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宗李存勗
唐末歷史上,李克用與朱溫堪稱兩雄,但朱溫的繼承者與李克用的后來人卻不可同日而語。克用長子李存勗光啟遠年(885)十月二十二日生于晉陽,10歲起即隨父南征北討,長于戎馬之間。乾寧二年 (895),李克用大敗邠寧節度使王行瑜,遣11歲的存勗向昭宗皇帝獻捷。看到這位英姿煥發的小武士,昭宗不禁嘆道: “此子可亞其父!”從此,人們往往直接稱他李亞子,昭宗皇帝還常常撫摸著他的后背叮囑 “你將來一定是國家棟梁,不過千萬別忘記要忠孝于我家。”這位可亞其父的李亞子果然擊敗了他父親的宿敵朱氏后梁,統一了混亂的北方大地。但他自然也不會再象他父親那樣忠于已成行尸走肉的唐家朝廷,他要自己稱帝,建立自己的王朝。
一
天祐五年(908)正月,李克用病亡,24歲的存勗紹繼王位。此時外有強敵,內有隱憂,民心浮動,軍將不穩。九分天下,朱梁已居其七。而且,仍在頻頻發起攻勢,河北諸鎮多紛紛歸附。存勗雖為晉王,但兵馬大權完全握在叔父李克寧之手。克寧為蕃漢馬步都知兵馬使,又領振武節度使。存勗的幾位義兄庶兄也各擁強兵,朝夕相聚,密謀作亂。克用亡后七日的一個清晨,存勗的義兄存顥悄然進入李克寧的府第,拜過叔父大人,存顥長嘆一聲: “亞子小兒,不通庶政,明日之事已不可知。”克寧假意解勸 “這是亡兄遺命,誰也不應有異議。”“兄亡弟立,古來如此,您作為叔父,難道要永遠拜在侄兒的腳下。”克寧微微頷首。存顥又進一步建議:可以趁存勗到這兒參見叔父的時候,先除掉隨行的監軍張承業,大將李存璋等人,再鼓動將士逼存勗讓位。還可向梁求援,以并州、汾州等九州向梁納款。存勗得知這一情況后,先召監軍張承業道:“季父既然如此,我想主動讓位,以免骨肉殘殺,禍亂又起。”承業頓首泣道: “先王命我等輔佐大王,言猶在耳,存顥這伙小人妄想投靠朱溫,如不立即誅殺,后果不堪設想。”于是又召進大將吳珙、李存璋等人,共同商討對策。
二月九日,張承業在府第大置酒會,邀李克寧及諸將參加。事先,已使李存璋、吳珙率兵士付于帷帳之后。諸將落座,酒過三巡,承舉杯朝上,帳后兵士一擁而上,將克寧、存顥從座上拉下,捆在一起。晉王存勗大步踏入,厲聲數責: “我過去要把軍府大權全部交給叔父,叔父不敢,如今我即王位,大勢已定,您為什么又要謀亂篡位,想把我與母親交給朱梁仇敵?”說畢,令軍士推出斬首,席上諸將個個目瞪口呆,雙腿不由得微微發顫。張承業大聲道: “今后大家要盡心王業,誰敢存心不貳,格殺毋赦。”
安定了內部,李亞子的眼光又投向被梁兵長期圍困的潞州 (州治上黨今山西長治市)。
潞州上黨是河東的重要門戶,天祐四年(907)六月起梁兵猛攻上黨,在城外筑壘塹濠隔絕內外聯系。時晉昭義節度使李嗣昭率眾堅守,苦苦支撐。晉王克用遣蕃漢都指揮使周德威率重兵前去解圍。至次年克用病卒,未能解圍。存勗即位,對周德威這支勁旅不夠放心,遣人命其引兵北還,德威遵命而行,至晉陽,留兵馬在外,獨身一人徒步入城,面竭晉王,十分恭謹,存勗這才寬了一口氣。
不過,這時潞州的局勢更加惡化,上黨城經一年多的圍困,軍器、糧草都瀕于枯竭。梁帝朱溫又增派兵員,親自到潭州督戰。得到周德威還兵晉陽的消息后,朱溫認為晉兵短期內不會再援上黨,此城指日可克。第二天,南還大梁(開封)。圍城的梁兵也不再設防,一心攻城。可惜的是晉軍新的統帥并不象朱溫想象得那樣迂緩。周德威回到晉陽的第二天,晉王就召集諸將策劃上黨解圍事宜。晉王認為上黨為河東屏障,無上黨即無河東,朱溫以為我年紀尚輕,不熟習征戰,肯定會產生驕怠輕敵的念頭,若我們挑選精兵,倍道兼程,一定能出其不意,大獲全勝。第四天,晉王率周德成,李嗣源等由晉陽出發,這一天是四月二十四日。
二十九日,晉軍到達距上黨四十五里的黃碾村。三十日夜,大霧彌漫,晉軍利用有利時機,迅速接近圍困上黨的梁軍營壘。五月一日凌晨,霧氣越來越重,梁軍將士還都在夢鄉中,晉王命周德威、李嗣源,兵分二路,斬關燒寨,突入梁軍營壘。一些軍士莫名其妙地成了刀下冤鬼,活著的軍卒們很快便清醒過來,紛紛向南潰去,梁將唐懷貞見勢不好,率百余騎兵由天井關奔歸開封,朱溫聽到梁軍潰敗的消息,先是大吃一驚,接著,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 “生子當如李亞子,真是不亞其父,我的那些兒子簡直如同豬狗!”
