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陳子龍
浣溪沙·楊花
百尺章臺撩亂吹。重重簾幕弄春暉。憐他飄泊奈他飛。淡日滾殘花影下,軟風吹送玉樓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楊花詞,宋張楶、蘇東坡兩首《水龍吟》可謂雙璧。前于子龍的明代詞人趙南星又用章韻填制一闋,有句云:“小玉聲喧,晴天雪下,香階無水。”簡直妙到毫顛,難以復加。《水龍吟》是長調,多層次的鋪敘渲染,便于表現(xiàn)較繁復細膩的情感。子龍則擅長小令,其詞洗盡鉛華,獨標清麗,婉轉臻妙,語淡情深。此詞情隨景生,妙合無跡,亦足稱楊花詞極品。
詞中的楊花,是“百尺章臺”之人眼中的楊花。“章臺”,唐宋時是秦樓楚館的代稱。“百尺”,形容章臺之高聳。“重重”,形容章臺之深邃。盡管章臺既高又深,楊花還是吹來、尋來,撩撥人心。表面看來,楊花是在春光中飛舞;其實,楊花飛送,春已將闌。趙南星詞云:“春閨忒恁愁人,已看盡落紅翻墜。楊花更慘,連空映日,撩人情思。”春光是短暫的,章臺之人的青春不也象春光那樣短暫!今日楊花還在弄晴,明日春盡,命運又將如何?今日我青春年少尚能賣笑于章臺,明日紅顏衰減,命運豈不更慘?亂飛的楊花真是損人心境呵!首二句景已含情,故逼出下句“憐他飄泊奈他飛”。她既憐憫楊花的飄泊,又無可奈何。憐楊花實為自憐,嘆楊花的飄泊,正是嘆己身淪落的無可奈何。花人合寫,真是神妙之筆。
換頭循例作偶句:“淡日滾殘花影下,軟風吹送玉樓西。”楊花飛滾成球,與《紅樓夢》中林黛玉《唐多令·柳絮》“一團團,逐隊成球”句意略同。在花影下滾成球團,被軟風送到玉樓之西,進一步寫楊花的“飄泊”和“飛”。飄泊而飛,本是辛酸語,而子龍偏偏以細筆淡語、妙言佳境出之,尤見其詞之婉曲高妙,此為子龍小令獨特的風格。“淡日”、“軟風”、“花影”、“玉樓”,以美景反襯哀情,一倍其哀。下片章法與上片相同,兩句敘事寫景,逼出一具有強烈情感的主觀句:“天涯心事少人知。”于楊花而言,它留戀的是春光,向往的是安定;于章臺女子而言,她珍惜的是青春,期待的是結束淪落的生活。此句亦是花人合寫,但詞人特拈出“心事”二字,使全詞意旨陡然醒豁。即便是“少人知”,但世上畢竟有知音者在。王士禎評此詞,以為“不著色相,詠物神境”(《陳忠裕全集》引),實不過譽。
崇禎八年(1635)春,子龍曾與才女柳如是同居(柳十五歲淪落風塵,亦能詞),兩人志趣相投,但由于各種原因,是年夏出于無奈,又匆匆分手。子龍對這段生活甚為留戀。詞集中徑題為“楊花”者二首、“柳”一首,此外詠及楊柳者不少,一般認為這些詞大多與柳如是有關。此詞章臺女或即柳如是。“憐他飄泊奈他飛”,是柳氏憐楊花,也是詞人憐惜柳氏,且又無可奈何(無力幫助柳氏脫離風塵)之詞。詞中不說天涯無知己,而說“天涯少人知”,正道出自己為柳氏之知己。“憐”、“奈”二字,意味深長,讀后令讀者嘆惋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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