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晏幾道
少年游·離多最是
離多最是,東西流水,終解兩相逢。淺情縱似,行云無定,猶到夢魂中。可憐人意,薄于云水,佳會更難重。細想從來,斷腸多處,不與這番同!
黃庭堅對晏幾道曾經有過這樣的評論:“余嘗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人。”下面就談到小晏有“四癡”。最后那一癡是:“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黃庭堅和小晏是朋友,他的話是得自親聞親見,所以完全可信。對于這一點,我們在小晏的作品里也得到了大量的印證。
生活在所謂承平時代,出身于世家大族的公子群中,的確有些人是頗有點兒“傻氣”的,雖然具體的表現并不完全相同。在小晏來說,除了不懂得奔走于權貴門前,不肯寫朝廷規定的應制文章,不懂得如何用錢之外,最顯得突出的便是“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這一點了。我們現在已經無從知道他是怎么盲目相信別人,而別人又是怎樣欺負他的;可是,透過他留下來的作品,仍然可以看出他對人的信賴和尊重,同情和諒解,以及在對人感情上的真純。比方說,他對于同自己相好過的女子,其中有些人,身份還被認為是“卑賤”的,他不僅始終寄予同情,而且即使對方辜負了他,他仍然不怨恨對方,甚至依舊強烈思念著。難怪許多人都說他“癡”。而這種“癡”,在一般公子群中,卻是非常罕見的。
他寫過一首《醉落魄》,下片說:“若問相思何處歇?相逢便是相思徹。盡饒別后留心別(盡管對方分手以后已經戀上了別人),也待相逢,細把相思說。”
分明人已經走了,而且并沒有再惦念自己,可是小晏還是盼望有朝一日,彼此相逢,把自己那一段思憶之情一點一滴向對方訴說。
還有一首是這樣寫的:“相逢欲話相思苦,淺情肯信相思否?還恐漫相思,淺情人不知。憶曾攜手處,月滿窗前路。長到月明時,不眼猶待伊。”(《菩薩蠻》)
他知道,對方并不是個深于感情的人,自己對她的深情厚意,她未必能夠理解。既然如此,這股傻勁兒不是白費了嗎?可是從前那段往事,又像用刀子鏤在自己心上,以致一看見窗前的月亮,就重新回憶起來,還幻想她突然會回到自己的眼前,因而深夜還在守候著呢!
這種品格是很難拿別的事物去加以比擬的,只能重復黃庭堅的那句話:“其癡亦自絕人。”
這首《少年游》用不著怎么解釋,他同樣是使用本人的藝術語言,表達他本人的“癡”。它的具體背景我們也不知道,也許是為一個女性寫的,也許是為一個朋友寫的。那種“薄于云水”的“人意”的感嘆,也許是得到對方非常無情的回答,也許還有其他的事情。總之,是使他感到萬分難過。然而,受到這種不幸打擊的時候,他仍然沒有憎恨對方,而只是慨嘆著“佳會更難重”,只是“細想從來,斷腸多處,不與這番同!”讓自己咽下這深沉悲痛的苦果,而不愿也不忍去觸傷對方的心靈。
人,是應該有所愛憎的。對于薄情負義的人,也是應該鄙視的。然而,這終究不過是個人與個人之間的事;而且,當想到這不是某一個人本身能負得了的責任(這種原因是復雜的),當想到比個人遠為強大而且頑固的某些勢力的嚴重存在,那么,對于某個單獨的人,你又能怨恨他什么呢?
這也許不是小晏的原意吧。我們對于他的了解畢竟還是那么淺薄;對他心靈的活動更是茫無所知。但他對社會的理念卻總是高出于“個人”之上,甚至有些地方還超出他那個時代的一般水平。從他的大量作品里,從他朋友對他的評論中,我們還是多少可以體會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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