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宋中期詞人蘇軾
八聲甘州[1]寄參寥子[2]
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3],西興浦口[4],幾度斜暉[5]?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6]。
記取西湖西畔[7],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8],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9]。西州路,不應(yīng)回首,為我沾衣[10]。
[1]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今四川眉山縣)人。父蘇洵、弟蘇轍在當時都極負文名,文學史上合稱“三蘇”。蘇軾自少年起即刻苦讀書,涉獵極廣。仁宗嘉祐二年(1057)進士及第,得到主考官歐陽修的熱情贊揚。官至翰林學士、知制誥、禮部尚書。一生經(jīng)歷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幾經(jīng)貶謫,仕途坎坷。年輕時政治上即富于革新思想,但在革新內(nèi)容及革新方法上與王安石政見不合。新法執(zhí)政時,因反對新法被貶官。后來司馬光執(zhí)政時他又反對盡廢新法。這樣,在新舊兩黨的黨爭中蘇軾屢遭排擠打擊。曾因做詩諷刺新法,被人構(gòu)陷入獄,后貶官黃州,晚年又遠貶惠州、儋州。任地方官時勤政愛民,興利除弊,深得民心。他在政治上主要受傳統(tǒng)儒家思想影響,堅持德治仁政的理想,并表現(xiàn)出濃厚的忠君觀念;但他又同時接受佛道思想影響,特別在人生態(tài)度上,表現(xiàn)出一種任運自然、隨緣自適、安時處順、曠達恬淡的思想傾向。蘇軾是藝術(shù)上的全才,除文學外,書法和繪畫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無論詩詞散文都堪稱大家,對后世有深遠的影響。著有《東坡全集》、《東坡樂府》。八聲甘州:詞牌名。源于唐大曲,又名《甘州》、《瀟瀟雨》。[2]參寥子:佛教僧,名道潛,能詩,蘇軾友。元祐六年(1091)蘇軾將離杭州知州任去汴京(今河南開封)為翰林學士承旨時作。[3]錢塘江:浙江最大河流,注入杭州灣,江口呈喇叭狀,以潮水壯觀著名。[4]西興:在錢塘江南,今杭州市對岸,蕭山之西。[5]幾度斜暉:意謂度過多少個伴隨著斜陽西下的傍晚。[6]忘機:見《列子·黃帝》,傳說海上有一個人喜歡鷗鳥,每天坐船到海上,鷗鳥便下來與他一起游玩。一天他父親對他說,“吾聞鷗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于是他就有了捉鳥的“機心”(算計之心),從此鷗鳥再也不下來了。這里說蘇軾清除機心,即心中淡泊,任其自然。[7]西湖:杭州風景名勝。[8]相得:相交,相知。[9]謝公雅志:《晉書·謝安傳》載:謝安雖為大臣,“然東山之志始末不渝”,“造汎海之裝,欲經(jīng)略初定,自江道還東。雅志未就,遂遇疾篤”。雅志,很早立下的志愿。[10]“西州路”三句:《晉書·謝安傳》載:安在世時,對外甥羊曇很好。安死后,其外甥羊曇“輟樂彌年,行不由西州路”。某次醉酒,過西州門,回憶往事,“悲感不已”,“慟哭而去”。西州,古建業(yè)城門名。晉宋間建業(yè)(今江蘇南京)為揚州刺史治所,以治所在城西,故稱西州。這里蘇軾表示希望將來自己退隱的志愿終能實現(xiàn),不致引起好友抱憾而涕淚沾濕衣裳。
定風波[1]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2]。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3]。竹杖芒鞋輕勝馬[4],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5],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6],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1]定風波:源于唐教坊曲,后用作詞牌名。[2]此詞為元豐五年(1082)在黃州作。