從舊禮教、舊道德和舊的傳統思想的束縛下解放出來,去追求新道德、新思想和新的真理。他們開始思索人生的目的與意義,提出各自不同的答案,選擇各自的生活道路。五四運動,決定了臺靜農一生的道路。他用自己的文學創作,無情批判了舊中國軍閥割據與紛爭的黑暗現實,深刻揭露了封建制度和封建禮教的罪惡;表達了對祖國和人民命運的深切關心,歌頌了優秀人物的奮斗與犧牲。
1922年1月,臺靜農的第一首詩《寶刀》,發表在《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上。詩歌抒發了對軍閥混戰的憎惡,對慘遭折磨的同胞的同情;決心要用寶刀去鏟除戰爭惡魔,去拯救千百萬受難的人民。詩人寫道:
我的熱血騰沸了!/我的靈魂憤極了!/我再不能有一刻的容忍了!/
……
詩中表示:
除了一個惡魔,/且作多一次的凱旋,/我愿繼續的奮進,/永永不斷的凱旋!/……
詩篇表達了人民渴求自由與幸福的愿望,體現了反侵略、反壓迫的思想。但詩中個別地方,惡魔形象的象征含意顯得朦朧抽象。
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推動下,新起的文學團體和文學期刊如雨后春筍般地涌現。據有關資料統計,1921至1923年間,全國出現了大小文學團體計有四十余個,期刊五十多種。1922年6月,一批青年學生和作家,他們身處四個城市(北平、杭州、上海和法國里昂),由在北京大學學哲學而對文學感興趣的黨家斌最初發起,組成了一個新的文學團體,取名為“明天社”。當時在北平的臺靜農,是該團體十八位發起人之一。該社的宣言寫道: “幼稚、沉悶,不是這種思想界的通病嗎?但是又怎甘心灰了心、嘆口氣就算了呢?怎甘心醉生夢死的不聞不問呢?決不能的!我們要求文學界的成長的明天,光明的明天,發榮的明天”。 “所以我們不能不‘作’,不能不努力‘作’,我們的團體和刊物也就為這個辦的”(《明天社宣言》)。宣言清楚地闡明了辦社的背景和宗旨。盡管由于種種原因, “明天社”未能達到預期的目的,然而對熱愛文學創作的人來說,它無疑是一副興奮劑。臺靜農就在這種體現“五四”思想傾向和文學主張的指引下開始了寫作。
1923年10月,臺靜農以“青曲”的筆名,發表了第一篇小說《負傷的鳥》。小說寫一青年學生,在外求學六年,他原先胸懷抱負,要飛向“遼遠的天空,莽蒼蒼的高處”,然而,隨即被打斷了“翅子”,成為“人間一個失望者”, “精神頹廢”, “身體擔著病傷”。他曾滿懷深情,愛戀過瑩表姐,無奈,她迫于父命,嫁給一個她不認識的男子。他感恩母愛之深情,不由聯想到充當軍閥炮灰的士兵母親的哀痛。 他尋覓“東方的曙光重新來到了大地”,瞬眼間光明又變了黑暗。他痛心疾首,不能不迸發出疑問: “這種人生卑下的散文,是誰鋪開了罪惡的紙?”小說中反映的思想情緒,正如臺靜農所指出的: “回想五四后的青年,感于朦朧的愛情,踏空的現實,閃灼的光明又捉摸不住,于是沉郁、絕望,如本篇主人終于走向死亡,這樣周圍于我左右的朋輩,最為習見的”(《臺靜農短篇小說集·后記》)。這是臺靜農用小說表達自己的思緒與愿望的第一次試筆。隨后,他又寫了揭露軍閥混戰的禍害、反映士兵痛苦生活的《途中》(1924),寫了借國事之名在交際場中“作點功夫”的無聊女性的《懊悔》(1925)等短篇小說。
1925年,臺靜農還著手于散文園地的耕耘。在《壓迫同性之卑劣手段》一文中,作者以鋒利的筆觸,譴責了女師大校長楊蔭榆借助反動軍警迫害無辜學生的罪行。在《去年今日之回憶》中,臺靜農憤怒揭露了軍閥給百姓帶來的災難,不論是田間勞作的百姓,抑或是普通的士兵,都一一在槍林彈雨中喪生。文章辛辣地諷刺道: “朋友們,我們應如何感謝年年的戰爭啊!”《鐵柵之外》一文,則是反映五卅反帝運動的。文章先從中國人由“靜而趨動”的議論,寫到“英國人和日本人在中國土地上宰了幾個中國人”的暴虐,進而詳細描寫了大學師生在執政先生住宅的鐵柵之外,為抗議帝國主義屠殺中國人民而舉行的示威游行。作者以嘲諷口吻寫道: “我們素以禮義立國的古邦,對此本可以寬容下去,不料居然也值得大驚小怪的鬧起來,真太勞苦了”。文章諷刺和鞭撻了統治當局的腐敗與昏庸,充分表達了人民的憤懣與怒火。
這時,臺靜農除了創作之外,還利用1924年假期回鄉的機會,對淮南地區的民歌作了大量的收集和整理的工作。他先從家庭的范圍擴展到集鎮、田間,從本地擴大到淮南各處,記錄整理了大量民歌的歌詞。1925年,在《歌謠》周刊85號、87號、88號、91號、92號上,先后發表了一百十三首,這些已發表的民歌,只是“全輯中極小的一部分”。這種采集、整理和研究人民口頭創作的學術活動,本是波瀾壯闊的新文化運動一個有機組成部分;臺靜農對民歌的注意與興趣,正反映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廣泛而深刻的影響。民間文學的營養,滋育著臺靜農的文學創作。