雖然上黨之圍已解,但晉王存勗依然愁眉不展,畢竟河東之地太有限了。南有強梁,東有義武 (治定州,今河北定縣)、成德 (治鎮州,今河北正定縣)、幽州 (今北京) 三鎮,據幽州的燕王劉守光嗣父位后擁兵自重、妄自尊大,還沒有把存勗放在眼中; 成德節度使趙王王镕、義武節度使王處直,也是依違于梁晉之間。存勗由上黨回到晉陽后,面對地狹兵少,財賦不充的局面,感到地方治理的重要。后梁開平二年 (908)七月,存勗下令各州縣薦舉賢才、蠲減租賦,與民休息。年末稽核,罷免了一批貪殘不法的地方官。入冬以后,晉王存勗親自訓練士卒,日夜操演,尤其注意分道并進,大規模作戰的演練,各路兵馬都必須在指定時間到達目的地,違者必斬。造就了一支精銳部伍。雖然如此,他們未輕舉妄動,耐心地等待著機會。
二年過后,機會終于來了。開平四年(910) 十一月,梁兵大舉攻趙,趙王镕與義武節度使王處直向晉求救。晉王力排眾議,令周德威率軍屯趙州(今河北趙縣),伺機救趙。十二月,晉王親率步騎五萬與義武軍一道進駐趙州,與周德威合兵,繼率大軍進逼梁軍營壘,德威向晉王建議: “敵軍勢盛,我軍應按兵不動,以觀其衰。”晉王反問道: “我孤軍深入,來此救難,應當速戰速決,你要按兵持重,目的何在?”德威答: “義武與趙兵長于守城,不善野戰,而我們的騎兵在平原曠野可以縱橫馳突,在敵人的深溝壁壘前卻無可奈何,假使梁人知道了我們的虛實,事情就更難辦了。”晉王面色十分難看,默默地回到營帳蒙頭大睡。德威又叩見監軍張承業,力陳己見。張承業聽畢,逕自走入晉王帳中,揭開帷布:“現在可不是大王安歇的時候!周德威是我河東老將,他的建議絕不可等閑視之。”晉王猛然坐起: “我正在思忖,德威之言甚是。”次日,晉王揮師后退十里,分兵扼守要道,切斷了梁軍的糧草供應。次年初春,梁軍糧秣蕩然,傾營而出,晉王遣周德威將其引入野河谷地,一舉擊潰。又乘勝攻下貝州、博州、澶州。趙王謁見晉王,大犒將士,又遣養子張文禮隨晉王征討,義武王處直也俯首聽命,不敢怠慢。
二月的一天,晉王在趙州大宴諸將。酒酣之際,王處直、王镕都派人送來燕王劉守光寫給他們的信函,信中寫道: “聞二鎮與晉王破梁兵,舉軍南下,我也有精騎三萬,想親率大軍與諸位合力破梁。只是四鎮連兵,必有盟主,不知二位是否有意推我擔當此任。”晉王大笑不止,連聲道:“愚莫甚焉!愚莫甚焉!”諸將紛紛請求先取守光,再圖南下,以免腹背受敵,應顧不暇。晉王因率大軍返晉陽,準備伐燕。
八月,燕王守光稱帝,國號大燕,晉王遣使致賀,守光志驕意滿,飄飄然不知所措。年末,義武傳來燕兵南侵的消息,晉王遣蕃漢馬步總管周德威率兵三萬攻燕,以救義武。經過一年多的激戰,周德威進逼幽州南門,守光登上城樓向周德威道: “晉王若到城下,我馬上打開城門,俯首聽命。”晉王聞訊,自晉陽馳赴幽州,單騎匹馬來到城下,折斷弓矢向劉守光保證: “只要出城相見,保你平安無事。”但守光仍遲遲不肯出降,晉王督軍四面攻城,守光倉遑出逃,亦被捕獲。晉王繞道義武、成德兩鎮,浩浩蕩蕩返回晉陽。至此,河北之地基本為晉所有。這一年是鳳歷元年 (913),后梁末帝朱友貞在這一年代友珪為帝。
二
攻滅了幽州,晉王存勗立即著手組織對后梁的全面進攻,但總是受阻于后梁北面招討使、天雄軍節度使楊師厚。師厚率魏博三鎮之兵,屯駐魏州 (今河北大名),成為晉王南下的巨大障礙。而且,這二三年間,北面的契丹也日漸強大,時而進犯晉境。晉王兩面作戰,收效不大。乾化五年(915)三月,楊師厚卒去,魏州爆發兵變,頭領張彥向晉王求援。存勗當機立斷,決定北和契丹,重點進攻后梁。六月,率軍入據魏州。繼襲取德州、澶州等城,又與后梁大將劉對峙于魏縣、莘縣一帶,互有勝敗。至次年二月,晉王突然接到梁軍偷襲晉陽的消息,但這邊正和劉相對抗,一時還抽不開身,晉王十分焦急,召部將李存審、李嗣源共同商計對策。二月十日,晉王留存審守營、嗣源守魏州, 自己率軍假裝往晉陽方向而去。劉聞訊,立即奏準梁帝,傾營而出,攻襲魏州。存審率部緊緊尾隨。次日晨,至城下,李嗣源自城中出戰,存審在背后夾擊,雙方激戰不已。午時,兩邊的軍卒們都精疲力盡,饑腸如鼓。忽然,北面大道奔來一隊兵馬,直往魏州城下沖來。 劉登車張望, 大驚: “晉王怎么沒有走啊!”立即引兵后退, 但為時已晚。 晉方的三支大軍死死地咬住梁軍, 反復撕殺。 劉率幾十名騎兵, 落荒而去。 晉軍順勢四向展開,很快便攻下了后梁在黃河之北的全部州城。與之同時,晉陽解圍的捷報也已傳來。原來,梁匡國節度使王檀率三萬精兵直抵晉陽城下,將晉陽團團圍住,晝夜急攻。昭義節度使李嗣昭派牙將石君立率五百精騎飛馳相救,石君立與城內老將安金全內外夾攻,大敗梁兵,解了晉陽之圍。不過,看到別人也可以這樣自如地攻破強敵,并不在自己之下,晉王存勗很不高興。下令: “安金全、石君立不俟王命,擅自用兵,解圍之功不可賞伐。”
貞明三年(917)冬,晉王心滿意足地回到晉陽。這幾年,他連年在外征討。平幽州、克魏博,拓地千里,增兵十萬。后方晉陽的軍政要務都由監軍張承業主持。兩人合作得非常默契。回到晉陽后,不知是什么緣故,晉王總覺著自己受到這樣那樣的約束,不象在軍陣前那樣令如霆鈞,我行我素。回到晉陽,自然要大肆慶功,晉王平時十分喜愛作戲看戲。那些演戲弄技的伶人此時格外受寵。可是,晉王每次遣人向張承業支取伶人們的賞錢,承業總是十分吝嗇,不能如數兌現。一天,晉王在錢庫擺下酒席,宴請監軍張承業,并使兒子劉繼岌為承業起舞助興。承業喚庫吏取出一副玉帶,一匹老馬贈給繼岌。晉王不屑地一笑,指著庫中堆積的錢貫,喊著繼岌的小名對承業說:“和哥缺錢,你就給他一些錢吧! 玉帶和老馬是否太微薄了些?”承業回答道: “這副玉帶和老馬都出自我的俸祿,庫中錢物雖多,但那是您用來平定天下的,我不能把官錢當作私禮送給郎君。”晉王十分不悅,借酒叱辱承業。承業也發怒道:“我不過是一個老敕使,為了使您能成就霸業才苦苦地守著這一庫錢物,既然如此,庫中錢物,你自己隨便取用就是了,還問我干什么?無非財盡民散,一無所成罷了。”晉王更加惱怒,自隨從手中奪劍便刺。隨從們一邊苦苦攔住,一邊飛報曹太夫人。曹太夫人急召晉王覲見。晉王此時也消了一些氣,向張承業道:“剛才我因醉酒得罪七哥,太夫人一定會叱責我,請七哥讓我先敬您幾杯酒。”承業排行第七,故存勗呼為七哥。晉王說畢,連飲四杯,見承業轉頭向外,毫不理會,只得怏怏離去。次日,曹太夫人帶存勗到承業府第,使存勗當面謝罪。當時,晉王府中的掌書記盧質恃才自傲,經常稱晉王諸弟為豚犬。晉王一直想借機加害。承業恐怕盧質遇禍,乘機假意向晉王請求道: “盧質多次對您無禮,請讓我替大王除掉此人。”晉王看了一眼面前的太夫人,馬上說道:“我正要招納賢才,成就大業,怎么能因私憤殺掉賢士呢?”承業伏下,叩首稱賀: “王能如此,何懼不得天下?”