沙湖:蘇軾《書清泉寺》:“黃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余將買田其間。” [3]何妨:無妨,不妨。吟嘯:吟詠歌嘯。意趣瀟灑安閑,不以“穿林打葉聲”為意之狀。《晉書·阮籍傳》:“登山臨水,嘯詠自若。”[4]芒鞋:草鞋。[5]料峭:形容春天的寒意。[6]蕭瑟:指風雨。近人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此足征是翁坦蕩之懷,任天而動。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筆直寫胸臆,倚聲能事盡之矣。”
念奴嬌[1]
赤壁懷古[2]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3]。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4]。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5]。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6],小喬初嫁了[7],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8]、檣櫓灰飛煙滅[9]。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10]。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11]。
[1]念奴嬌:詞牌名。唐天寶年間有一著名歌女名為念奴,因其音調(diào)高亢,遂以“念奴”取為調(diào)名。此詞牌在宋詞中以蘇軾所填者最為著名。又名《大江東去》《酹江月》等。[2]赤壁:本指三國時吳將周瑜擊破曹操的地方,在今湖北嘉魚縣境內(nèi)。蘇軾這首詞中所寫的則是黃州(今湖北黃岡)的赤壁磯,亦稱赤鼻磯 [3]大江:即長江。淘:沖洗。風流人物:即“如風之行,如水之流”的那些有才氣、富于激情的杰出人物。[4]故壘:舊日營壘。人道是:大家傳說是。[5]“亂石”三句:意謂亂石穿過空中的云霧,震散了天上的云簇,驚人的巨浪似乎把山石堤岸都打裂了一樣,洶涌的怒濤撞擊著山巖陡壁,激起一團團、一堆堆水花,仿佛如白雪一般。“穿空”,一作“崩云”;“拍岸”一作“裂岸”。[6]公瑾:周瑜,字公瑾。[7]小喬:即喬玄的小女兒。喬玄有二女,都很美麗,長女嫁給孫策,次女嫁給了周瑜。[8]綸巾:青絲做成的頭巾。[9]檣櫓:指曹軍的戰(zhàn)船。一作“強虜”。[10]“故國”三句:意謂如果周瑜故國神游,一定會多情地笑我蘇東坡一事無成,卻白發(fā)早生。故國:指三國時的古戰(zhàn)場。華發(fā):花白頭發(fā)。[11]尊:酒杯。酹:灑酒祭奠 (此詞是蘇東坡超曠詞風的典型代表,詞里透過對人生的悲慨而表現(xiàn)了一種曠達的宇宙觀和歷史觀。雖然詞中有作者政治理想徒然落空的悲哀,有他一事無成與周公瑾年輕有為的對比,但比較的結(jié)果并沒有使作者像李后主那樣從此沉溺于悲哀,而是用對歷史的觀照來化解這種悲哀:周公瑾風流有為,可最終不也被“大江東去”而“浪淘盡”了嗎!作為一個人,應(yīng)該培養(yǎng)自己通古今而觀之的眼光,要學會把自己放到整個宇宙和歷史的大背景中去,把一個人的榮辱、成敗與整個人類歷史的盛衰興亡聯(lián)系起來。這樣才不至于把一已的利害計較得很多,也不會把小我的憂患和悲慨看得那么沉重,因為古往今來,有無數(shù)的歷史人物在與你共同分擔著這些盛衰興亡、榮辱成敗的悲慨。這就是歷史的通觀,也正是這首詞之所以寫得如此超曠通脫,如此博大開闊的原因所在。)
水調(diào)歌頭[1]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2]。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3]。不知天上宮闕[4],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5],高處不勝寒[6]。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7],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8]。