在五四新文學運動的感召下,臺靜農一開始創作,就顯示出自己的特點和藝術才華。他不寫風花雪月,不寫恩愛男女,敢于直面慘淡人生。反侵略,反暴政;對人民深切的同情,對光明熱烈的向往,成為他創作的注意中心。嚴密的邏輯推理,犀利的層層剖析,幽然與嘲諷已初露端倪。當然,初期的創作反映的面還不廣泛,多少局限于學生視野下的世界。有的作品藝術技巧還不夠成熟,如《負傷的鳥》,有的社會意義不大,如《懊悔》。這畢竟是臺靜農的試筆階段。時代和創作實踐,將促使他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二、 “貢獻了文藝”
臺靜農走上文學道路,固然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啟迪,同時,與魯迅的關懷培育又密不可分。臺靜農素來愛讀魯迅的著作,敬仰魯迅的精神。1924年,由于張目寒、李霽野的關系,得以與魯迅先生熟識,能當面聆聽先生的教誨,使他深得教益。
魯迅一向重視對青年作家的扶植與培養。 “我自己知道實在不是作家,現在的亂嚷,是想鬧出幾個新的創作家來?!?《魯迅致傅斯年》1919年4月16日)他組織文學社團編輯刊物,都為了“愿有英俊出于中國之心”。正由于此,1925年夏,臺靜農,李霽野和韋素園訪魯迅,先生對一般書店不肯印行青年人的譯著甚為不滿,因此,他建議并籌款成立自己的出版社,取名為“未名社”。所以取這個名字, “并非‘沒有名目’的意思,是‘還沒有名目’的意思,恰如孩子的‘還未成丁’似的”(魯迅《憶韋素園君》)。未名社的成員除魯迅外,尚有韋素園、李霽野、曹靖華、韋叢蕪和臺靜農五人。后期李何林、王士菁也參加了工作。他們在魯迅的領導下, “切切實實的,點點滴滴的做下去”(同上),先后出版了二十多種書籍,兩種期刊,先是《莽原》,后是《未名》半月刊。
臺靜農成為未名社重要成員之一,這是他生活和創作歷程中的重要階段。魯迅經常要他們:讀書范圍要廣泛些,不要只限于藝術作品;要多讀些好作品作借鑒,但不能受局限,要有所創新(李霽野《魯迅先生對文藝嫩苗的愛護與培養》)。韋素園鼓勵臺靜農寫小說, “他很滿意我從民間取材,他遂勸我專在這一方面努力” (臺靜農《地之子·后記》)。魯迅“教導他從熟悉的生活中取材,并多讀點外國短篇小說作借鑒”(《李霽野《魯迅先生對文藝嫩苗的愛護與培養》)。作品寫成后,還替他細細地審閱與修改。魯迅多次提醒他,讀中國古書,千萬要引起注意,不可脫離現實。繼后又指出: “深研一種學問,古學可,新學亦可,既足自慰,將來亦仍有用也”(《魯迅致臺靜農》1933年12月27日)。魯迅對臺靜農政治上也備加關懷,針對韋叢蕪后來的行為,他在信中說“昔之詩人,本為夢者,今談世事,遂如狂酲;詩人原宜熱中,然神馳宦海,則溺矣”(《魯迅致臺靜農》1933年6月28日),委婉地要他引以為戒。魯迅對北洋軍閥及其幫兇文人的斗爭,給臺靜農以鼓舞與教育。1925年,女師大風潮擴大之后, 5月21日,魯迅作《 ‘碰壁’之后》,揭露楊蔭榆對待學生的兇狠嘴臉,24日,臺靜農即作《壓迫同性之卑劣手段》一文,參加斗爭,表示聲援。6月11日,為了支持上海五卅反帝運動,魯迅作《忽然想到(+)》,22日,臺靜農緊接著寫了《鐵柵之外》,反映了北京人民的反帝斗爭,揭露當政者的卑怯與兇殘。魯迅與臺靜農兩人,關系密切,友誼深厚。在十余年的交往之中,臺靜農致魯迅信件七十四封,魯迅致臺靜農信六十九封,現保存下來載入《魯迅書信集》中尚有四十三封??梢赃@樣說,臺靜農是在狂飆突起的“五四”人民革命的風雷中,在魯迅的積極影響和具體指導下,走上創作道路的。
未名社的五個青年成員中,翻譯最勤的當是曹靖華、李霽野、韋素園和韋叢蕪,而創作成就顯著的不能不推臺靜農。僅以1925年與1926年相比,頭一年,臺靜農只在《語絲》上發表了一篇小說《懊悔》;次年,陸續寫了《天二哥》、《紅燈》、《新墳》、《燭焰》、《棄嬰》、《吳老爹》和《蚯蚓們》等七篇小說,以及若干散文和詩。當然,這種“一發不可收”的旺盛創作力,與當時文壇的戰斗需要有關。魯迅主辦的《莽原》周刊和以后的半月刊,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在思想斗爭中發揮了積極作用。1926年8月末,魯迅離京前往廈門大學任教,刊物由韋素園接辦,隨后即產生了第二年要不要繼續辦下去的問題。臺靜農回憶道: “直到1926年冬……,大家商量的結論,是暫且以在北京的幾個人作中心,既然這樣,我們必得每期都要有文章,才能辦下去?!鋵嵾@問題是簡單的,談下去也不外乎我們幾個人努力作文章” (《臺靜農《地之子·后記》)。臺靜農就這樣作起文章來了。