剛交仲冬,黃河邊傳來河水冰封的消息,回到晉陽不到一個月的晉王立即趕往魏州。不過,這次出征,帶上了兒子繼岌,以及繼岌的母親劉夫人,希望繼岌也能象他那樣長于軍陣,好助他一臂之力。繼岌的母親劉夫人深受晉王寵愛,繼岌的外貌、脾性又都很肖似晉王,因此,這父子兩人倒是十分相得,路上一直同乘一車,說笑不停。劉夫人家本魏州成安縣人,幼年時被晉將袁建豐搶入宮中。年長以后,生得綽約可愛,被晉王選中。這次與晉王同至魏州,心中別有一番滋味。幼年在成安的生活她還依稀記得,她的父親靠賣野藥和為人占卜為生,自稱“劉山人”。家境十分貧寒。自八歲被搶她再也沒有見過父親,也一直羞于提起。在她前面的二位夫人韓夫人與伊夫人都出自河、東望族,時時以門第自炫,很瞧不起她的出身。正由于此,她雖然來到了魏州,但絲毫沒有要尋找生父的愿望。
誰料天違人愿,劉夫人隨晉王到魏州的第三天,父親就找上了門。背著藥搭、提著破帽,十分落魄。晉王先召袁建豐察看。袁建豐對晉王說:“當時得到夫人時,有一個黃須老人在旁守護,我看就是這個人。”晉王馬上遣人通知劉夫人,誰料劉夫人聞訊,勃然大怒:“我離鄉時已能記事,清清楚楚記得父親已死于亂兵我孤身一人守著父尸痛哭而去,今天是哪兒來的田舍翁敢冒充我的父親。”隨即命人痛笞來人五十下,趕出魏州,不許再胡說八道。當晚,晉王身著破布衣衫,肩背藥搭,讓繼岌提著一頂破帽隨在身后,大搖大擺地走進劉夫人居處,令手下人通報: “劉山人前來省女。”誰想這次是劉夫人手提笞板,沖出門來,劈頭便打,晉王與繼岌大笑不止。劉夫人面紅耳赤,又沖回臥內。
晉王存勗在魏州簡選士卒,日夜操練,每日都在護城河結成的冰面上來回行進。過了十日左右,親自率軍沖過冰封的黃河,攻下后梁的重要渡口楊劉城 (在今山東平陰境內)。晉王又命周德威、李存審、李嗣源,以及王處直都率軍匯集于魏州。準備收過夏糧,儲充糧草,就大舉攻梁。貞明四年 (918),晉王率各路兵馬自楊劉渡河,在濮州 (今山東鄄城北) 與梁將賀、 謝彥章相持不下。 晉王親自率輕騎到梁營前挑戰, 部下一有勸阻者,他便叱責道“深居帷房不經百戰能定天下嗎?”一日清晨,晉王又要前去挑戰,老將李存審拉住晉王坐騎勸道:“沖鋒陷陣是將士的職責,不是您大王的事情!”晉王無奈,只得撥馬而還。第二天,趁李存審不在,晉王策馬奔出,對左右隨從道: “老頭子妨人游戲。”只帶了十余騎兵便馳向梁軍營壘。不料中了梁將謝彥章的埋伏。彥章的五千精兵已在河堤下等待二天了,晉王一到,立即被團團圍住,里里外外足有幾十重。晉王左沖右突,總是脫不出包圍圈,開始有些心慌意亂。身邊的隨從一個個地倒下,他自己也漸漸感到力不從心。幸虧李存審率軍及時趕到,才把梁軍擊退,將他救出。
這次冒險后,晉王并未戒掉輕躁冒進的習性。年末,看到長久相持不見分曉,晉王將軍中老弱統統送回魏州。令各路大軍齊頭并進,繞開賀營壘,直趨后梁都城開封。賀瓌則率部尾隨不舍。行至臨濮縣 (今山東鄄城西南) 胡柳陂時,兩軍已遙遙相望。周德威請求晉王先按兵不動,自己率部騷擾梁軍,使其疲敝不堪后再圖進擊,晉王不從,率親軍躍馬沖入敵陣,梁軍浩浩蕩蕩,結陣幾十里,晉王左右沖擊,往返十余里,又陷在敵陣中難以拔足。梁兵趁勢襲取了晉軍輜重糧草,諸路晉軍亂成一團,周德威戰死。中午時分,晉王沖出敵陣,收集散兵,諸將紛紛請求斂兵還營,明日再戰。晉王大吼: “此時斂兵,等于降敵,現在情勢如此,可進不可退,成敗在此一舉。”好在晉王的騎兵還未受到多大損失,晉王先率軍搶占了周圍的幾個山丘,又據高臨下,用騎兵輪番向梁軍沖擊。至傍晚,梁軍也敗退而走。這一場惡戰,晉、梁雙方都損失了三分之二的士卒,兩敗俱傷。晉王也意識到不可能一舉攻滅后梁,又引兵回到魏州,留李存審堅守已取得的河南城鎮。
三
胡柳惡戰后二、三年中,晉梁多在黃河沿岸爭城奪地,未有大的戰事。晉王存勗在諸將、諸藩鎮的勸進聲中,準備登基稱帝,唐朝的遺老舊臣也開始向魏州匯集。唐昭宗時的禮部尚書蘇循也趕往魏州。一入牙城,俯地便拜,這在當時叫作拜殿,只有見到天子宮殿才可以這樣。見到晉王時感泣稱臣,三呼萬歲,舞蹈不已。翌日,又獻上三十支大筆,自稱是昭宗皇帝的“畫日筆”。也就是簽發詔書所用的筆。晉王十分得意,馬上委以河東節度副使。稱帝事宜正在籌備之中,傳來成德節度使趙王王镕的兇訊。王镕與義武王處直雖然名義上是獨立的藩鎮,但早在幾年前就已歸附晉王。晉王對他們也十分放心。不過,趙王王镕雖為節度使,但終日雍容自逸,不理政事。貞明七年 (921) 二月,養子張文禮發動兵變,殺盡王氏宗族,遣使向晉王勸進,并請晉王準許他繼任成德節度使。晉王因為要集中力量與梁軍抗衡,怕禍起肘腋,就派人授張文禮為成德留后。不過在北部邊塞和黃河岸邊的晉軍,常常截獲張文禮與契丹、后梁相連結的蠟丸絹書。晉王見事情不好,命趙王故將符習率部先取成德,攻克趙州、深州,并進圍成德治所鎮州。十一月,晉王親自率兵趕到鎮州,日夜猛攻。這時張文禮已病死,其子張處瑾率眾堅守,雙方相持不下。就在這種關口,義武節度使王處直那兒又出了問題。