[1]水調(diào)新頭:詞牌名。相傳隋煬帝開汴河時曾制《水調(diào)歌》,唐人演為大曲。大曲有散序、中序、入破三部分,“歌頭”為中序中的第一章。[2]丙辰: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子由:蘇軾之弟蘇轍,字子由。當時蘇軾在密州,蘇轍在濟南。[3]把酒:持酒。[4]宮闕:即宮殿。[5]瓊樓玉宇:想象天上的宮殿瑰麗無比,皆以玉石砌成。[6]勝:讀作sheng,意思是禁受、承受。[7]朱閣:指華美的小樓。綺戶:刻有美麗雕飾的門窗。[8]嬋娟:月的別稱。
永遇樂[1]
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2]。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3],錚然一葉[4],黯黯夢云驚斷[5]。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6]。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7]。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 但有舊歡新怨[8]。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9]。
[1]永遇樂:詞牌名。又名《消息》。[2]這首詞作于神宗元豐元年(1078) ,蘇軾在徐州知州任上。彭城在今江蘇省徐州市。白居易《燕子樓詩序》說:“徐州故尚書有愛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tài)。尚書既沒,彭城有舊第,第中有小樓名燕子。盼盼因念舊愛而不嫁,居是樓十余年。”白序未言張尚書為誰,一般認為是張建封,實為其子張愔。[3]紞(dan)如三鼓:意謂從擊鼓的聲音上判斷,可知已是三更了。紞:擊鼓的聲音。三鼓:三更天。[4]錚(zheng)然:樹葉落在石階上發(fā)出的聲音。韓愈詩說:“空階一葉下,錚若摧瑯玕。”[5]黯黯:很迷茫很模糊的樣子。夢云:意謂夢境就像天上的云一樣飄忽渺茫、不可把捉。[6]覺來:醒來。[7]“天涯”三句:意謂我厭倦了這種到處飄泊的仕途生活,很想尋找歸路,到故鄉(xiāng)的山中去過田園生活,可是故鄉(xiāng)渺茫,我不僅望斷了眼,連心也望斷了。[8]“古今”三句:意謂人生的夢幻很難蘇醒,因為有許多悲歡恩怨之情的纏繞。很少有人能擺脫這種情感的糾纏。[9]“異時對”三句:是作者設(shè)想將來人們對著這黃樓夜景憑吊,也一定會為我長嘆。黃樓:蘇軾知徐州時為治理黃河水患所建的鎮(zhèn)水之樓。(這首詞表現(xiàn)出蘇東坡的另外一種風格,即細膩婉轉(zhuǎn),柔美韶秀。一般人只注意欣賞蘇詞的豪放和超曠,但他不僅僅是超曠豪放的,他也有其委婉韶秀的一面。他有時將自己的悲慨表現(xiàn)得很含蓄委婉。開頭的幾個句子,都是一駢一散、一駢一散地整齊排列,而不是一口氣地奔騰直下,這就從聲音和口吻上形成了細膩婉轉(zhuǎn)的風格基調(diào)。下半闕他開始明寫自己的人生悲慨,但可以看出他是漸漸地在表達中擺脫這種悲慨:“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你看,他慢慢地就化解了這份悲慨:有盛就有衰,有來就有去,這是宇宙之間的一種無盡的循環(huán)。可是有誰能在尚未經(jīng)歷完自己一生旅途的時候,就突然從夢中清醒過來呢?又有幾個人能從自己的悲歡得失之中跳出來而體會到大自然之中那一份永恒不變的美好呢?詞篇借對燕子樓之關(guān)盼盼的感嘆,來抒發(fā)作者自己的人生感慨,而且在古今的結(jié)合中,表現(xiàn)出一種哲理上的覺悟。)
西江月[1]
頃在黃州[2],春夜行蘄水中[3]。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4],醉臥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5],流水鏗然[6],疑非人世也。書此語橋柱上。
照野彌彌淺浪[7],橫空隱隱層霄[8]。 障泥未解玉驕[9],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10],解鞍敧枕綠楊橋[11],杜宇一聲春曉[12]。