臺靜農得到魯迅多方面的關懷與幫助,他則師從魯迅,學習魯迅。為了表達對魯迅的敬仰,擴大魯迅精神的影響,1926年,臺靜農編輯出版了《關于魯迅及其著作》一書,內收文章十四篇,除開頭的《魯迅自敘傳略》和末尾的《魯迅先生撰譯書錄》以外,其基本內容是對魯迅及其作品的評論。該書的主要特點有二:一是編輯目的十分明確。臺靜農在《序言》中寫道: “最使我高興的,是陳源教授罵魯迅先生的那種‘他就跳到半空中,罵得你體無完膚——還不肯罷休’的精神。我覺得,在現在的專愛微溫,敷衍,中和,回旋,不想急進的中國人中,這種精神是必須的,新的中國就要在這里出現”。他確認只有發揚魯迅的韌性戰斗精神,才能撕去舊社會的假面,創新中國于未來。 “我愛這種精神,這也是我集印這本書的主要原因”。二是評論集敢于擺出不同的觀點,讓讀者去分辨識別,更突出魯迅精神之可貴。書中十余篇文章,選自《語絲》、《京報副刊》、 《晨報副刊》、《現代評論》、《孔德學校旬刊》、《文學》、 《學燈》、 《創造季刊》等社團和文學主張各不相同的期刊和報紙,時間囊括1923年至1926年。文集中“有揄揚,有貶損,有謾罵,在同一的時代里,反映出批評者的不同的心來,展開在我們一般讀批評文字的人的眼前,這是如何令人驚奇而又如何平淡的事啊”(《臺靜農《關于魯迅及其著作·序言》)。可以說,臺靜農編的《關于魯迅及其著作》一書,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早研究魯迅的一部著作,它對人們了解魯迅及其作品,曾起了積極的作用。
1927年始,臺靜農先后在北平私立中法大學等校任教。
在未名社存在期間,臺靜農的創作取得了顯著的成就。1928年11月,作者將1926至1928年間寫的十四篇短篇小說,集為《地之子》,由未名社出版,列為《未名新集》之三。此集曾得到魯迅的審閱與指導。1928年2月24日,魯迅在信函中說:“你的小說,已看過,于昨日寄出了。都可以用的。但‘蟪蛄’之名,我以為不好……”。臺靜農十分尊重魯迅的意見,遂將書名改為《地之子》。該書初版印一千五百冊,后即絕版。
同情下層人民,抨擊黑暗現實,是《地之子》的特色之一。在小說集中,作者主要塑造了四類人物:鄉村的佃戶和城鎮的平民,小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飽受折磨的婦女和流亡異國的志士。通過上述人物的描寫,道出了“人間的酸辛和凄楚”,下層人民的不幸與痛苦。這與魯迅的“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的精神是一致的。作者以自己的藝術形象,寫出了農民痛苦的根源是封建地主的壓迫與剝削。《為彼祈求》中的陳四哥,受地主的剝削而操勞一生,經歷了受苦、逃荒、赤貧、死亡的過程。作者以封建社會中習以為常的人與事,提出“為彼祈求”什么的問題——是祈求幸福?能否獲得幸福?是祈求上帝赦免他的罪過?他又有何罪?豈不發人深思!《蚯蚓們》一文,則揭示出地主勾結當局乘災荒之年欺壓窮人的罪行。稻草灣的窮人遇上特大的災荒,他們向田主“討借貸”,田主卻告他們“民變”,結果“錢沒到手,米也沒到嘴,二斤半還保不住”。李小走投無路,不得不痛心地以四十串的價錢,賣掉了妻兒。另外,作者還在自己的作品中,揭示出軍閥混戰,連年戰爭,是造成城鄉人民痛苦不堪的重要原因?!缎聣灐分械乃奶?,子女被逼死,自己發瘋而亡,家庭悲劇的直接起因乃是戰亂和兵禍。小說從而對軍閥的“年年月月開演戰爭把戲,不顧老百姓死活”的行徑,有力地進行了鞭撻。封建制度和封建禮教的“弊害”是下層人民痛苦的另一根源。作者通過《天二哥》中主人公的愚昧、麻木以及阿Q氣十足,天二哥窮朋友對鬼魂的迷信,足以揭示出統治階級長期推行愚民政策的嚴重后果。至于《兒子》、《棄嬰》、 《白薔薇》中的青年知識分子,或苦于愛情婚姻的不由自主,或雖有善心卻無能為力,均在封建的桎梏中掙扎。值得注意的是,在同情下層人民,抨擊黑暗現實的同時,小說中已透露出人民反抗的情緒。天二哥敢于打“警察兩個耳光”(《天二哥》),得銀走上了鋌而走險的道路(《紅燈》),遭災的窮人敢聯合起來對付田主(《蚯蚓們》), 《紅燈》中一盞小紅燈在群燈前“引導”, 《天二哥》中的主人公說“我姓天”等,都是寓含著深意的。
從“民間取材”,充滿“泥土的氣息”,是《地之子》的另一特色。《地之子》中的小說,多數取材于皖西地區的城鎮與鄉村,具有鮮明的地方色彩?!都t燈》中的得銀,鋌而走險之后,作者將寡母的痛楚,與偏僻地區群眾的冷漠相對比來描寫;將母親對兒子的思念,用七月半鬼節時扎一只河燈,希冀兒子歸來的行動來表達。《燭焰》中寫一個“穎慧而且美麗”的少女,卻嫁給病入膏肓的男子作沖喜的工具。婚嫁竟換來了一身喪服,送葬的銅鑼聲,伴隨的是婦女對命運的痛苦的嘆息。這一切都顯示出作品濃厚的鄉土氣息。至于《拜堂》中寡嫂與小叔成婚,其婚禮的儀式與程序:請人“牽親”,半夜拜堂,男左女右,對天地磕“三個頭”,對祖宗磕“三個頭”等等,表現了他們既要沖破世俗的束縛,又受傳統觀念的羈絆,還顯示出皖西城鎮特有的社會習俗和地方特色。小說中樸實無華的群眾語言,使描寫的對象,更富有鮮明的地方色彩。如《蚯蚓們》中這樣寫事件發生的背景:
“天要叫虹霓縣的人民遭一場大劫,誰也沒法子挽救。就是有錢的田主們,天天也在埋怨:窮人們不修好,累得他們的倉里少收成”。
在這段文字里,由于用了“遭……大劫”、 “不修好”、 “累得……少收成”等當地群眾的習慣性的語言,將地方上的某種傳統看法反映了出來;災荒是窮人不修好的結果。又如《拜堂》中的一段對話,也是很有地方色彩的。
“為什么不買炮呢?”
