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戴復古
柳梢青·吳中
袖劍飛吟。洞庭青草,秋水深深,萬頃波光。岳陽樓上,一快披襟。不須攜酒登臨,問有酒、何人共斟?變盡人間,君山一點,自古如今。
文學家有的喜“宏觀”,有的喜“微觀”;有的豪放雄壯,有的婉媚柔和。從兩方面講,戴復古都屬于前者。
《柳梢青》是一曲豪壯的悲歌。上闋自“袖劍飛吟”起,乃是用呂洞賓傳說。據《唐才子傳》云,呂洞賓八月醉飲岳陽樓,留詩云:“朝游南浦暮蒼悟,袖里青蛇(按:指劍)膽氣粗。三入洞庭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戴詞中的“袖劍”,即“袖里青蛇”之意;“飛吟”,即“朝吟飛過”者也。詞人似乎有些以呂洞賓自喻的意味,這倒也并不奇怪,戴復古是一個終生以布衣游歷江湖的“江湖詩人”,也許是“江湖派”的本色吧,他是狂放的,落筆的氣勢就頗為雄闊:在八百里洞庭的偌大背景之中,在“洞庭青草,秋水深深,萬頃波光”的宇宙生命的運動中,詞人“飛吟”而來,在岳陽樓上任風把衣襟吹開,大有宋玉《風賦》中楚襄王“快哉此風”的感覺,仿佛詞人要“羽化而登仙”了。
但是,且慢,想做神仙乃是由于認識到自己不是神仙,自言快活往往是因為感到自己并不快活。過闋“不須攜酒登臨,問有酒、何人共斟”,雖然承上仍是呂洞賓醉飲岳陽樓故事,但詞人的設問卻顯然已經不是仙人而只能是自憐身世的凡人才會提的問題了。這兩句如果解釋為苦無知音則嫌狹窄,聯系下文,其分量是可以與陳子昂之“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相比的。談到如此沉咽的句子,可知上闋所云“一快披襟”只是為“抑”而先“揚”而已。此刻,詞人想到了什么呢?仕途的失意?漂泊的孤獨?世道的艱難?歷史的興亡?抑或是兼而有之?詞人沒有直接說,而是推開去,另翻一層,發出一聲“變盡人間”的浩嘆。這一句如異軍突起,感情強烈得像凝聚在火山口下的熔巖突然噴發出來。如果“問有酒、何人共斟”還是詞人自己的具體的痛苦體驗的話,那么“變盡人間”就是一種宏觀的、更深邃的歷史和哲理的思考了。面對自然的時空的永恒與無限,人的世界是多變的,個體生命更是悲劇舞臺上的匆匆過客,這是多么大的困擾人心的痛苦??!然而正是由于這種痛苦,人們也才無比頑強地向往著永恒與無限。于是,詞人的眼光很自然地落到眼前的一點君山——那永恒與無限的象征上去了。這里,“人間”與“君山一點”,“變盡”與“自古如今”,形成巨大的反差,強烈的對比,令人清楚地感覺到了詞人那傷時憂國的心靈的顫抖,也感覺到了詞人對超遠的追求與向往。戴復古在另一首《滿江紅·赤壁懷古》中曾寫道:“幾度東風催世換,千年往事隨潮去。問道旁楊柳為誰春,搖金縷?”正好與《柳梢青》并讀。
此詞雖為小令,卻一波三折,筆力跳蕩,神氣流行貫注。特別是結尾三句,余味無窮,恰似黃昏時深山中的一聲晚鐘,余音不絕,令人神往心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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