王處直本有二子成年,一個是養子王都,一個是庶子王郁。處直十分寵信王都,想由他繼任節度使。王郁在十幾年前就投奔了晉王,現在是新州團練使。處直看到晉王存勗親自攻打鎮州,怕鎮州破后,晉王會順勢取義武。就向晉王請求赦免張處謹,晉王不許。處直又派人到王郁那兒,讓他賂賄契丹大舉入塞,牽制晉王,并答應事成之后,可以讓他作為嗣子,將來繼任節度使。王都聞知此信,十分不滿,發動兵變,軟禁王處直,自稱留后,并向晉王報告前后經過。處直不久憂憤死去,晉王命王都為義武節度使。十二月初,契丹果然舉眾南侵,攻幽州,拔涿州,進逼義武治所定州。晉王自鎮州率五千精騎前去救援。龍德二年 (922)擊退契丹,晉王追至幽州。在晉王奔波于鎮州定州、幽州之際時,梁軍乘機在南線發起攻勢,晉王又率部自幽州飛馳魏州,擊退梁軍。復派蕃漢馬步總管李存審為北面招討使,主持圍攻鎮州。至秋末,終于攻克鎮州,晉王自兼成德節度使。這才感到安心一些,又開始準備作皇帝了。
次年四月,晉工李存勗在魏州稱帝,國號大唐,年號同光。此時蘇循已死,存勗以豆盧革、盧程為相,郭崇韜、張居翰為樞密使,馮道等人為翰林學士。此時唐國共轄五十州地,比梁已多出二州。不過,晉梁實力還是旗鼓相當,新稱帝的莊宗皇帝也認為梁國不可輕取,須積蓄力量、長期征討。為梁國內部的混亂狀況他還沒有一個清楚的認識。
存勗稱帝的第二個月是閏四月,梁國的鄆州守將盧順密奔至魏州。向莊宗報告鄆州(今山東鄆城)守軍不滿千人,軍將又不得人心,可以襲取。莊宗當即令李嗣源率精兵五千由楊劉渡河,又自濟水上船,趁著天陰道黑,直抵鄆州城下。次日晨,襲取鄆州。打開了通往開封的門戶。莊宗聞訊,親率親軍駐屯澶州,準備大軍進攻。五月,梁將王彥章率部由滑州順流而下,圍攻楊劉渡,隔絕了鄆州晉軍與河北的聯系。莊宗馳援楊劉,渡口已完全被梁軍控制。晉軍限于黃河,力不從心,楊劉岌岌可危。莊宗當機立斷,決定自己在此牽制梁軍,派郭崇韜率萬余人馬,倍道兼行,折返至博州 (今山東聊城) 境內的馬家口渡河,趕筑營壘。六天后,王彥章聞訊趕來,但為時已晚,晉軍利用新筑營壘,牢牢地控制了渡口。七月,莊宗率大軍離開楊劉,由馬家口源源渡過黃河,王彥章也被迫放棄對楊劉的圍困,率梁軍主力縮退至滑州、曹州一線。不久,梁主召回王彥章,以段凝為帥,又自滑州決河橫灌曹州、滑州,稱為“護駕水”,想以此阻擋晉軍。梁軍主力則由段凝率領,渡河北上,騷擾晉國的澶州與相州。此時的晉國因連年戰爭,糧草不充,僅夠支用半年,士卒們也多厭戰戀鄉。面對這種局面,有人提出放棄鄆州,與梁國劃河為界。郭崇韜則提出梁國主力盡在河北,開封空虛,梁國上下又都認為決河之后我軍難以行動,不復設防,若直搗開封,梁國肯定會望風自潰,不然的話,今秋谷糧歉收,軍糧將盡,若劃河為界,恐怕連守河的士卒也無法供養。莊宗聽罷連聲道: “正合朕志! 正合朕志! 大丈夫勝則為王,敗則為虜,我定要拿下開封。”這時司天上奏: “今歲天道不利,不宜深入敵國。”莊宗一笑置之,命將士把隨行的家屬送回魏州,自己也派人將劉夫人與兒子繼岌送歸魏州,臨行訣別道:“成敗在此一舉,若萬一失利,你們就在魏州聚火自焚,不要落入梁人之手。”
十月三日,莊宗率軍由鄆州出發,直撲開封,李嗣源為前鋒,次日晨,先消滅了前來攻圍鄆州的王彥章軍,生擒彥章。彥章是后梁悍將,善使兩支鐵槍,人稱王鐵槍。至此,開封至鄆州地帶已無梁軍重兵。段凝遠在黃河北岸,遠水難解近渴。當晚,李嗣源率前鋒兼程前進,莊宗押大軍隨后進發。一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第四天,行至曹州(今山東定陶西),梁將投降。曹州距開封只有二百四十里,二城之間無險可守。次日,梁主為侍者所殺十月十日晨,李嗣源進至開封、開封尹王瓚開門請降。午時,莊宗率大軍入城,梁國百官大臣跪拜道旁,莊宗令各守原職。莊宗入梁宮城,李嗣源諸將向莊宗致賀。莊宗喜不自勝,用手扯著嗣源,緊緊靠在一起,高興地說: “我今日能得到天下,全是你的功勞,我與你共享天下。”這時距鄆州出發僅有七日。
四
平開封后,梁國的節度使、刺史紛紛上表歸降。莊宗下令梁前節度、觀察、防御、團練使、刺史以及大小將校均保留原職,至于隨從征戰的晉軍將校,只得到一些常例賞賜,功臣宿將也多被裁抑權力,不時受到莊宗的猜忌。莊宗時時自豪地炫耀:“我于十指上得天下。”完全忘卻了昔日數十年的征戰。破梁不久,又將國都遷到洛陽,終日沉緬于畋游、聲樂之中。