“你怕人家不曉得么,還要放炮?”“那么你不放炮,就能將人家瞞住了!”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既然丟了丑,總得圖個吉利,將來日子長,要過活的。我想哈要買兩張燈紅紙,將窗戶糊糊?!?br>
“俺爹可用告訴他呢?”
“告訴他作什么?死多活少的,他也管不了這些,他天天只曉得問人要錢灌酒”。她憤憤地說?!耙估锕俨坏魻坑H的,我想找趙二的家里同田大娘,你去同她兩個說一聲?!?br>
“我不去,不好意思的?!?br>
“哼”,她向他重重地看了一眼。“要講意思,就不該作這樣丟臉的事!”她冷悄地說。
人物對話中的“哈要”(還要)、 “牽親”(儐相)、 “趙二的家里”(趙二的老婆)和“重重地看一眼”等,這些地方特色的語言,將嫂叔兩人的復雜心理和各自的性格特點,都細膩地刻畫出來。臺靜農創作上十分重視地方色彩,同樣繼承了魯迅的傳統。魯迅歷來主張: “現在的世界,環境不同,藝術上也必須有地方色彩,庶不至于千篇一律” (《魯迅致何白濤》1934年1月8日)。 “如取作題材,多表現些地方色彩,一定更有意思”(《魯迅致羅清楨》1933年10月26日)。
調用多種藝術手段,進行現實主義的描寫是《地之子》的又一特色。臺靜農善于透過人物的內心世界塑造藝術形象,因而栩栩如生,真實感人?!厄球緜儭分械睦钚。瑫r遭荒年,思緒萬千。作者先寫他透過旱煙袋發出的火花,對比了今昔不同的節日情景,于是對“極不幸的命運”產生了“仇恨和憤怒”;又念及妻兒即將屬于他人,似乎聽到別人的恥笑聲,忿怒得無法自已;隨著青煙的熄滅,他無奈只得將一切不幸,歸之于命運的安排;最后寫他在“慚怍與憂傷交攻”中,在無聲的暗泣里與妻子忍痛分手。小說就這樣順著人物的心理活動,將李小的痛苦與無路,憤怒與絕望,細細地敘寫了出來?!兜刂印分?,涉及到知識分子的短篇,均借“我”的所思所想,觸及靈魂,解剖現實。《我的鄰居》,以“我”對鄰居長期的關注與猜測,寫出一位異國的志士,雖然逃脫了本國的鷹犬,卻沒能逃脫異國鷹犬的遭遇,抒發了“我”的崇敬與悲憤之情?!稐墜搿分械摹拔摇?,對待棄嬰的態度是,先主張“不抱為好”,再是風雨襲來時產生的“自責”,后見“尸身布滿了野狗的牙痕”,自認是“罪過的主人”。三次不同的態度和感情變化,刻畫出了一個正直又有私心的知識分子的內心世界,表達了對現實的不滿和無能為力的憤懣。臺靜農還善于截取生活中的典型事件或片斷,寫出人間的痛苦與不幸;通過平凡的人和事,提出不平凡的社會問題?!秴抢系分械睦匣镉?,小說以他的“謹慎而且忠實”,和少東家的荒唐無情作對比,突出了他的樸實和奴性。最后他明知一切夢想均告破碎,但作為可憐蟲的幻夢卻始終未蘇醒,人物的悲劇性也正在于此。臺靜農對藝術技巧的重視,顯然也有著魯迅的影響。魯迅認為,忽略“技巧修養”,就會“表現不出所要表現的內容來”,但技巧不與“內容的充實”并進,則易“陷入徒然玩弄技巧的深坑里去的”。
臺靜農的《地之子》得到了魯迅先生的首肯,被譽為“優秀之作”,屬“相當可看的作品”之列。其中《天二哥》、《紅燈》、《新墳》、《蚯蚓們》四篇,被魯迅選進了《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1935)之中。
1928年4月,臺靜農第一次遭到反動派的逮捕。未名社發行的書籍與期刊,在社會上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又遇李霽野與韋素園合譯的《文學與革命》(蘇聯托洛斯基著)一書,在寄往濟南未名社書刊代銷處時,被作為赤色書籍查獲。山東督軍張宗昌致電張作霖要查辦未名社,嚴辦其成員。4月7日,未名社遭查封,三人被逮捕。韋叢蕪因病一周后被釋,臺靜農、李霽野被關押了五十天,經魯迅等人多方營救,才得以獲釋。魯迅在《曹靖華譯〈蘇聯作家七人集〉序》中說,未名社“也是一個實地勞作,不尚叫囂的小團體。但還是遭些無妄之災,而且遭得頗可笑……”,指的就是此事。出獄之后,李霽野由于深感社會之黑暗,人民痛苦之深重,陸續翻譯了幾篇與牢獄流放生活有關的短篇小說,后結集為《不幸的一群》;臺靜農則投身于《建塔者》小說集的創作中去。他在詩篇中這樣寫道:
“友啊,要是沒有冬夜的北風,/那里會有春色的萌芽? /我們是遇了時代的北風,/這北風將吹開我們時代的好花!”