[1]西江月:詞牌名。原為唐教坊曲名,后用為詞牌名。又名《步虛詞》等。[2]頃在黃州:謂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 ,作者謫居黃州。[3]蘄(qi)水:水名,源于湖北蘄春縣。[4]解鞍曲肱(gong):解鞍下馬,彎著胳膊,當作枕頭睡。肱:肘至手腕的部分。[5]亂山攢擁:指山峰與山石叢聚在一起。[6]流水鏗然:流水淙淙聲若金石。[7]“照野”句:意謂月光照在曠野里,微風吹過,月光閃動就像一片光明的波浪。彌彌:水波流動的樣子。[8]“橫空”句:層層的云氣隱隱約約地橫在天空。[9]“障泥”句:馬兒矯健,因障泥披在它身上而更加神氣。 障泥:馬韉(jian),是馬鞍兩邊垂下來用以擋泥土的布。 玉:雪白而駿健的馬。[10]“莫教”句:意謂不要讓馬兒下水踏碎了這一溪的月色。瓊瑤:美玉,比喻月光照在水中的倒影。[11]敧(yi):通“倚”,側(cè)臥。[12]杜宇:杜鵑鳥,它的叫聲好像說“不如歸去”,常鳴于春夜之中。(一般的騎士只能在遼闊的原野上馭馬揚鞭、縱橫馳騁,一旦轉(zhuǎn)到體育場里來,就難以施展他的騎術(shù)了。而蘇東坡卻不然,從他的作品中,我們不難看出,他不僅在長調(diào)的寫作上能夠驅(qū)使古今、縱橫馳騁,充分展示他的天賦才華,而且在小詞的寫作上也很有成就和特色。雖然小詞不能像寫長調(diào)那樣鋪陳,但卻能表現(xiàn)出一種剎那間的靈感來。這首小詞是他從九死一生的患難中掙脫出來到黃州以后寫的,且看他在解脫之后那“我欲醉眠芳草”的一份逍遙!那“杜宇一聲春曉”之頓然覺醒后的一份驚喜。當你從睡夢中醒來,當你從人生滄桑的夢境里恍然清醒,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你從來也不曾見到過的世界時,你是否也會有“杜宇一聲春曉”的哲思與逸趣、頓悟與驚喜呢?)
水調(diào)歌頭
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1]。
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2]。長記平山堂上[3],攲枕江南煙雨,渺渺沒孤鴻[4]。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5]。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6]。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7]。堪笑蘭臺公子[8],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9]。一點浩然氣[10],千里快哉風[11]。
[1]北宋神宗元豐六年(1083),蘇軾謫居黃州時,有友人張懷民,字偓佺,又字夢得,在黃州宅舍西南的長江邊建筑一所亭臺。蘇軾為此亭起名為快哉亭,同時填寫了這首《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詞以贈之。[2]作:即建造。窗戶濕青紅:亭臺的門窗涂著青紅相間的油漆,色彩極為絢麗。“濕”為動詞,在此含有油漆未干之意。[3]平山堂:在今江蘇揚州西北蜀崗法凈寺內(nèi),是歐陽修于宋仁宗慶歷(1041—1048)年間修建。歐陽修寫有《朝中措· 平山堂》詞(見前文歐陽修一講)。[4]渺渺:幽遠的樣子。孤鴻:指失群的大雁。[5]認得:體會到,領(lǐng)略到。醉翁:指歐陽修。歐詞《朝中措·平山堂》中有“山色有無中”句。[6]鏡凈:猶言江水清澈平凈像鏡面一樣。倒碧峰:指青碧的山峰倒映在江水中。[7]一葉:即一條小船。白頭翁:這里指駕船的白發(fā)人。[8]蘭臺公子:指宋玉。據(jù)說宋玉曾隨楚襄王游于蘭臺(今湖北鐘祥縣東),故稱蘭臺公子。[9]莊生:即莊周。天籟:自然界所發(fā)出的聲響。《莊子· 齊物論》曰:“女(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 剛道有雌雄:硬是說風也有雌雄。宋玉《風賦》中說風有雌雄之風,雄風乃“大王之風”,雌風乃“庶人之風”。剛道,偏說、硬說。[10]浩然氣:正大剛直之氣。《孟子·公孫丑上》 :“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古人認為“浩然之氣”是最高的正氣和節(jié)操。[11]快哉風:語出宋玉《風賦》:“有風颯然而至,王乃披襟而當之曰:‘快哉,此風!’”