莊宗自幼即喜好音律歌舞,豢養了一批伶人。戰爭緊張的年月,還沒有多少時間從事這種娛樂,定都洛陽后,這些伶人立即得寵。莊宗常常自己親自粉墨上場,與伶人們共同作戲,甚至取了藝名“李天下”,每次出行,也都帶伶人同行。這些伶人們可以隨時出入宮庭,又可以常常向莊宗講述所見所聞,莊宗也想以他們為耳目。因此,有些伶人也就可以干預朝政,氣焰薰天,將相大臣也怕他們幾分。也有一些聰明人物,與伶官相連接,求取高官厚祿。
莊宗入開封不久,梁將段凝就率眾投降,莊宗仍命他為滑州留后,這位段凝打聽到伶人景進十分得寵,就想方設法盡力賄賂,結果,這位后梁敗將,又被莊宗任命為泰寧節度使,鎮守兗州。這條路一開,求媚于伶官的人接踵而來,他們一般還都各得其所,只有一個情況稍微拖延了一些時日。在胡柳之戰時,莊宗寵愛的伶人周匝被梁人俘獲,梁負責宮庭娛樂的教坊陳俊與內園栽接使儲德源把他收留在梁帝的伶人堆中,為梁帝作樂助興。莊宗入開封,這位周匝又回到莊宗身邊,繼續受寵。陳俊與儲德源也想借周匝之力得到高官。于是周匝向莊宗請求道: “臣在偽梁得以生還,都是陳俊與儲德源的功德,希望陛下能給我二個州,讓我答謝他們。”莊宗當即答應授陳俊、儲德源州刺史。郭崇韜極力反對,對莊宗道:“與陛下浴血取得天下的將士們都還沒有得到應有的封賞,若先讓這二個伶官為刺史,恐怕要失人心。”這樣,這件事被擱置下來。過了一年多,周匝屢屢在莊宗前請求,莊宗對郭崇韜道 “我已答應周匝了,若不授刺史,實在不好意思再見到他,您的話雖然很對,但一定要為我屈意委任周、儲二人為刺史。”不久,俊受命為景州刺史,德源為憲州刺史。此事之后,伶人們自然氣焰更盛。
如是二年過去,表面上這個大唐國好象平安無事,莊宗也高枕無憂,悠悠自得,忘卻了周圍的敵國與身邊的將士。
同光三年(925)清明時分,莊宗與伶官及一些禁軍將領來到宮中新開的毬場,進行角力比試。輪到莊宗時,他的對手是禁軍將領李存賢,比了幾個回合,存賢連連失利。莊宗對他說: “你若能勝我,我就授你盧龍節度使。”正在作樂中,郭崇韜送來契丹大舉入侵的消息,莊宗向毬場上的這批人叫道“在此等我,去去便回。”然后來到正殿,群臣早已等在階下,莊宗不耐煩地問:“誰人可以抗御契丹?”崇韜上前一步奏道:“若陛下率軍親征,契丹肯定會望風而逃。”莊宗馬上接口道: “朕國事纏身,誰可代朕前往。”崇韜又奏“天平節度使李嗣源可以北征。”莊宗點頭同意。崇韜又奏“請陛下再授他盧龍節度使,以便于領兵攻戰。” 盧龍與契丹為鄰,所以郭崇韜有這個建議。莊宗道: “朕已將盧龍當作角力押物。不能再授他人。”說罷,急忙退朝,又回到毬場中。繼續與李存賢角力。不過,這一次存賢不費什么氣力就把莊宗摔倒在地。莊宗被扶起后馬上說:“朕不食言,卿可為盧龍節度使,三日后赴任。”過了一會,又與這些人玩起了拔河游戲,至于李嗣源如何北征,他全拋到了九霄云外。
這二年,晉國境內水旱不斷,租賦難以征集,莊宗又把天下財賦一分為二,州縣賦稅入外庫,作為日常軍國經費,各地的額外上貢歸內庫,由他親自支用。這樣外府錢盡財空,內府貨財堆積如山。新立的皇后劉夫人更是聚斂無度,甚至為了貪圖梁朝舊臣張全義的錢財,不惜認作義父。這種情況下,朝中官俸時時拖欠,軍卒士兵不能養家糊口,許多士卒不得不討乞為生,軍需裝備自然更是凋敝。李嗣源受命抗擊契丹,首先提出要五十萬緡軍資,但國庫中只有五萬緡錢物可供調撥。郭崇韜獻出十萬緡家財,也勸莊宗取出內府財物作為軍資。莊宗聽后沉默了好久,最后,說: “我在晉陽還有儲積,可以取出來供軍。”于是令租庸使把處死的叛臣李繼韜私第中的錢物取出十萬,應付差事。士卒們怨聲載道,開始萌發離心。
親自出征,莊宗已吃不得這份苦,但把重兵交給他人帶走,他又實在放心不下,唯恐李嗣源擁兵自重,不聽號令。因此,疑心重重。嗣源兵過魏州,聽說城中武庫有細鎧甲,就向興唐尹 (魏州改為興唐府) 借取五百領。興唐尹認為軍情緊急,未及上奏就支借出去。莊宗聞知大怒: “興唐尹擅自取鎧甲給嗣源,是什么用心!”罰一月官俸,并責令追回鎧甲。結果,興唐尹一直趕到幽州,從正在與契丹交戰的軍卒身上取回鎧甲。好在這次契丹的進攻很快便被擊退,河北邊境又復平靜,但李嗣源卻疑懼日增。
接到契丹退兵的快報,莊宗馬上詔示群臣,要大家都要為他的廟勝之術作詩賦詞,身邊的伶人們則極力慫恿他外出畋游,巡視四方。四月末,莊宗率群臣百官及佞幸伶人浩浩蕩蕩向魏州進發,一路畋獵作樂,踐踏民田。所到之處,地方官都要大肆鋪張,供給無度。稍有不到之處或削職,或斬首,沿途許多州縣官紛紛棄職逃走。到魏州后,又令伶人景進等人四處尋找美女。景進派人遠至太原、幽州等地搶掠民女。不到一個月,就有三千美女被集中到魏州。其中許多是將吏妻女。這些女子被裝上牛車,先行拉回宮中。莊宗本人則率百官、伶人一邊畋獵,一邊行路。六月,行到中牟。中牟在開封、洛陽之間,夏糧幾乎顆粒未收,秋播過后,天公作美,降了幾場小雨,地中青苗長勢十分喜人,莊宗把這兒又當作了畋獵場,率左右軍將、伶人前馳后奔,追逐獵物,農家百姓只能遠遠地望著落淚。午時,隨行的中牟令實在看不下去,攔住莊宗的馬勸道:“陛下是百姓父母,怎么能忍心踐踏青苗,斷絕百姓生路呢?”莊宗勃然大怒,喝令左右推下,正要下令拉走斬首,伶官敬新磨幾步上前,抓住這位縣官推到莊宗馬前,大聲責問: “你是縣令,難道不知道我們天子好畋獵嗎?為什么要讓老百姓種莊稼,妨礙天子馳聘呢?你真該殺、該殺!”說完,馬上按下縣令的脖子,請斬首。見此景象,莊宗大笑不止,放掉了縣令。