(《獄中草》)
《建塔者》共收短篇小說十篇,1930年出版,列為《未名新集》之六。臺靜農在此集的《后記》中說: “本書寫于1928年,始以四篇登載于《未名》半月刊,旋以事被逮幽禁。事解,適友人編某報副刊,復以筆名發表者五篇?!毒芬黄?,作最遲,未發表?!毙≌f集初版印一千五百冊,后即絕版。
《建塔者》反映的社會生活面更廣泛深刻。如果說《地之子》中著重描寫的是城鄉人民的痛苦與不幸,那么,《建塔者》除了繼續為勞動人民悲慘遭遇鳴不平外,如《人彘》、《被饑餓燃燒的人們》、 《井》三篇,其余的七篇都是贊頌或悼念與新舊軍閥作斗爭的革命者的。如《死室的慧星》寫庚辰君寧死不屈的高尚品質,頌揚革命者用生命迎接“新時代的光芒”的革命精神?!哆z簡》中的K,則正確處理了革命與愛情的關系,表示“我們沒有些許的力量和時間,作任何種不相干的事體”,將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事業。小說集除了譴責軍閥混戰和白色恐怖之外,還涉及反對異族侵略的內容?!稓v史的病輪》中“喬的沉痛的言辭,激動了大眾的恥辱和復仇,我便是大眾中的一人。當時的問題,是我們弱小民族的呻吟于鐵蹄下一種壯烈的反抗……”。 《建塔者》既寫城鄉人民的不幸,又寫革命者的英勇斗爭;既寫人民的反抗與覺醒,還寫反對異族侵略的愛國心聲,較之臺靜農的第一部小說集,面更廣,意更深。
《建塔者》描寫了被壓迫者的憤懣與反抗,對光明未來執著的追求。如果說《地之子》中描繪過革命者的話,那么,其中的革命者是“異國的飄泊者”,不是中國人,更不是小說正面描寫的對象。在《建塔者》中則不同,作者幾乎以三分之二的篇幅,以革命同情者的態度,直接描寫了二十年代末中國革命志士及其斗爭生涯。《鐵窗外》中寫到,盡管反動當局“隨時將他們殘暴的毒刑”加在革命者“我”的身上,但是, “我”則“早已交給了我們偉大的工作了”,因為“新時代的基礎是我們的血建筑的!”《遺簡》中的主人公,則將個人的愛擴大到人間去,毅然離開戀人,投身于事業中去。小說集中更多的是寫革命者的壯烈犧牲。有斃于刑場的,有拷打而亡的,也有暴尸于荒野的。這里既揭露了當政者的暴虐和社會的黑暗,更顯示出革命者的堅貞不屈、鞠躬盡瘁。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出現了相當數量的女革命者的形象。如《建塔者》中的少女,《死室的慧星》中的芝姐和逸生, 《歷史的病輪》中的曼喬君等,均為革命行列中的佼佼者。如果說《地之子》中曾反映人民的反抗情緒,那反抗還是個別的,自發的,結局是無望的。而《建塔者》中則不同,人民群眾的反抗怒火更熾熱旺盛,對前途充滿希望。《井》中農民的覺醒很有代表性。小說中描寫的一家人的遭遇:父親被塌方壓死,兄長被逼吊死,自己被迫流落他鄉,他們很自然會提出疑問:世間為什么這樣不平等?誰在主宰這個社會?現實在促使他們覺醒,意識到社會顯然劃分成為兩層,而無產者和貧苦農民被壓在下層。小說結尾充滿希望地寫道:
“在海南革命的火焰正在光芒四射的時候,中原的革命正在觸機待發的時候,他忠誠地作了一個英勇的戰士。他以骯臟的腳步,邁進新的時代;他以泥土的手,創造全人類的新生活!”
小說集取名為《建塔者》是富有深意的。書中反復回蕩著對建塔者及其事業的頌歌,運用了許多發人深省的哲理性的語言,如“我們的塔的基礎,不是建筑在泥土和頑石的上面;我們的血凝結成的鮮紅的血塊,便是我們的塔的基礎”(《建塔者》)?!拔覀優槿祟惤ǖ乃?,不久就要光輝地矗立在大地上了!”(《死室的慧星》)盡管革命事業時時遭到挫折,革命者常常作出犧牲,但小說毫無悲傷頹唐之感,卻給人以力量和希望。當然,臺靜農筆下的未來還是朦朧的,通向未來的道路也不甚明確。
《建塔者》在藝術表現手法上也很有特色。在小說集中,幽默里飽含著諷刺,詼諧中又針對著現實的特點,得到了進一步的發揮。《人彘》中佃戶被害的過程,是以小學生的感受和猜測表現出來的。他們先聽到大路上“一些沉重的腳步聲”,“一群人在吃力地奔跑”,疑是“出了鬼”;后聽到“抱著一件大的東西哼著擦著地面過去了”,猜是“兵捉到了鬼”;接著又聽到腳步聲、刺刀聲, “以及大的拳頭打在肉體上的聲音”,呼吸中的“一種最奇怪的聲音……好像一個垂危的人斷氣的喘息”,估計是殺豬;最后“隱然聽著刺刀扎在豬的身上,以及血流在地上的淅瀝聲”,疑問“為什么殺豬聽不見豬叫呢?”在小說的情節發展中,小學生的揣摩和估計里,無不隱含著幽默與嘲諷,譴責與控訴。封建地主與地方官吏互相勾結,佃戶們生無立錐之地,比牲畜還不如!《建塔者》中的小說,不以情節的曲折取勝,而以白描的表現手法和巧妙的構思見長。又如《歷史的病輪》,小說以倒敘為主,間或運用插敘與順敘,高潮放在曼喬君的被捕和親人的焦慮上,安排得自然恰當。有的短篇用書信或日記的方式,自然樸實地將革命者的自我犧牲精神表現了出來。有的評論者指出: “臺靜農的短篇,不但轉機與高潮都有適當的安排, ‘結’與‘解結’也能處理得很好,而且用字經濟,對白簡短而含蓄,環境描寫也能做到不濃不淡,顯然是依照短篇的規律來寫的?!?劉以鬯《臺靜農的短篇小說》)
