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禱——呈敏慧·梁宗岱》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我獨自地站在籬邊。
主呵,在這暮靄底茫昧中。
溫軟的影兒恬靜地來去,
牧羊兒正開始他野薔薇底幽夢。
我獨自地站在這里,
悔恨而沉思著我狂熱的從前,
癡妄地采擷世界底花朵。
我只含淚地期待著——
祈望有幽微的片紅
給春暮闌珊的東風
不輕意地吹到我底面前:
虔誠地,輕謐地,
在黃昏星懺悔底溫光中
完成我感恩底晚禱。
一九二四年六月一日
載《晚禱》,商務印書館1924年版
這是組詩《晚禱》的第二首。
梁宗岱在廣州培正中學讀書時,曾熱戀過一位少女。在她的影響下,加入了基督教。后來,由于父母的干涉,梁宗岱被迫結束了與這位姑娘的戀情。此詩即以一種特殊的祈禱方式來表達詩人對那段美好經歷的追懷。
梁宗岱是一位在理論上自成體系的象征主義詩人。他加入基督教的經驗,從學于法國象征主義大師瓦雷里的經歷,以及他對傳統詩學和佛學的了解,使他對象征的理解更為深入與廣泛。他結合了波特萊爾的“契合”詩,華嚴宗的“因緣和合”說,以及理學的“格物致知”和傳統詩學的“興”的觀念,認為象征的最高境界是意象合一,物我同一。這首作于早期的詩作已體現了詩人這種觀點的端倪。
這里的“籬”,是一種隔離的象征。雖然有籬的阻擋,詩人與她仍然在尋求心靈的呼應。在這種心凝形釋的境界里,詩人與她猝然相遇;于是她“溫軟的影兒恬靜地來去”。在基督教里,羊群指的是教徒,這里當然是指詩人自己。薔薇是一種愛情之花。而“野”字,“幽”字,又暗示了這是一種自由式的戀愛。最后一個“夢”字,則意味著這段戀情終被無情的壓迫所摧殘。詩人用這一連串的意象群含蓄而簡潔地表達了他們這段美好經歷的遭際。接著,詩人用“癡妄地采擷世界底花朵”這一鮮明的、夸張的、極富暗示力的意象來表現當初詩人執著地追求她的那種癡妄心情與行為,想象奇麗而意蘊豐富。正因為他曾如此癡妄地愛著,所以才覺得深深地傷害了她。于是在他情絲難斷地沉思著他從前狂熱的戀情時,他不由地滋生出悔恨之意。悔恨不能彌補從前,不能抹掉她心靈的傷痕,于是只有含淚期待,向上蒼祈禱。
詩人在表現自己懺悔的心情時,采用象征主義詩人那種獨特的手法。梁宗岱的一段話很能為這種手法作一注解:“當一件外物,譬如,一片自然風景映進我們眼簾的時候,我們猛然感到它和我們當時或喜,或憂,或哀傷,或恬適的心情相仿佛,相逼肖,相會合。我們不摹擬我們底心情而把那片自然風景作傳達心情的符號,或者,較準確一點,把我們底心情印上那片風景去,這就是象征。瑞士底思想家亞美爾說:‘一片自然風景是一個心靈底境界。’這話很可以概括這意思。”(《象征主義》)詩中,夕陽“幽微的片紅”,春暮將殘時和諧的東風,恰恰是傳達詩人那種對逝去舊情的感傷和對心中的她的祝福的心境的一種逼肖的象征。而黃昏時的微紅、朦朧的星星,似乎也代替了詩人跳動著的、虔誠的、溫暖的心臟,坦白地懸掛在天空,讓同在異地祈禱的她感受到詩人懺悔的心情。這不是簡單的借景抒情,以景寓情;這是情與景的會合,交融,統一為一種詩的境界。
梁宗岱認為,象征不僅僅是一種表現方法,象征所達到的那種意象契合、物我兩忘的境界也是一種哲學境界。這種境界與萊布尼茲闡述的“生存不過是一片大和諧”的境界是一致的。梁宗岱的大多數詩旨在歌詠愛情、大自然、造物主的美,體現這種共同的哲理。即使像這首含著深深的傷感情緒的詩也被這種“和諧”所融化。從這種觀念出發,他認為從廣義上說連聲音也應當應用于作品的整體,成為整體境界的象征。看得出來,詩人力求將詩的韻律節奏處理得平和、凝重、諧和,以求得與整體意境的默契。另外,像屬于視覺上的“星”與觸覺上的“溫”的轉換,一方面既是一種象征詩人慣用的通感手法,另一方面這種通感同樣在證明大自然的和諧的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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