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李珣
巫山一段云·古廟依青嶂
古廟依青嶂,行宮枕碧流。水聲山色鎖妝樓,往事思悠悠。云雨朝還暮,煙花春復秋。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
南朝梁昭明太子蕭統所編《文選》中,錄有舊題戰國楚宋玉撰制的《高唐賦》,其序謂楚懷王曾夢與巫山神女交歡,神女辭去時,自稱“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本篇調名,蓋出于此。所詠之地既為巫山,詞中又用及神女故事,則調名也就是詞題了。此類辭詠曲名本意的作法,在唐五代詞中甚為常見。
首二句對起。“吉廟”,指巫山神女廟,舊址在巫峽長江南岸的小岡上(參見宋范成大《吳船錄》、陸游《入蜀記》)。“行宮”,指春秋戰國時楚王的離宮,俗稱“細腰宮”,舊址在今四川巫山縣西北,三面皆山,南望長江(參見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山南東道·夔州·巫山縣》)。第三句是對上文的收束。“水”字關合次句之“碧流”,“山”字照應首句之“青嶂”。而“妝樓”則雙綰“古廟”與“行宮”,既指巫山神女的梳妝樓,又指楚宮嬪妃的梳妝樓。由于傳說中的巫山神女曾入懷王之夢,與王同衾共枕,詞人原不妨在她和楚宮嬪妃們之間劃上一個等號。如果說《高唐賦》“神”化了楚王的荒淫事跡,是用浪漫主義的創作手法來反映宮庭生活現實的話,那么,李珣此詞則“人”化了神女的傳奇形象,是用世俗社會的對應身分來還原神話世界的人物典型。前者譎幻而后者冷峻,這冷峻,正透露出詞人對歷史的沉思。想那一千多年以前,楚懷王曾在此“青嶂”“碧流”之間,離宮別館之內,夜宴晝寢,夢死醉生,當其時也,妖嬈侍側,佳麗從游,皓齒揭喉以競歌,細腰聯袂而爭舞,何等的排場,何等的熱鬧!現如今卻絲閑竹杳,人去臺空,惟見一座座荒廢的“妝樓”被禁錮在“水聲山色”之中,此情此景,怎不發人深省?于是乎自然而然地逗出了歇拍五字一句:“往事思悠悠。”
按照一般的思路,文章作到這里,下片就該順著上結的筆勢,交代其何所“思”而“悠悠”了。然而果真將什么都明說了,便失去了令人回味的馀地。詞人深諳此理,故過片二句用了一個“吞”字訣,話到嘴邊又咽下去,拖轉筆鋒,仍回溯到“水聲山色鎖妝樓”句,重新生發,加倍渲染。“云雨朝暮”語出《高唐賦》,前文已見。字面扣巫山神女,但著一“還”字,便有神女已矣、惟巫山云雨朝而又暮之意。“煙花”與“美人”在文學語言中本有異形同質的關系,故這個意象很容易使讀者聯想而及楚宮嬪妃。而以“春復秋”為言,則儼然是說楚宮美人早化作了黃土,只有巫山煙花春去秋來生生不已。二句上以言日復一日,下以言年復一年,總見得自然界之永恒,周轉而人間事之瞬息即逝。措辭錯落有致,對仗渾成無隙,而言外自氤氳著不盡的惆悵。煞拍二句承此意脈,更將言外之惆悵顯影為言內之憂傷:“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江水》記載,三峽中每至秋霜凝結的清晨,常有猿長嘯,凄厲哀轉,回蕩在空谷間,漁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詞人一葉孤舟,漂流三峽,本有其悲未央之客心;楚宮的歷史陳跡又勾起了他對世事滄桑的慨嘆;此時此地,再聽那催人斷腸的哀猿清唳唳聲劃破峽江上的荒寂,更何能堪?末二句要表達的,無非就是這樣一個意思。但如果平鋪直敘,寫作“啼猿哀嘯近孤舟,行客愈添愁”,詩味便薄。今乃言:“啼猿呵你們為什么一定要在我這孤零零的客舟邊哀鳴呢?我,一個羈旅的客子,愁苦本來就夠多的了!”所抒之情未變,只是選用了詰問的語氣來訴說,句式就比簡單的陳述來得波峭,感情的強烈度也大大地增加了。孤主地看這兩句,其好處固如上述;若將它們的作用置于全篇的章法系統之中來考察,我們還會發現,此前六句,或寫景,或抒情,或寓情于景,直到這收尾的兩句,方才于抒情的同時帶出人和事——自己的三峽之旅,遂使得上文的所見所感都有了賴以輻射的光熱源。這種景、情、人、事倒戟而入的奇特作法,較之人、事、景、情順水行舟的平正作法,是別有一番理趣的。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清楚地認知,這是一首懷古詞。然而一般的懷古詞雖則在慨嘆歷史興亡之際,多少會有一些傷感,卻不至于象本篇那樣愴楚莫名。可見,這又不是一首純粹懷古的詞。詞人的妹妹李舜弦是前蜀后主王衍宮中的昭儀(嬪妃之屬),作者本人也曾以秀才豫賓貢(因才華出眾而被地主官員舉薦給朝廷)。誠然,他的那寶貝“妹夫”鎮日價“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杯酒”(王衍自作《醉妝詞》),后宮艷姝不知凡幾,其妹既未必有非常之寵,他亦不曾靠裙帶關系做上大官;但無論如何他總算與前蜀國主沾了一點親戚的邊。公元925年,前蜀國為后唐王朝的大軍所攻滅,后主王衍被擄至長安,一家并遭殺害。李珣此詞,可能即作于前蜀覆亡后不久,其時他飄泊江湖,途徑巫峽,吊古傷今,境與心會,故借詠楚宮往事以攄寫自己的亡國之悲。因有真情實感,詞乃深切動人,比起五代十國時期另一些就題敷衍、為懷古而懷古的作品來,可謂血濃于水了。又者,前蜀之亡,蓋由于其君主荒于酒色,不虞外患。詞人追思楚宮往事,攝像鏡頭聚焦于美人之“妝樓”,且“云雨”、“煙花”等字面也一一喚起人們對于楚王風流艷史的回顧,是不是有意借“楚”說“蜀”呢?若然,則此詞不僅是對古史的沉思,也是對亡蜀之現實教訓的反省了。這樣看來,全詞即既涌動著感情的波瀾,又閃爍著理性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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