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舊居·戴望舒》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這樣遲遲的日影,
這樣溫暖的寂靜,
這片午飲的香味,
對我是多么熟稔。
這帶露臺,這扇窗,
后面有幸福在窺望,
還有幾架書,兩張床,
一瓶花……這已是天堂。
我沒有忘記:這是家,
妻如玉,女兒如花,
清晨的呼喚和燈下的閑話,
想一想,會叫人發傻;
單聽他們親昵地叫,
就夠人整天地驕傲,
出門時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時也抬頭微笑。
現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桌上一定擺上了盤和碗,
親手調的羹,親手煮的飯,
想起了就會嘴饞。
這條路我曾經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過去都壓縮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么相類,
同樣幸福的日子,這些孿生姊妹!
我可糊涂啦,是不是今天
出門時我忘記說“再見”?
還是這事情發生在許多年前,
其中間隔著許多變遷?
可是這帶露臺,這扇窗,
那里卻這樣靜,沒有聲響,
沒有可愛的影子,嬌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著陽光。
而我的腳步為什么又這樣累?
是否我肩上壓著苦難的歲月,
壓著沉哀,透滲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朧,心頭消失了光輝?
為什么辛酸的感覺這樣新鮮?
好象傷沒有收口,苦味在舌間。
是一個歸途的設想把我欺騙,
還是災難的歲月真橫亙其間?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沒改動,
卻是我自己做了白日夢,
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動:
歡笑沒有冰凝,幸福沒有塵封?
或是那些真實的歲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點,趕上了現在,
回過頭來瞧瞧,匆忙又退回來,
再陪我走幾步,給我瞬間的歡快?
…………
有人開了窗,
有人開了門,
走到露臺上——
一個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無盡的苦路!
咽淚吞聲,聽自己疲倦的腳步:
遮斷了魂夢的不僅是海和天,云和樹,
無名的過客在往昔作了瞬間的躊躇。
一九四四年三月十日
電影藝術家愛森斯坦在闡述電影“蒙太奇”手法時曾說過,兩個孤立的鏡頭剪輯在一起將產生兩個鏡頭孤立時所不曾有的新含義。這句話的意思同樣適合于詩歌。戴望舒的《過舊居》藝術上最大的特點就是巧妙地將戰前和戰亂中“舊居”的不同鏡頭剪輯在一起,于平淡的描述中透露出深沉的感情力量。
第一個鏡頭是一幅溫暖的天倫同樂圖,詩人不惜筆力,用了整整五節來渲染那種溫馨和幸福,“妻如玉,女兒如花”,詩人在工作之后回來,迎接他的“有幸福在窺望”的家:雖然僅是一瓶花、兩張床、幾架書,但是,那燈下的情話,孩子的嬌憨和親昵,冒著誘人香氣的茶水,那親手調的羹,做的茶,不也就構成了人間最足以安慰的幸福和溫親?詩人用一種回憶,用一種設問、驚奇的語氣向我們描述著這一切,于是,在貌似平常的語句中帶上了脈脈的深情,散發出濃郁的詩味。
第二個鏡頭展現給我們的就完全不同了。1939年詩人的妻子自港返滬,從此一去不回,詩人趕到上海,渴望重圓,沒有成功;返回香港后又遭日寇逮捕,受盡折磨。幾年之后,詩人寫了此詩,在他的筆下,再也“沒有可愛的影子,嬌小的叫嚷”,露臺依舊,門窗依舊,人卻變了。他想象自己走上陽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感覺仿佛是一個陌生人。詩中用的仍然是設問的語氣,只是加了驚詫和懷疑在其中,顯得沉痛,感傷。
這首詩,前半章盡情渲染,后半章卻象是戲劇中的幕后幫腔。一喜一悲,一鬧一靜,對比尤其鮮明。在詩歌韻律的安排上,前半章用的緩慢平穩的格調,后半章卻短小急促,顯出了情緒、氛圍的變化,這種隨情緒的律動來安排詩行的手法,顯示出作者的匠心。兩個鏡頭接在一起,卻并不是緊連著的,中間橫亙著的是“災難的歲月”,以及隨“災難的歲月”而來的妻子的離異,這就使得詩末的感嘆變得更為沉重和動人。
抗日戰爭爆發以后,由于民族的憂患與個人的遭際,使戴望舒不能再心安理得地沉湎于“小我”的傷感,他的視野拓展了。即便還是感慨個人身世的題材,情感也較過去而深沉、凝重,現實性更強了。由時代和命運陶冶的詩人的現實態度也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他的一貫詩風。那種因奇麗的意象生成的朦朧、空靈的氣氛沖淡了,詩人更多地運用寫生的方法來呈現其真實的情緒。例如寫詩人與妻女在燈下閑話時,竟然癡癡地“發傻”;寫詩人聽到妻女“親昵地叫”,“出門時挺起胸,伸直腰”,充滿著驕傲;工作時也會情不自禁地發出由衷的甜笑。這種細膩的筆觸,真是把一個充分享受到天倫之樂的溫馨的家庭給寫活了。這種真切的情感,細膩的刻繪的手法是詩人過去作品中所罕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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