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白居易
憶江南·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憶江南》三首作于唐文宗開成三年(838)。那時,飽經宦海風波的白居易已經67歲。他十分不滿于朝廷內部的朋黨紛爭,宦豎擅權,對政治感到非常厭倦,正以太子少傅的身份分司東都,住在洛陽。分司東都是朝廷安排閑散官員的一項措施,白居易出于全身遠害、避免卷入黨爭漩渦的想法,很樂意掛這個虛銜。他說:“而我何所樂,所樂在分司。”(《詠所樂》)又說:“自到東都后,安閑更得宜。分司勝刺史,致仕勝分司。”(《偶作寄郎之》)。甚至想一退到底,干脆告老還鄉了。在這種消極頹唐的思想情緒支配下,白居易便以觴詠弦歌、山水風月作為消遣,以追念舊蹤,感慨今昔作為空虛心靈的填充。《憶江南》三首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產生的。
白居易出生于鄭州新鄭縣(今河南新鄭縣),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在北方度過,但也曾有幾次江南生活的經歷。最使他留戀難忘的是穆宗長慶二年(822)至四年的出任杭州刺史和敬宗寶歷元年(825)至二年的出任蘇州刺史。因此在這三首《憶江南》中,除第一首為總寫外,第二、第三首則分別抒寫了對昔日在杭州、蘇州生活的憶想和向往。
先看第一首。“江南好”一句開門見山,直截了當說出作者“憶江南”時首先冒出來的總體印象。“江南好”三字,其實也就是這三首小令的大旨。這個開頭,顯示了白居易詞明快通俗的特點。緊接著的“風景舊曾諳”,是說自己對江南的美好風光在過去就十分熟悉了,言下頗有幾分自豪感。開首兩句可說是這首詞的第一個層次,它反映出最使作者掛念和頌揚的是江南的好“風景”。以下兩句是第二個層次,轉為對江南風景的形象描繪:當春天來臨,一輪旭日自遠處的江面噴薄而出時,紅彤彤的陽光照射在江邊芳甸里的鮮花上,花紅比火焰還要強烈;在艷紅江花的對照下,滿江春水就更顯得澄碧湛藍了。這兩句是整篇的核心和靈魂,寫得好,使“全篇皆活”。它的特點是:一,抓住了江南景色的具有特征性的事物:澄澈的江水和艷麗的江花,使詞境蒙上了濃郁的地方色彩,像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一樣。不過,張寫的是月夜,白寫的則是白晝。二,色彩的描繪非常精警,“火”、“藍”兩字用得極妙。杜甫《絕句》:“江碧鳥逾白,山青火欲燃”。白居易變化運用,別出心裁,將江花和江水構成強烈的色彩反差,“火”是耀眼的暖色,“藍”是恬淡的冷色,兩相映襯,就使得江花逾紅,江水逾藍,大大增添了色彩美和形象感。三,展現的境界非常闊遠。“日出江花紅勝火”,既寫出了近處所能見到的朵朵紅花,又把遠在水天之際的初日也攝入了畫面。這種散點透視式的筆法使得畫面大大擴展了。白居易對南方的江水似乎特別欣賞,他在《暮江吟》詩中寫道:“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精細地表現了細波粼粼、光色瞬息變化的景象;在《琵琶行》里,又反復描寫了江水、江月:“別時茫茫江浸月”,“唯見江心秋月白”,“繞船月明江水寒”,渲染出一種有利于表現主題思想的悲涼氛圍。聯系起來看,白居易在這里首先贊嘆江南的江花、江水就并非出于偶然。正由于“日出”、“春來”兩句寫得非常出色,接著出現的直接抒情句“能不憶江南”就顯得十分自然,甚至不如此寫就不能暢快地表達出作者對江南無比喜愛的心情。
江南的江水固然好,但“憶江南”若就此打住,則未免令人(尤其是未曾到過江南的人)感到不滿足,故而作者又寫了下兩首,進一步鋪展開江南水鄉這幅錦繡畫卷。
第二首憶杭州。首句“江南憶”,系上承前一首末句的“憶江南”三字,但詞序又稍作更動。這種“頂針”式的寫作技法加強了篇與篇之間的關聯,使得語氣連貫,音律暢婉,體現了音樂美。為什么作者要說“最憶是杭州”呢?這與他在杭州的心情與經歷有關。杭州本是白居易幼時就立志要去做官的地方。長慶二年,時任中書舍人的白居易看到皇帝荒于酒色,不理國政,大官僚之間矛盾重重,互相傾軋,覺得住在京城于國無補,便力求外放。此年七月,被任命為杭州刺史。這對他來說可謂宿愿已償,心中很覺快慰。他在《郡亭》詩中寫道:“山林太寂寞,朝闕空喧煩。唯茲郡閣內,囂靜得中間。”認為做隱士太寂寞,任京官太煩鬧,只有這個杭州刺史處于兩者之間,最好。在杭州,他“凌晨親政事,向晚恣游遨……煩襟與滯念,一望皆遁逃”(《初領郡政衙退登東樓作》),既勤勉于政事,又縱情于山水,感到愜意極了。他在杭州任滿后,朝廷令他回京供職,對此他深表遺憾,感慨地說:“皇恩只許任三年”(《西湖留別》),流露出萬分戀惜的心情。所以白居易的“最憶是杭州”,固然是由于杭州的山水風光誘人,也與他的政治愿望有關。以下兩句,作者便選取兩個最有代表性、最令人回味的游覽活動來寄托他對杭州的思念。“山寺月中尋桂子”,是說自己在秋天的月光之夜,常到杭州城西靈隱山上的天竺寺去尋拾相傳從月宮中落下來的桂樹的果實。