《建塔者》小說集的成就是十分顯然的,同時代的評論者指出: “我們現今論著的這個青年作者,是有著熱情,有著憤懣的,有著反抗的心;他不滿意一切瑣碎事件的描寫,他想努力反映出他的時代的黑暗與恐怖,所以他慎重地選擇了他的文藝的題材?!?侍桁《建塔者》)臺靜農自己認為: “暴風雨之將來,他們熱情地有如海燕一般,作了這暴風雨的先驅。本書所寫的人物,多半是這些時代的先知們”(《建塔者·后記》)。這都從不同的角度闡明了小說集的價值之所在。當然小說集中的各篇,藝術上也不平衡。作者出于對新舊軍閥血腥屠殺的憤怒,自己又備嘗囹圄之苦,就真誠而直率地寫出了自己所知道的革命者的事情。他對這些人和事是敬慕而同情的,但畢竟不熟悉不了解,這就不能不影響人物的塑造和事件的描寫,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掠影式的人物,輪廓式的事件。作者在《后記》中寫道: “我的筆深覺貧乏,我未曾觸著那艱難地各各地上十字架的靈魂深處,我的心苦痛著。其實一個徘徊于墳墓荒墟而帶著感傷的作者,有什么力量以文筆來渲染時代的光呢?”比較實在地道出了《建塔者》存在的局限及其產生的原因。
綜上所述, 《地之子》與《建塔者》,集臺靜農小說創作的最高成就。魯迅曾中肯地指出: “要在他的作品里吸取‘偉大的歡欣’,誠然是不容易的,但他卻貢獻了文藝”。 “在爭寫著戀愛的悲歡,都會的明暗的那時候,能將鄉間的死生,泥土的氣息,移在紙上的,也沒有更多,更勤于這作者的了” (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這是對臺靜農創作的實事求是和難得的評價。
1929年,臺靜農任北平輔仁大學講師,后任該校副教授兼校長秘書。1930年秋,參加了“北方左翼作家聯盟”。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曾回故鄉葉家集小住。1932年12月12日,臺靜農的北平住所,又一次遭到國民黨的搜查,并以有“秘密室”、 “共產黨的宣傳品”、“新式炸彈”等等誣陷之詞,將臺靜農逮捕入獄十多天。在事實的面前,反動當局迫于群眾的輿論,只得將臺靜農無罪釋放。魯迅對此深為關切。1934年7月26日,臺靜農以共產黨的嫌疑,第三次遭到逮捕,由北平憲兵第三團押至南京警備司令部囚禁。魯迅對此十分關切,在致友人信中說: “靜事已聞,但未詳。我想,總不外乎獻功和搶飯碗,此風已南北如一。” (《魯迅致鄭振鐸》1934年8月5日)臺靜農被關押半年,無罪釋放。1935年8月,臺靜農赴廈門大學任教。1936年,執教于山東大學、齊魯大學等。1936年10月19日,魯迅先生去世的噩耗傳來,臺靜農為中國失去一位文化巨匠、自己失去親密的導師而悲慟萬分。他給許廣平發了唁電。1937年,魯迅逝世周年前夕,臺靜農特手抄魯迅詩作,集為《魯迅遺詩抄》,分送友人,以志紀念。
三、 “拿赤血獻給中華民族”
1937年,七七蘆溝橋事變后,一個偉大的民族解放戰爭就此全面展開了。1938年秋,臺靜農到達四川,寄居白沙。他先在白沙國立編輯館工作,后在白沙女子師范學院任教,兼中文系主任,直至抗戰勝利。1939年4月,臺靜農參加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任二屆候補理事。
魯迅先生逝世二周年時,應重慶“文協”的邀請,臺靜農作《魯迅先生的一生》的報告。他在報告中高度評價了魯迅“偉大的人格與工作”。特別指出: “他的筆端,他的藝術,是以整個的民族為對象的”;強調“他把握著真理的鐵腕揮著他鋒利無前的匕首,向真理圈子以外的面面擊去!”著重指出:“近年來,日本帝國主義瘋狂的向我們民族進攻,他發表了許多珍貴的意見。如對于‘救亡路線’、‘民族革命大眾文學’,正是我們當前走著的一條正確的路”。最后,他熱忱地提出希望: “我們每一個黃帝子孫都得學習先生的精神,就是‘拿赤血獻給中華民族!’”報告充分表達了臺靜農對魯迅先生的敬仰與懷念,以及和全國人民一致的將抗戰進行到底的革命信念。正是這種信念促使臺靜農在抗戰期間運用多種文學體裁,去歌頌人民,打擊敵人,發揮一個文化戰士應有的戰斗作用。
抗戰期間,中國的大地正在經受苦痛的煎熬,但是, “中國四萬萬五千萬人,已經溶化起來成為一個巨人,奮起他的鐵拳,正向日本侵略者打擊”(臺靜農《魯迅先生的一生》)。臺靜農在短篇小說《大時代的小故事》(1938)、《么武》(1939)中,都充分肯定了抗戰的必然性和正義性,鮮明地顯示出中國人民優秀的民族性格。臺靜農以擬人化的手法, 在《大時代的小故事》中描寫了抗戰時期的故鄉——葉鎮。這里的人民有革命的傳統,曾為不能維持溫飽而“咆哮過”,為反擊“洋鬼子作祟”振奮過;而今, 日本鬼子“殺人、燒房子、搶俺的東西,要俺的田地”,于是,一顆顆仇恨鬼子的心又跳動了起來,決心要武裝保衛“我們父母兄弟生命財產田園土地”, “保衛安徽”。小說以“山貓子”殲滅日寇侵略者大獲全勝而結束。如果說,作者在《大時代的小故事》中,是通過群象來表達淪陷區人民抗日的心聲的話,那么,在《么武》中,則具體描寫了一個莊稼漢英勇抗敵以至獻身的故事。么武原是個勤快干活的老實漢,面對日本鬼子的野蠻侵略,他決心“咱爹兒倆拚去”;他雖從山東流落到安徽,但同樣參加當地的抗日游擊隊,三個月里擊斃了十一個敵人;他雖然扁臉、跛腳,外形丑陋,心靈卻透體晶亮,無上美好。最后,他英勇無私地獻出自己的生命,成為“一方的英雄,人人口頭唱著他的歌,紀念他,學習他”,無數青年人踏著他的血跡,繼續攀登“人類最高的光輝的塔”。從以上兩篇小說足以看出,即使在偏僻落后的鄉鎮,即使一向埋頭苦干的莊稼漢,或是素來溫良敦厚的老百姓,現在都在奮起打擊日本侵略者,這就反映出民族精神的高漲,自衛解放斗爭的深遠影響。中國的抗日戰爭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有機組成部分,它不僅像磁石一樣吸引著千千萬萬中國人民的心,同樣激動著全世界正義人民的心。在特寫《國際友人》中,作者將鄉鎮學校的師生和當地的群眾,對助我抗戰的盟方飛行員的熱情與誠摯,與縣政當局的冷漠無情、虛與委蛇作了鮮明的對比;將異國兄弟的國際主義精神,與現實中的黑暗腐敗和恬不知恥,進行了強烈的對照,從而歌頌了人民高昂的抗戰熱情,隱含著對統治當局的譏諷與批判。
