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好問
《清平樂·嘲兒子阿寧》
嬌鶯婭姹,解說三生話。試看青衫騎竹馬,若個張萱許畫。西家撞透煙樓,東家談笑封侯。莫道元郎小小,明年部曲黃牛。
以自己子女為寫作對象,表述憐愛、期待之情,詩中有西晉左思《嬌女詩》唐李商隱《驕兒詩》之類;這首小詞題旨亦略似,只是言外尚有馀味不盡,于意象物境的描摹刻畫中,涵蘊著更深層的寓托嘆喟。
元好問計有四子五女,一子早殤,集中有《改葬阿辛》詩敘其事,而二子阿寧系繼配毛氏夫人所生,名振,字叔開,后仕元為太原參佐。元好問長子撫出生于金哀宗正大六年(1229),其《阿千始生》詩所謂“四十舉兒子”者是也。不料正大八年妻張氏夫人即歿,是年八月,他赴汴京任尚書都尚椽,不久,續娶毛氏,再得次子阿寧。四十多歲的人,暮年有子,當然十分歡喜,但時當蒙古與金易代之際,戰禍頻仍,卻使人殷憂深重。此后,元好問親歷汴都失陷;為降將崔立迫,作《功德碑》;金亡,拘管聊城,移居冠氏縣;直至蒙古太宗十一年(1239)五十歲時才越太行山,歸忻州,家居讀書山??粗柦浟麟x遷徒之苦的小嬰兒長成,處處活躍著孩童的歡聲笑語,他充滿憂患的黯淡生活也就平添出一絲亮色,于是援筆志之,任憑豐富復雜的情感流注。
上片純就賞贊愛撫之心出之,紙上洋溢著一片天真。“嬌鶯”二句形容黃口少兒不脫稚氣,竟故作老成語,真逗人發笑,那一派憨態生動逼真,躍然可見。“婭姹”,象聲詞,這里狀寫鶯啼,借以擬喻阿寧的咿呀。王安石《黃鸝》:“婭姹不知緣底事,背人飛過北山前。”“三生”,即三世之意,謂祖孫三代,此指阿寧善學大人語言。“試看”兩句接著表現其行動。著青衫,拖竹枝做馬騎,真是一幅絕妙孩戲圖。這里有色彩映配,有形體動作,其間意趣盎然,所以說畫師也愿寫入圖畫。張萱,唐代京兆人,善畫人物及花蹊竹榭等,點綴精麗妍巧。
下片轉過筆墨,別就他人事從容道來,乍看似乎無關涉,其實頗具深心。“西家”繁華消歇了,“東家”卻又驟得顯貴,這世界的興衰窮達,“談笑”中便易手,真如過眼煙云啊!“煙樓”,固然見出它的高大華美,望之如在煙霧繚繞中,似不可即;但另一方面,不也如煙云般虛浮,瞬間被撞透,而決難憑據依恃嗎?這兩句于客觀敘述里展現著極嚴峻的人生現象與極深沉的生活哲理,是飽經憂患滄桑后的透骨語,結合前述元好問的生平遭際和此刻現實處境,當系確有所感悟,有所指向,并非一般的泛泛之言。因此由人及己,互為比照,盛年的仕途得失、官場煊赫都不必再論,也無法再論,早已化作煙塵幻夢,流入滔滔逝水不復返了。如今是前朝孑遺,于家國覆亡之馀,退居窮鄉僻壤,了此殘生罷了,且垂垂老矣,除茍安息視外更敢何求?所以,“莫道元郎小小,明年部曲黃牛”,這幼子也不必奢望他讀書仕宦,且喜漸次長大,明年即可放牧驅犢,幫助承擔生計了。按“部曲”原系古時軍隊編制單位,《漢書·李廣傳》顏師古注引《續漢書·百官志》:“將軍領軍,皆有部曲。大將軍營五部,部校尉一人;部下有曲,曲有軍候一人。”此處乃使動用法,有統率、契領之意。“部曲黃牛”,語頗詼諧幽默,表面看似以笑謔出之,實際上含著一把辛酸苦澀淚,那盛衰巨變,人世炎涼、亡國痛楚,生計艱辛等等復雜難言之情,盡寓其中,故格外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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