臨江仙[1]
夜歸臨皋[2]
夜飲東坡醒復(fù)醉[3],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4]。敲門都不應(yīng),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5],何時忘卻營營[6]? 夜闌風靜縠紋平[7]。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8]。
[1]臨江仙:詞牌名。源于唐教坊曲。因原曲多用來詠水仙故名“臨江仙”。[2]這首詞作于元豐五年(1082)九月。臨皋:地名,在黃州城南長江邊上,作者貶居黃州時在此有寓所。[3]東坡:地名,在黃岡城東,原是一片營房廢地,作者謫居黃州后,請得此地,并在此修建了房屋,作為游息之所。作者自號東坡,即源于此。[4]鼻息:打鼾的聲音。[5]“長恨”句:《莊子·知北游》:“舜問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6]營營:往來不斷的樣子。這里指為功名利祿而奔波勞碌。[7]夜闌:夜深。縠紋:指水的波紋。縠,縐紗,一種有皺紋的絲織品。[8]“小舟”二句:表示要棄官不做,隱居江湖以托余生。
江城子[1]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2]
十年生死兩茫茫[3],不思量[4],自難忘。千里孤墳[5],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6]: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7],小軒窗[8],正梳妝,相顧無言[9],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10]:明月夜,短松岡[11]。
[1]江城子:詞牌名,又名《江神子》《水晶簾》等。[2]乙卯:為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3]十年:蘇軾妻王弗死于英宗治平二年(1065),至作此詞正好是十年。兩茫茫:是從生者和死者兩方面說的,生死幽隔,渺茫不見。[4]思量(liang):思念。[5]千里孤墳:王弗葬于眉山東北彭山縣安鎮(zhèn)鄉(xiāng)可龍里,時作者知密州(今山東諸城縣),遠隔千里。[6]縱使:即使。[7]幽夢:形容夢境隱約,迷離飄忽。[8]小軒窗:意指小房的窗下。[9]顧:看。[10]料得:料想到。[11]短松岡:種著松樹的山岡,詞句承前“千里孤墳”句意,指亡妻的墳?zāi)顾谥亍=Y(jié)尾這三句從夢境回到現(xiàn)實,面對冷月清光灑滿亡人長眠的松岡,重又陷入“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的無盡悲哀之中。
江城子
密州出獵[1]
老夫聊發(fā)少年狂[2],左牽黃,右擎蒼[3]。錦帽貂裘[4],千騎卷平岡[5]。為報傾城隨太守[6],親射虎,看孫郎[7]。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8]。會挽雕弓如滿月[9],西北望,射天狼[10]。
[1]一作《江神子·獵詞》。熙寧八年(1075)十月,蘇軾作為密州知府,在往常山祭祀的歸途中與同官會獵時作。[2]老夫:蘇軾自稱,其實年僅四十。聊:聊且。少年狂:指少年狂放不羈的情感。[3]“左牽”二句:鷹犬都是獵人用來擒捕鳥獸的。[4]錦帽:錦制的帽子。貂裘:貂鼠皮做成的皮袍。[5]卷:形容大批馬隊奔馳如卷席。[6]“為報”句:為了報答全城人都來觀看太守打獵的盛情。傾城:全城的人。太守:州郡的長官,蘇軾自指。[7]孫郎:三國時東吳孫權(quán)曾親乘馬射虎。見《三國志·吳書·吳主傳》。[8]“持節(jié)”二句:《史記·馮唐列傳》載:西漢魏尚為云中郡(今內(nèi)蒙古托克托東北)守,抵御匈奴頗有功績,因上報戰(zhàn)果數(shù)字稍有出入被削職。馮唐向漢文帝勸諫,文帝即派馮唐持節(jié)(使者憑證)赦魏尚,恢復(fù)他的云中太守職位。此兩句是希望朝廷有一天派使者前來委自己以守邊重任。[9]會:將要。滿月:形容把弓全部拉開,如盈滿圓月,箭可射得勁遠。[10]天狼:星宿名,古人以為主侵掠。此指當時西夏和北方的遼國。(本詞為蘇軾豪放詞創(chuàng)作的標志性作品,他有意識與詞壇盛行的柔婉之風立異。他在《與鮮于子駿》中云:“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柳永)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 數(shù)日前獵于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jié),頗壯觀也。”)
