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段克己
鷓鴣天·飐飐輕舟逆上溪
飐飐輕舟逆上溪,何時柳樹已成圍! 貪看歸鳥投林急,不覺殘花入座飛。 蘭棹舉,麯塵霏,新荷挽斷有余絲。酒酣卻對青山笑,面目蒼然不入時。
龍門山水,清美可人,“溪回路更迂,山隨行處好”,詞人常流連忘返,發出“龍門無限景,歲晚下相孤”的深沉喟嘆。初夏一日,他泛舟溪上,飲酒賞景,大醉而歸。這首《鷓鴣天》寫的就是他泛舟的游歷與感受。
首句以頓入法切進游程,鏡頭一上來就是快舟順風、破浪疾駛的飛掠畫面。“逆上溪”,表明舟行方向,是溯溪而上。逆水行舟,本極艱難遲緩,而冠以“飐飐輕舟”四字,頓有履難如易之意,只覺風聲嗖嗖、輕舟如箭、犁浪凌波似滑琉璃;作者挺立船頭、風飐衣袂、飄然欲舉的快意神態也呼之欲出。“何時柳樹已成圍!”畫面的江岸景觀暗中轉化為心緒物象,表現出作者因泛舟觀景而發生的心理變化。自外入內,化實成虛,有暗轉之妙。“柳樹成圍”,表面寫初夏江岸的柳樹,成圍可抱,綠陰生涼,暗中又拈用東晉桓溫驚嘆年華易逝的典故。桓溫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世說新語·言語》)詞人見柳樹而驚歲月,吟以“何時”,感慨良深;然用以典故,又極含蓄。接下二句順勢而下,觀景寫情,兩面點到。“歸鳥投林急”,是遠景,點出時間:黃昏日暮;“殘花入座飛”,是近景,點出節令:春末夏初。分別著以“貪看”、“不覺”,遂又轉出人物的神情心緒。置身自然,忘懷時間,遠鳥近花,目不暇接,詞人適才一瞬間的心驚神動似已淡遠化開。
換頭繼寫舟中把盞。意承而筆轉,另辟新境。蘭漿舉,輕舟搖進;金盞滿,麹塵(指酒香)濃烈。氣氛松快而神韻悠揚。意愜興濃之際,小舟蕩進了荷花叢中。新荷鮮衣,亭亭玉立,嬌紅嫩綠,明潔可愛。詞人不禁伸手舟外挽采一株。荷斷絲連,余絲飄裊如銀線。“絲”者,思也。注目出污泥而不染之新荷,詞人心中悵思又生。“有余絲”三字語意一頓,作沉挫之勢,歡快節奏忽而放慢,狀出他把玩新荷、兀然沉思的情態。此曲上下片中,皆于舟游的輕快旋律進行中,浮上一拍沉響,富弦外之音,流露了詞人擺脫不開的心頭情結。這美酒佳景當前,還時時撩生“柳圍”之驚,“新荷”之思,究竟為了什么?結尾二句“酒酣卻對青山笑,面目蒼然不入時”,顧言其他,以笑作答,自嘲收場。“面目蒼然”,謂老人飽經風霜的蒼老容貌;“不入時”,言為時髦少年不屑一顧。好景助飲,頹然酣醉,憨對遠岸如迎似送的青山呵呵發笑;老狂且癡,自笑不入時人耳目。在這狂放不羈的朗朗笑聲中,人們可以捕捉到詞人心靈深層“不入時”的孤獨感和寂寞感。段克己生逢金元之際,后半生入元,抱節隱居龍門山中。時流小輩紛紛變節投靠新朝,唯詞人等岸然獨立。放眼世事,他常長嘆:“白頭老儒最無用,天才魯純非時髦。日月消磨兩蓬鬢,天地飄零一缊袍。”“古來賢哲仕不達,饑寒不解為身謀。紛紛眼底知音少,幾向西風嘆白頭。”濁世知音稀少,白發無情上頭,唯有龍門山水相親無間,可寄余生,這就是他泛舟游溪時隱時現的心境。寫景記游之詞,有此深沉之心,自然韻味無盡,耐人咀嚼。
清代況周頤論詞曰:“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強調以心造境。段克己詞篇多為入元后作,故國之思、身世之感,常流露于不自知,觀景敘事中時生無端哀怨悵觸,乃詞心醞釀而出為詞章。不曾作態,深情動人。故而其詞意志蒼涼,“清勁能樹骨”(《蕙風詞話》),屬金詞中之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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