臺靜農在自己的創作中,還對國統區當局的昏瞆腐敗,剝削者的丑惡嘴臉,無情地進行抨擊與鞭韃。這里有百般欺壓百姓的聯保主任(短篇小說《被侵蝕者》,1939),有巧立名目想方設法剝削別人的文霸(劇本《出版老爺》,1940),也有置民族利益于不顧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短篇小說《電報》,1938)等。
《電報》是一篇寫得相當成功的短篇小說。作品的中心人物是姜景行。他是個留美的“商業博士”,卻以“政治家自許”;雖然跑到德國學過政治,卻又無能“跳上政治舞臺”;他似乎“意識到抗戰的前途”,而到重慶,卻又傾心于隨侍買辦岳父去“努力于實業的發展”。明明全民一致在抗戰,他卻在贊夸“希特勒的偉大”;明明帝國主義者買地皮連占帶搶,他卻百般謙讓忍耐,直到人家完全“滿意為止”。這一切活脫脫勾畫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中的一種典型。他們在民族存亡的關鍵時刻,置國家的利益而不顧,只注重經營個人的小天地,爭著去敵占區擔任偽職,以致走向了人民的對立面。姜太太則從另一側面補充了姜景行的形象。這女性只想她的“蟹黃餃子餡”,新式高跟腳,至于“長沙都燒平了”, “漢口沒有了”,則與她毫不相干。小說結尾寫他們收到了一份電報,是買辦父親讓姜景行去任偽公司經理的電報,真是喜出望外,無以復加。一個要去實現他個人的“抱負”和“理想”,一個要去“東方的巴黎”取回“難民似的生活”的賠償。通過這份電報,進一步揭露民族敗類的丑惡嘴臉和卑鄙靈魂。
抗戰期間,臺靜農寫了許多針砭時弊的散文。這里有譴責野蠻侵略的文章。例如《談‘倭寇底直系子孫’ 》(1938)一文,作者以大量的歷史材料,揭露倭寇侵犯中國殘害人民的罪行,有力地駁斥了侵略是“日本民族底活力的泛濫”的謬論。臺靜農辛辣的嘲諷道: “雖然日本近些年學了一套資本主義的文化,而倭寇代表的‘日本民族的活力’,卻永遠保存在血液里,所以這一次又‘泛濫’在中國的領土里了。這是倭寇的子孫光榮的偉舉,能不值得歌頌嗎?尤其是‘有名的社會主義作家林房雄’,即便在船上發暈,也會清醒過來,感謝倭寇祖宗留下的英雄的血液!”作者預言,不久的將來,定會聽到為侵略者唱出的“滅亡的葬歌!”這里還有怒斥喪失民族氣節的文章。如《老人的胡鬧》(1941)、 《讀知堂老人的〈瓜豆集〉》(1941車)等文中,作者針對知堂老人(周作人)就任敵偽“華北教育的長官”一事,以知堂自己白紙黑字寫出來的論著,借他抗戰前夕的言論,諸如“究竟同日本打不打呢?我在預備著投筆呢”等,如剝筍一般,淋漓盡致地解剖其喪失民族氣節,投入日寇懷抱,成為漢奸文人的無恥行徑。行文有理有據,冷嘲熱諷透于字里行間,愛國之心躍然紙上。這里還有反對發國難財和欺壓百姓的文章。如《士大夫好為人奴》(1939)、《關于販賣牲口》(1940)、 《關于買賣婦女》(1940)等文,均借古諷今,對國統區的黑暗與殘酷,連連發出詛咒和不平的呼聲。作者借《名公書判清明集》中買賣婦女的案例,明確提出: “今天不必考之往代,姑且求之近世,十年以前,國民政府,好象就有禁止奴婢之令。十余年以后之今日,所有憲法益加完備,若問事實若何,更難言矣”(《關于買賣婦女》)。他還借《宋會要》卷中的紀事得出結論: “南宋十六路中無告之流民婦女,皆有被充牲口販賣之可能,正如民族抗戰中的今日,而大部分的老百姓之生命線,皆系之于無數的‘發國難財者’之手,后之視今,猶今之視昔,千古同轍,不足為奇也”(《關于販賣牲口》)。臺靜農甚至利用后漢兩碑文借題發揮,“然無太監專權,則無黨錮之禍,既有黨錮之禍,則有覆亡之日”(《跋后漢兩碑文》)。另外一些散文,是追憶往事,敘述友情的,如《記張大千》(1938)、《我與老舍與酒》(1944);也有懷念亡故的師長的,如《魯迅先生的一生》(1938)等??傊?,臺靜農在抗戰時期寫的種種散文,都是有感而發,針砭時弊,無所顧忌,潑辣尖銳。這與魯迅的某些文章,確有一脈相承之處。
四、 “傳道授業,樂此不?!?/p>
抗戰勝利后,臺灣回到了祖國的懷抱。1946年秋,臺靜農應許壽裳之邀,前往臺灣,先在編譯館任職,后在國立臺灣大學任教授二十年,兼任中文系及中國文學研究所主任十八年。他退休后,還分別在臺灣輔仁大學、東吳大學任中國文學研究所講座教授。他在臺灣先后度過了三十余年的時光, 傳道授業,樂此不疲。
1948年,在臺灣人民二二八起義周年的前十天,傳記作家、教授、魯迅終生的摯友許壽裳先生,慘遭敵人殺害。噩耗傳來,臺靜農十分悲痛,隨即寫《追思》一文表示哀悼。文章寫得情真意切,真實感人,高度評價了許壽裳為我國文化教育事業作出的貢獻,贊譽他在事業上“謙沖慈祥,臨事不茍”,“于應付環境、克服困難時,雖不見猛厲處,卻鍥而不舍的向前,必至收功而后已”。這樣一位中國現代文化的大師,因不滿反動當局的統治,長期以魯迅精神裨益后代,卻在深夜夢中“死于柴刀之下”,怎不令人痛心與憤慨!