水龍吟[1]
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2]
似花還似非花[3],也無人惜從教墜[4]。拋家傍路[5],思量卻是,無情有思[6]。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7]。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8]。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 一池萍碎[9]。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1]水龍吟:詞牌名。又名《一捻紅》。[2]此詞為元豐三年(1080) 在黃州作。章楶(jie),字質(zhì)夫,作有《水龍吟》(燕忙鶯懶花殘)。蘇軾《與章質(zhì)夫》云:“《柳花》詞妙絕,使來者何以措詞。本不敢繼作,又思公正柳花飛時出巡按,坐想四子,閉門愁斷,故寫其意,次韻一首寄云,亦告以不示人也。”[3]“似花”句:意謂楊花既像花又不像花。清劉熙載《藝概·詞曲概》:“此句可作全詞評語,蓋不離不即也。”[4]從:任憑。教:使。[5]拋家傍路:指楊花飛離枝頭,墜落路旁。[6]無情有思:看似無情,卻有意思。“思”與柳絲之“絲”同音雙關(guān)。此化用杜甫《白絲行》“落絮游絲亦有情”句意。[7]“縈損”三句:寫柳絮飄飛時引起的閨愁及思婦的嬌困情態(tài)。[8]“夢隨”三句:翻用唐金昌緒《春怨》(黃鶯)“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詩意。[9]萍碎:蘇軾原注:“楊花落水淡浮萍,驗之信然。”又其《再次韻曾仲錦荔支》詩自注:“飛絮落水中,經(jīng)宿即為浮萍。”此為古代傳說,是詩人想象之詞,不足信。(清人沈謙《填詞雜說》評本詞:“幽怨纏綿,直是言情,非復(fù)詠物。”近人王國維《人間詞話》:“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由此可以見蘇詞各方面的成就。)
[解讀鑒賞]
身為一代文豪的蘇東坡,以其德業(yè)文章而永垂青史,他的一生,表現(xiàn)了過人的才情和智慧。對別的詞人,我們可以不詳細介紹他們的生平經(jīng)歷,但要想了解蘇東坡的才情與智慧,就必須從他早年的成長經(jīng)歷談起。《宋史》的傳記記載,蘇軾幼年時因其父蘇洵四方游學,便由母親程氏“親授以書”。他天資聰穎,凡“聞古今成敗”,都能語其要。有一次聽母親讀《后漢書·范滂傳》:范滂是東漢黨錮之禍中的受害者。桓帝時,冀州有盜賊,朝廷命他為清詔使,他立志要有所作為,便登車攬轡,走馬上任,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當后來黨錮之禍發(fā)生時,他不委曲求全,寧肯付上生命的代價。在他準備舍生取義時,曾為老母在堂、養(yǎng)育之恩未報而深感愧疚。然而其母卻說:能以這樣好的理由去死,死亦何憾?人怎么能夠既希望有品德節(jié)義的令名,又希望能富貴壽考呢。蘇軾聽到此,便問母親:“軾若為滂,母許之否乎?”意思是,我將來若遇到這類生死的抉擇,也采取范滂的做法,您是否也能像范母那樣割舍得下呢?蘇母回答說:“汝能為滂,我顧不能為滂母耶?”一般而言,個性不同的人,即使同在一起讀書,同讀一本書,盡管所接觸的內(nèi)容相同,但每個人的收獲卻不盡相同,這是由人的天性稟賦所決定的。蘇軾天性中原本就有一種忠義奮發(fā)、欲以天下為己任的用世懷抱,因此他才深為范滂殺身成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品德節(jié)義所打動,所以他才能在日后的宦海波瀾中,不盲從,不茍且,始終堅持自己的理想、意志和懷抱,所以他才不管位卑位高,不管在朝在野,不管何時何地,都在力所能及時地為國家百姓興利除弊。這種“士當以天下為己任”的理想志意,這種對國家、對人民忠愛不渝、恪盡天職的品德節(jié)義,正是他所以能具有第一流情感的根源所在。