關于“桂子”,《南部新書》里有這樣一段話:“杭州靈隱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種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墮,寺僧亦嘗拾得。”說靈隱寺里的桂樹是月亮里的桂樹掉下的種子(即果實)長成,當然只是靈隱寺的僧人為神化其寺而編造出來的誕語,但白居易卻似乎很相信這話,他在《留題天竺、靈隱兩寺》詩中說:“宿因月桂落,醉為石榴開。”真的去尋拾過桂子。在中秋之夜去拾月中桂子,稱得上是一件富有詩情畫意和神秘色彩的雅事,怪不得白居易要首先想到它了。杭州位于錢塘江畔,是觀潮的好去處。潮水每天早、晚都有,但以陰歷八月十八日為最大。北宋潘閬《酒泉子》詞上闋曰:“長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寫出了杭州觀潮的盛況和潮水洶涌澎湃的氣勢。正因為錢塘潮大,所以作者能悠閑地躺在郡守官署內的“虛白亭”上,觀賞潮水上漲時卷云堆雪的壯偉景象。“錢塘觀潮”的樂趣在其他地方是享受不到的,所以作者要特意記上一筆。末句“何日更重游”,是作者從心底溢發出的感慨和企求。這一句在詞意上又翻進一層,即由一般的“回憶”發展到希望“重游”,更深刻地表現了對江南的憶想和喜愛已達到銘心刻骨的程度。這個結尾堪稱“豹尾”。
第三首憶蘇州。吳宮,本指春秋時吳王夫差在蘇州西南郊靈巖山上所建造的供他和西施玩樂的館娃官,這里借指蘇州。詞人用“吳宮”而不用“蘇州”這個詞語,既便于與后面的句子協韻,又易勾引起人們對歷史往事和名勝古跡的遐想,顯然是經過推敲的。“其次憶吳宮”,說明在白居易心目中,對蘇州的印象和感情要比對杭州的遜色些。這倒未必是由于蘇州的風景不如杭州,而是與白居易出任蘇州刺史時的心境有關。白居易在杭州任滿后,回洛陽住了一個時期,到第二年的三月,又接到他去蘇州上任的詔書。職位是“使持節蘇州諸軍事守蘇州刺史”,比在杭州的責任更重。他對這個差使遠不如對杭州刺史有興趣,甚至有些怕政務煩重而不堪勝任,兼之眼疾嚴重,腰、足又摔傷過,因此他從離洛陽到蘇州的那天起就決定只干一年。后來也果真只干了一年。明白了這些,他把“憶吳宮”放在“其次”的位置上,也就不足怪了。盡管如此,白居易在蘇州刺史任上還是恪盡職守,處理好公務,閑暇時也不忘吟詩飲酒,觀舞賞樂。其《宿湖中》詩曰:“幸無案牘何妨醉,縱有笙歌不廢吟。十只畫船何處宿,洞庭山腳太湖心。”可見他是很會享受的。在這首詞里,白居易就把對蘇州的真摯感情傾注在對“吳酒”和“吳舞”的描述之中。“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這兩句意為:手執一杯吳地美酒春竹葉,觀賞那嬌媚紅艷若半醉荷花的吳地美人雙雙起舞,是多么的賞心悅目啊。“娃”是古代吳夢之地對美女的稱呼。白居易任蘇州刺史時,曾把著名的《霓裳羽衣舞》教給蘇州名妓李娟和張態。他在其名作《霓裳羽衣舞歌》中,詳盡描繪出了李娟和張態雙人合舞“霓裳羽衣舞”的優美姿態,其中的詩句如“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后柳無力,斜曳裾時云欲生。”可以使后人想見這個舞蹈的飄逸、輕盈。這首詞中的“吳娃雙舞醉芙蓉”,說不定就是白居易在回憶李娟和張態翩翩起舞的情景呢。歇拍“早晚復相逢”,與上一首的“何日更重游”意思相近,強烈表達出他渴望重飲竹葉,復睹吳舞的心愿。“早晚”,是當時的口語,意思與“何時”相同。遺憾的是,由于白居易年老多疾,加上古代交通不便,重游蘇、杭的愿望終于沒有實現。
這三首詞的詞調名稱與詞的內容是一致的。第一首總寫江南春色,兼及杭、蘇兩地,在寫法上突出了江南多水的地域特色,渲染出江花、江水紅綠相映的絢麗色澤,給人以視覺上的強刺激。第二首憶杭州,選寫了杭州的兩個秋日勝景。“山寺月中尋桂子”,境界幽靜,氛圍神秘;“郡亭枕上看潮頭”,境界闊遠,氣氛熱烈,都令人神往。第三首憶蘇州,則掉轉筆鋒,撇下姑蘇數勝跡美景不提,著重述說蘇州的佳釀和舞蹈給自己留下的美好印象,與前二首絕不犯復。可以看出,這三首雖然有一定的獨立性,但作者在構思援翰時是有統一考慮的。只有把它們作為一個整體來閱讀,才能更透徹地了解白居易對江南的喜愛,更深入地把握作者的藝術匠心。在語言表達上,這三首小令通俗、明快的特點也是十分突出的,有些句子如“江南好”、“能不憶江南”、“最憶是杭州”等完全是口語化的。長短錯綜的句式,頂真、復沓等修辭手法的運用,使得作品的音韻舒徐悠揚,饒具民歌風味。總之,這三首小詞通過短小的篇幅,通俗的形式,栩栩如生地刻畫了典型的江南景色,抒發了作者由衷的贊美之情和眷戀之意,使得無論是熟悉或不熟悉江南的讀者,在吟誦之際都不免心旌搖動,神游于江南的優美境界。這就是該組詞最成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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