莊宗由中牟返回洛陽,正是夏末溽暑。在外游樂時倒不太在意,回到宮中,卻時時感到燥熱能忍。換了幾處寢殿,都無濟于事。宦官們紛紛上言: “過去長安宮城中,樓觀殿堂上百座,現在皇上竟然找不到避暑的地方,皇上現在的宮殿還不如當時公卿的府第,實在太不應該了!”莊宗詔命宮苑使王允平專門造一所避暑樓,限一月內完工。景進向莊宗道: “郭令公 (崇韜) 最近因國用不足,常常哀聲嘆聲,恐怕陛下的詔令難行。”莊宗不悅: “天下我家之天下,郭崇韜我家之家臣,敢不聽命?何況這次是支用內府錢幣,與國家經費無關。”不過,他還是怕郭崇韜諫阻此事,就先派一個宦官對郭崇韜講: “今年天氣實在太熱,過去與梁人征戰十幾載,被甲乘馬,奔馳不息,也未感到這么熱,現在我在宮中實在熱得無法忍受了。”崇韜讓宦官轉奏莊宗:“過去陛下鞍馬勞頓,一心滅梁,因此,雖有酷暑流火,您也毫不留意,現在外患已平,四海臣服。所以,即使在深宮高臺也會感到炎熱難耐。如果陛下能牢記艱難創業之苦,夏日暑氣自會消退。請陛下以國家為重,不要終日與伶人、宦官優游玩樂,忘掉功臣將士。”崇韜平日即倚權自重,不屑于理睬莊宗身邊的伶人、宦官,這次又直言不諱,伶人、宦官更是切齒痛恨。紛紛向莊宗道: “崇韜府第豪華無比,無異宮室,他當然體察不到陛下是怎樣地溽熱纏身。”莊宗遂下令修避暑樓。崇韜聞訊,又上朝諫道:“連年水旱,國帑空虛,軍士們已有賣妻鬻子,逃荒要飯者,人情十分不安,請陛下等來年再修此樓。”莊宗拂袖而去,心中十分不快,這團火氣到了兩個月之后,終因羅貫之案而爆發。
羅貫原為郭崇韜所薦舉,一年前被任命為河南令。他執法嚴謹,凡有伶人、宦官請讬,一概告知崇韜,崇韜再報告莊宗。因此,伶人、宦官一有機會便詆毀羅貫,說他:“仗崇韜之勢,目無天子。”莊宗十分惱怒。這年七月,太后病卒,莊宗在洛陽西南的壽安縣為她修造坤陵。八月十日,莊宗親自去壽安察看修陵情況,因日前一場大雨,道路泥濘不堪,橋梁也殘破不整。莊宗回洛陽后,立即查詢誰負責這一地區,宦官們回答“河南令羅貫。”莊宗馬上令捕入獄中。次日,下詔判羅貫死罪。郭崇韜向莊宗勸道:“陛下行幸途中道路不整,河南令當然要問罪,不過,還不至判他死罪吧?”莊宗慍怒,反駁道:“太后靈柩將去,天子朝夕來往,河南令羅貫不預修橋道,是大不敬,必判死罪。你還說他無罪,你們是結黨謀反。”崇韜繼續勸道: “陛下以一國至尊,遷怒于一個小小縣令,天下人會怎么看待呢?”莊宗大怒“羅貫既然為你寵愛,你看該怎么處置吧?”說完,轉身退朝。崇韜緊跟身后,勸解不已,莊宗徑自關上殿門,不加理睬。當日下午,羅貫處死。
依伶人與宦官的主張,郭崇韜就是羅貫的后臺,羅貫是謀大逆被處死,郭崇韜自然也就可以問個結黨謀反罪。但莊宗皇帝的頭腦還是比他們想得遠些。羅貫死后的第二天,馬上下詔表揚郭崇韜肯直言上諫,并頒賜丹書鐵券,使郭氏世世代代可免殺身死罪。
五
同光三年 (925)春夏,黃河流域遇到了少有的旱災,夏秋之交,又大雨滂沱,水害不斷。滅梁雖已三年,但后唐王朝還沒有把與民休息,扶植農桑當作事情來作。莊宗終日畋游不息,各地節度使依然劃地為牢,擁兵自重。國庫空虛,軍食不足已嚴重影響著這個王朝的生存。幾乎每次征稅斂賦都要預征來年的租稅,但每次都不能有多少收效。主管財政的租庸使孔謙每天都到洛陽城的上東門外,眺望各地運糧船,來到的一些糧船根本等不到入庫,在城外就分發諸軍。就這樣,軍卒們依然窮餒交迫,賣妻鬻子,相當一部分人成群結隊,或乞討,或採野菜,老弱傷殘,只好坐以待斃。甚至跟隨莊宗畋游的禁軍士卒也終日半饑半飽,遇有風雪天,往往死于途中。這種情況下,軍心極度不穩,入秋以來,已有幾十處地方發生小型兵變。莊宗在謀臣的建議下,決計伐蜀。一來可取得天府之國的財富,二來可為麾下的士兵們提供一個戰場、一個發財養家的機會,使他們暫時可以安定下來,不足以釀成大亂。既然如此,難怪莊宗皇帝對不順眼的郭崇韜也要優容相待了。
九月初,莊宗與郭崇韜等人商討伐蜀事宜。談到誰人為帥時,宣微使李紹宏保薦威勝節度使李紹欽。這位李紹欽,就是后梁的段凝。戰敗投降后,莊宗賜姓名李紹欽,又通過向伶人景進行賄,作到了節度使。平時仍然多方行賄,尤其對宣微使李紹宏諂媚討好,賄賂不斷。因此,紹宏稱他“有蓋世奇才,雖孫武、吳起復生,也要遜他三分,可以委以大任。”眾將臣自然不置可否,郭崇韜向前奏道:“段凝是亡國敗將,奸諂絕倫,不能重用。魏王繼岌作為儲君尚未建功立業,請陛下任命他為伐蜀都統,使他揚威立名。”莊宗點頭稱是,又說: “繼岌兒年紀尚少,難以獨當大任,還得請你前往輔助。”于是任命繼岌為西川四面行營都統、郭崇韜為行營都招討制置使,主持軍務。選簡士卒,準備伐蜀。