此外,臺靜農還寫了幾篇序與跋之類的散文。文章富有新鮮氣息,毫無陳舊古板之感。1980年,臺靜農在自己的短篇小說集《后記》中說,見到二十多歲時寫的短篇小說, “以故鄉為題材”,保留了“鄉土的語言”, “使我有隔世感的鄉土情分,又凄然的起伏在我的心中”。這種思鄉之情,委婉地道出了他思念大陸之心。《中國人物的造型美》一文,系為《藝術見聞錄》作的序言。文章從人物畫、圖案畫和雕塑三者的感想生發開去,反復強調應高度重視中華民族的文化,“家有寶山,卻像空無所有的窶人子,真是說來慚愧”;同時,又辯證地指出,在繼承民族文化遺產的基礎上,切不可停留而要不斷的發展, “民族文化應該如長江大河,永遠的波濤壯闊不息的前進,若凝滯不前,便成溝澮,終有枯竭的一天”(臺靜農《中國人物的造型美》),這都是頗有見地的藝術觀。
臺靜農在中國文學史的研究方面,深究博覽,積數十年之功力,寫出了大量有價值的學術論著。例如《西漢樂舞考》(1950)、 《中國文學由語文分離形成的兩大主流》(1951)、《論西漢散文的演變》(1952)、《談歷史上的小報》(1957)、《柳宗元》(1958)、《論碑傳文和傳奇文》(1964)、《論唐代士風和文學》(1965)、 《從‘選詞以配音’與‘由樂以定辭’看詞的形成》(1967)等等。這些論著“文字簡雅,思力深邃,斷論創新,精微獨到”,顯示出臺靜農深湛的文學修養。
臺靜農博學多才。他善繪畫,長書法,會篆刻,寫有《平廬的篆刻與書法》(1966)等論著。
1981年,臺靜農八十壽辰,海外學生為了表達對師長的敬意,合力編輯了一部論文集,作為“最佳獻禮”以示祝賀。集內收有論文三十六篇,附錄十篇,七十萬字。論文集的《弁言》中,高度評價了臺靜農,認為他“傳道授業, 樂此不疲”;“精神不老”,“思想常新”。
臺靜農早在本世紀二十年代就開始文學活動,迄今已有六十個年頭。六十年來,他以創作小說為主,發表了三十余篇短篇小說,一個劇本,大量的散文和若干首新詩。他的作品,大都著眼于時代和社會現實,不拘囿于個人小天地;泥土氣息濃厚,地方色彩鮮明;觀點明確,筆鋒犀利,風格清新,幽默詼諧。臺靜農是我國現代文學史上有一定成就的作家兼文學教育家,是魯迅的忠實弟子和魯迅著作的宣傳者。人民不會忘記臺靜農在文學和教育事業上作出的貢獻。
注釋
附錄一 臺靜農著作目錄:
《地之子》(短篇小說集,《未名新集》之三),未名社出版部印行,1928年11月初版。收短篇小說十四篇。
《建塔者》(短篇小說集,《未名新集》之六)未名社出版部印行,1930年8月初版。收短篇小說十篇。
《關于魯迅及其著作》(論文集,臺靜農編),未名社刊物經售處發行,1926年7月初版。香港波文出版社1980年4月再版。
《臺靜農短篇小說集》(遠景叢刊之157)臺北遠景出版社,1980年5月初版。收入短篇小說十五篇。
《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魯迅等著)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發行,1935年初版。
附錄二 臺靜農研究資料目錄:
侍桁《建塔者》,載《文學生活》1931年創刊號。
孔令鏡《記北國二友——李霽野和臺靜農》,載《庸園集》,上海永祥印書館1946年版。
李立明《臺靜農小傳》,載《中國現代六百作家小傳》,香港波文書局,1977年初版。
《臺靜農小傳》,載《中國文學家辭典》現代第一分冊,北京語言學院,1978年出版。
劉以鬯《臺靜農的短篇小說》,載《臺靜農短篇小說集》,遠景出版社1980年出版。
胡從經《關于〈地之子〉和〈建塔者〉》,載《文藝報》1981年12期。
金宏達《臺靜農小說簡論》,載《新文學論叢》1981年2期。
李南蓉《現代文學中的一朵奇葩——簡論安徽霍丘青年作家群》,載《阜陽師院學報》1982年3期。
嚴恩圖《魯迅與臺靜農》,載《安徽師大學報》1983年1期。
曹穉予載《介紹魯迅在〈我們要批評家〉中提到的七部小說》,載《中國現代文藝資料叢刊》1983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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