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好問
浣溪沙·日射云間五色芝
日射云間五色芝。鴛鴦富瓦碧參差。西山晴雪入新詩。焦土已經三月火,殘花猶發萬年枝。他年江令獨來時。往年宏辭御題有《西山晴雪》詩。
蒙古乃馬真后稱制二年(1243)之秋,元好問應耶律鑄之邀,出雁門赴燕京,冬日仍回忻州(今屬山西)家居,這首小詞大約即作于此時。自金天興三年(1234)南宋與蒙古軍聯合攻占蔡州、哀宗自殺、金遂告覆亡算起,距今已近十年,元好問本人也亦五十四歲,垂垂老矣;而燕京(今北京)現在為蒙古所據,但它昔日是金的京城,稱中都,曾繁盛一時,那境況尚歷歷在目。詎料興廢無常,滄桑遽變,身為故國遺老的元好問親經目睹這悲劇,該有何等喟慨!不過,除了付之浩嘆,表諸吟詠,還能怎樣呢?
所以,上片就從這帝都的外在景觀寫起。首句“日射”云云,謂日光照耀下,浮云悠悠幻成五色彩芝,古人向以此為祥瑞,用來指帝王所在,如杜甫《重經昭陵》:“再窺松柏路,還有五云飛。”元好問《出都》二首之一亦稱:“行過蘆溝重回首,鳳城平日五云多。”下句接著轉注在故國舊跡上,皇宮猶存,依然是鴛鴦瓦參差滿目,一片金碧輝煌。按,此處化用溫庭筠《懊惱曲》“野土千年怨不平,至今燒作鴛鴦瓦”詩(曾益注引《晉書》:“鄴都銅雀臺皆鴛鴦瓦”),其中已經暗暗寓托著物是人非的深沉感嘆,這特定歷史文化因素與此際的現實人生境況交匯為一,便給客觀景物涂上了濃厚的情緒色彩。歇拍繼續故都風物的描寫,只是放寬眼界,遠眺自然景象:“西山晴雪入新詩”。詞下原注“往年宏辭御題有《西山晴雪》詩”,那么,懷昔念今、今昔對比,其間即擁有陵谷替嬗的明確人事內涵。
下片并不換筆勢,仍就景物著意。眼前一片“焦土”,“已經三月火”燒,原先那層樓畫閣、舞榭歌臺的富麗和三街六市、車水馬龍的繁華全都付之一炬,僅剩下如今的荒涼頹敗。按,金宣宗貞祐二年(1214),蒙古軍圍攻燕京,五月,金自燕京遷都汴京(今河南開封);次年,蒙古軍終于攻陷燕京。這一幕慘禍距元好問作詞時已近三十年,但戰亂造成的破壞尚依稀在目,他心頭的傷痛亦絕未平息,甚至可以說,在現場嚴酷境狀的刺激下又沁出新的血珠……然而,正當浸沉在悲哀中的時候,偶爾抬首轉目,驀地見到“殘花猶發萬年枝”!幾朵零疏的野花兀自挺立在枝頭,似乎象征著早已逝去的春光,又好似昭示了某種希望,總之,給蕭索凄愴的氣氛帶來略許活力生機。以“萬年”承“焦土”,則謂“火”燒亦不滅;“殘花猶發”,可證生命力的頑強恒久,無知的花木尚且堅忍如此,有知的人該當如何呢?這兩句頗有“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的意思,或可參看。寫景至此,已情、事兼容同納而渾涵一體,故結句另出一筆,歸到自我形象的表述:“他年江令獨來時。”現時所見所感已是這樣,俟“他年”再至燕京舊地,又會是怎樣一番氣象,怎樣一種感想呢?語中好象有渺茫卻執著的期待,又好象隱含更深一層的落寞絕望,不忍說也不敢言的憂慮,只怕江山易主、民眾茍生,復興故國終究成為泡影啊!這種心理復雜、矛盾、微妙,連他自己也理不清頭緒,全都在戛然而止的不言中了。按,“江令”,指南朝梁詩人江淹,傳說暮年才盡,此處引以自擬,亦含自謙意。
這首詞雖寫亡國之痛,卻比較含蓄,只暗融于景物描摹中,而難以確指。上述云云,也多屬懸想體味之辭,“以意逆志”,推求其大概罷了。若對讀元好問同期的另一首《南鄉子》,就更清楚:“樓觀郁嵯峨,瓊島煙光太乙波。真見銅駝荊棘里,摩挲,前度劉郎淚更多。勝日小婆娑,欲賦蕪城奈老何?千古興廢渾一夢,從他,且放云山入浩歌。”詞前小序云:“九日同燕中諸名勝登瓊華故基。”可知好問此次燕京之游,多有陪同,故稱“他年獨來”;“江令”者,也正是“欲賦蕪城奈老何”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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