九月十五日,大軍西行。這次伐蜀,集中了后唐的精兵,雖然名義上繼岌是都統,但實際上的統帥是郭崇韜。因此,自軍行之日,莊宗皇帝心中就惴惴不安。那些伶人、宦官更趁郭崇韜不在京城,肆意進讒。好在戰事進行得十分順利,自出師,到平蜀,僅用了七十天時間,十一月二十五日,郭崇韜率軍入成都,蜀主王衍率百官投降。平蜀后,共得六十四州,二百四十九縣,兵三萬,金銀、糧草、軍器不可勝計。
平蜀不久,莊宗聽到蜀人請留郭崇韜鎮蜀的消息,心中的不安加劇。馬上下詔令郭崇韜率軍返朝,崇韜派使者向莊宗解釋道:“成都早已攻下,但西川各地還有不少擁兵割據者,萬一大軍退回,這些人會乘機反攻。因此,需調兵遣將前去征討,待大功告成,自然率師回朝。”莊宗根本不理會,一方面急急地委任北都留守孟知祥為西川節度使,另一方面立即派出心腹宦官向延嗣前去西川,召崇韜班師。
向延嗣趕至成都,未見郭崇韜出城迎接,心中已有幾分不快。見到崇韜宣讀詔令時,崇韜又十分倨傲,更是怒氣中燒。回到洛陽,向莊宗道:“郭公專權跋扈,無心回師,其子郭廷誨終日與蜀中將校、土豪宴飲作樂,聲稱自己當為蜀帥,又勸他父親據蜀地擁兵稱王,現在伐蜀諸軍均由郭氏統帥,魏王如棲虎狼之口,萬一有變,必當其害。”聽完延嗣的報告,莊宗又察看他帶回的蜀國府庫的清單。問:“人都說蜀中天府之國,為什么府庫中空蕩無物呢?”延嗣答道“臣聽說破蜀之后,蜀中寶物都被郭氏父子吞沒,崇韜有金萬兩、銀四十萬兩,錢百萬緡,名馬千匹,其它寶物也應有盡有,所以您得到的就不多了。”莊宗怒形于色,延嗣又獻上他帶回的蜀國伶人、樂工二百余人。這些人也都口口聲聲地說郭崇韜有割據西川的野心,其中,有一個叫嚴旭的蓬州刺史,更是說得頭頭是道,甚至說郭崇韜已整理好蜀國儀仗、玉璽,準備稱帝。莊宗暴跳如雷,馬上召來準備赴任的西川節度使孟知祥,要他立即赴任,到西川后誅殺郭崇韜。知祥道:“崇韜是國家勛臣,不應有反叛之心,我到西川后祥加察勘,如郭公并無反心,就讓他回師京師,由陛下裁處。”莊宗派走知祥后,還是放心不下,又派出宦官馬彥珪,交待他“若郭崇韜奉命班師則已,稍有拖延跋扈的意思,你就與繼岌押他回朝。”彥珪臨行,又拜見劉皇后。向皇后道: “蜀中形勢已很危急,可陛下當斷不斷,恐怕魏王會有殺身之禍?”劉后馬上去見莊宗,要他下詔殺崇韜,保住兒子繼岌。莊宗沉思許久,說“傳說無憑,不知真假,若錯殺郭氏,怕有人乘機作亂。”劉后憤憤退下,自己寫下殺郭崇韜的教令,讓彥珪交給繼岌。當時皇后的命令稱教,與皇帝詔書具有類似效力。彥珪星夜奔馳,在陜縣石壕村追上孟知祥,向他宣示了皇后教令,要與他晝夜兼行,速赴成都,知祥心中暗道: “天將大亂!”
派出彥珪,皇后劉氏在莊宗面前哭哭啼啼,又吵又鬧,莊宗見今晚又不得安寧了,就叫宦者召來新獻的蜀國伶人,與自己原來的伶人一道通宵作樂。其中,哪位當蓬州刺史的伶人尤其討莊宗喜愛。他極善歌唱,今晚一曲又一曲。莊宗與劉后聽得樂不可支,莊宗問道: “你是怎么當上刺史的?”伶人答: “靠主上喜聽我的歌。”莊宗馬上讓他官復舊職,繼續為蓬州刺史。看到自己原來的伶人們有些悶悶不樂,莊宗乘興委任景進為上柱國、御史大夫,又委任史彥瓊為鄴都監軍,執掌魏博六州軍政。其它伶人也多得到一官半職。
孟知祥與馬彥珪趕到成都,已是926年年初。郭崇韜正部署諸軍,整裝待發,只等西川節度使到任,便與魏王繼岌一道返回洛京。彥珪到成都的當天,馬上把皇后教令交給繼岌,繼岌道“大軍馬上就要出發,郭公又沒有什么反叛的跡象,我怎能做出這種負心事。況且主上未發詔敕,只憑母后教令去昭殺招討使恐怕也不太相宜?”彥珪苦苦相勸,最后,說: “萬一郭崇韜知道了皇后教令,在回師途中發動叛亂,咱們都無法逃脫。”繼岌無奈,只得聽憑彥珪設計殺掉了崇韜及隨從的二子,彥珪先回洛陽,繼岌率大軍隨后出川。
彥珪回洛陽后,莊宗立即下詔,稱郭崇韜擁兵謀反,已被斬首。又遣人到郭崇韜家,捕殺郭夫人以及在家中的三個兒子。郭夫人臨刑,取出丹書鐵券,向監斬官道“這是前幾月皇帝剛剛賜下的,我一個女子,不識文務,不知上面寫的是什么話?”監斬官面紅耳赤,無言以對,圍觀者多潸然淚下,扼腕嘆息。莊宗惟恐郭崇韜一死,有人乘機起事,就派伶人們四出探查,稍有反常者,或得罪了伶人、宦官的,馬上就被誣蔑為郭氏一黨,滿門抄斬。一時間,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二月初,貝州 (今河北清河西)兵變,亂軍以趙在禮為首直撲鄴都(即魏州)。鄴都巡檢使孫鋒向監軍史彥瓊請求命令士兵登城防備。伶人出身的史彥瓊屈指一算道“貝州亂兵今天才到臨清,到鄴都有一百五十里之遙,古人云 ‘師行日五十里,’起碼還要三天才能到達,明天再作防備也來得及。”孫鐸道: “亂兵既然反叛,肯定要倍道兼程,怎么會按照古人講的那樣走呢?”彥瓊不悅: “你們是否也想乘機作亂?各軍不許妄動,明日午后方可登城。”誰知當晚貝州兵就攻下了鄴都,史彥瓊狼狽逃回洛陽。大致與此同時,伐蜀先鋒將馬步軍都指揮使李紹琛擁兵反叛,自稱西川節度使,繼岌大軍仍滯于川中,不能拔歸。對于貝州兵變,莊宗只好派人招撫,但未能奏效。派歸德節度使李紹榮率諸道兵進攻,也屢屢受挫。黃河之北的許多城池連連告亂。莊宗遂召集群臣,告訴他們要御駕親征,諸臣紛紛勸阻,莊宗向群臣道: “諸將中實在選不出象樣的統帥,所以我才要親征。”這時,大家一致薦舉李嗣源。李嗣源此時為成德節度使兼中書令,正率兵在幽州一線防御契丹,莊宗對他一直放心不下。太后病重時,嗣源請求回京探望,莊宗也沒有答應。這次選將攻鄴,他不是沒有想到李嗣源,但怕他率軍南下,萬一情況有變,局面將難以收拾。因此,一直不愿委嗣源為攻鄴主帥。現在李紹榮連連失利,大臣們又極力保薦,莊宗只得命嗣源親軍討鄴都。
嗣源剛至鄴都,軍中兵亂,嗣源被挾往城中。后雖設法逃出,但諸道兵馬多已敗退,李紹榮等諸將都將敗因歸結于嗣源,上奏莊宗,稱嗣源與亂軍連謀為亂。嗣源難以自辯,遂在部將鼓動下,擁兵南下。
莊宗聞訊大驚,一面遣人急馳西川,召回繼岌大軍,一面令諸道速速入援。就在這時,禁軍軍卒王溫等人因軍糧已二月未發,起兵作亂,被鎮壓。王溫是禁軍從馬直指揮使郭從謙的部下,從謙本為伶人,后被任以武職,因與郭崇韜同姓,認崇韜為叔父。這次兵變,莊宗有些懷疑是從謙指使,但又沒有證據,只是把他召來責難了一番,問他“既附郭崇韜,又教王溫叛,到底想干什么?”從謙自然驚恐萬分。
三月中旬,集中到洛陽的諸道兵以及禁軍已有五、六萬人,軍糧問題更加突出。宰相豆盧革等人帥百官聯名上書,請莊宗取出內庫資財贍軍。劉皇后對莊宗道:“我們夫婦統有天下,既靠武功,也由天命,命既在天,別人能把我們怎么樣?”不肯拿出內庫資財。次日,宰相與百官又向莊宗進行請求,劉皇后在屏風后氣沖沖地走出,拿來三只小銀盆、一套梳妝用具,身后跟著三個年幼的兒子。向大臣們說:“人都言宮中富有財物,但都隨時用于賞賜了,現在只剩下這些東西和三個小兒子,請你們賣了好供養軍士。”見此情景,百官們只好惶惶告退。
二十日,李嗣源渡河南下,滑州守將不戰而降。莊宗率軍離洛北上,親征李嗣源。臨行,取內庫錢帛賞賜諸軍,王公大臣、伶人宦者也多獻出大批錢帛。僅伶人景進就獻“助軍錢”三十萬貫。軍士們有負賞賜,大罵不止: “我們的妻子兒女已餓殍而死,還要這些財物做什么?”二十六日,莊宗至滎澤時,李嗣源已攻下汴州。莊宗派龍驤指揮使姚彥溫率三千騎前去挑戰。彥溫馬上舉軍投奔嗣源,派指揮使潘環率軍護衛糧草,他也干脆把糧草運到了大梁。莊宗率軍勉強行至中年萬勝鎮,諸軍叛逃者已達萬余人。莊宗見狀,只得仰天長嘆: “吾不濟矣,”命諸軍還師。莊宗親自在道旁撫慰士卒,一遍又一遍地向他們說“魏王又送來西川金銀五十萬,到京城后都賞給你們。”士卒們紛紛回答:“陛下賞賜已晚,雖有重賞,人亦不感圣恩。”莊宗嗚咽流涕,悲不自勝。次日,行至洛陽城東的石橋,莊宗置酒設席,召來諸將,悲戚地說: “諸卿隨我數十年,患難與共,榮華同享,如今事已至此,難道就都沒有退敵良策?”諸將百余人紛紛割下頭發,向莊宗保證“以死報國”。但誰也沒有說出退敵之策,君臣相顧號泣。當晚入洛城,李嗣源馬上尾隨占據了汜水關。第三天,傳來魏王繼岌正向洛陽進發的消息,宰相與樞密使共同建議莊宗應再次率軍東進,控扼汜水關,等待魏王大軍。莊宗也只得死馬當作活馬醫,再上東門大閱騎兵,命令明晨出發東進。次日為四月一日。黎明時分,騎兵列陣于洛城宣仁門外,步兵列陣于宮城五鳳門外,等待出發。從馬直指揮使郭從謙乘機率所部軍士進攻皇城南面的興教門。莊宗正用早膳,聞訊立即率近衛騎兵沖出宮城,驅出已進入興教門的亂軍。當時朱守殷正率騎兵在宣仁門外,莊宗遣中使召之入城,但守殷不從,徑自引兵離開洛城,憩止于北邙山的密林中。城內叛亂士兵越來越多,又紛紛沖入皇城,大臣將帥星散而奔,莊宗中箭倒地。此時身旁既無大臣,又無士卒,鷹坊人善友扶莊宗至絳霄殿抽出箭矢,莊宗口渴求水。善友又飛奔告知劉皇后。但劉皇后正收拾金寶財物,派宦官送去一杯奶酩,莊宗飲后立即身亡。古人認為凡中箭傷失血過多,若飲水尚可活,飲酩是令其速死。善友收斂殿中樂器堆在莊宗尸首上,聚火焚化。劉皇后攜帶大批金銀財寶及貼身隨從奔晉陽而去,為避禍,削發為尼,但還是被李嗣源派人殺掉。嗣源即帝位后,葬莊宗于河南新安縣之雍陵。謚號光圣神閔孝皇帝,廟號莊宗。
上一篇:幽帝慕容暐
下一篇:懿宗李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