此外,傳記上還記載蘇軾幼年曾與僧人密切交往,受佛家思想的影響,長大之后“既讀莊子”,又為之所打動。他曾說:“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可見早在接觸莊子之前,他就已經(jīng)有了對宇宙、人生、歷史的感悟、見解在心了,所以他才會在“今見是書”之后,與那位人類歷史上大徹大悟的智者一見如故,心心相通。那么究竟他從《莊子》中得到了些什么呢?總觀蘇軾之向往高遠、善處窮通的一生,不難發(fā)現(xiàn),使他得之于心的,正是老莊專門用以應(yīng)付外物之變的“齊死生,一毀譽,輕富貴,安貧賤”的靜而達、超曠而逍遙的精神持守。其中有擊水三千里,扶搖直上九萬里的鯤鵬;有大水滔天,大旱熔金,也不為之所傷害的藐姑射山之神人;還有那操刀十九載,深諳解牛之道,致使牛骨架與刀刃兩相無礙的庖丁。所以,他才能不被后半生連續(xù)十幾次的讒毀、貶逐所擊敗;才能在艱險憂患的境況中安然自處,始終保持了一種拿得起、放得下的豁達從容之心態(tài)。蘇東坡最可貴的優(yōu)點是他不褊狹、不拘執(zhí)。他生來具有極強的、對于各種事物的要義、道理的攝取能力,經(jīng)史古籍的閱讀,形成了他通古今之變的思想觀照;對《莊子》諸書的感悟,使他獲得了融天地、宇宙于一身的精神貫通。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似乎有一個龐大無極的,集儒、道、佛、史諸家之精髓而自然混成的獨特而完整的思想體系,這也就是他所以能具備第一流智慧的根源所在。
在前文解讀晏、歐時,我們就曾講過,北宋的一些名臣,往往于其德業(yè)文章之外,以游戲的筆墨沉溺于小詞的寫作,并在無意當中流露出他們的理想懷抱、品格和修養(yǎng)。蘇東坡也不例外。他在仕途受挫,以余力所寫的詞作中,就充分表現(xiàn)出前文所說的那種第一流的情感和智慧。我們還曾說過,一個人的人格即是他的風格。凡是真正富于智慧才華的人,無論做任何事,總是出手不凡的。正如蘇東坡在智慧上能集諸家眾說之精華一樣,在詞的寫作上,也博收眾家之長。他的詞中,有馮延巳摯烈深沉的執(zhí)著,有李后主滔滔滾滾的奔放,有晏殊情中有思的圓融,有歐陽修疏雋豪放的意興與柳永開闊博大的氣象……但奇怪的是,他在遍汲各家之不同特點之后,唯獨放棄了各家的共同特點,即閨閣園亭、傷春怨別的傳統(tǒng)題材。這在自晚唐五代以來的詞“逐弦吹之音,為側(cè)艷之詞”的歷史演進中,無疑是一大突破。不但如此,他還以自己的寫作實踐,開創(chuàng)了“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劉熙載《藝概》)的新風氣,從而把詞的詩化推上了最高峰。胡寅在《酒邊詞·序》中曾說:“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婉轉(zhuǎn)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這話概括了他在詞史發(fā)展演進中的成就和貢獻,其中的那一股超乎塵垢之外的“逸懷浩氣”,來源于蘇軾那一流的情感與智慧,并決定了蘇詞獨具的疏雋超曠之風格。當然,蘇詞不僅只有一種風格,但最主要的,最能區(qū)別于其他詞人的,還是他的疏雋與超曠。許多人喜歡用“豪放”二字來稱述他,并把他與南宋的辛棄疾并稱為豪放詞人。但蘇、辛兩家的風格實在并不盡同。王國維說:“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人間詞話》)雖說二人皆有能“放”的一面,但辛詞之“放”乃是一種英雄豪杰、忠義憤發(fā)之氣,而蘇詞則是一種天趣獨到的超逸曠達之懷。蘇詞在用情的態(tài)度上具有一種豁然超解的美感,如同天風海雨,飄然而來,倏然而去,劉熙載稱之為“懸崖撒手處,無咎莫能追躡矣”(《藝概》)。但因此也不免使人感到蘇軾超脫得太容易,曠達得太輕松了,甚至有人懷疑他儼然具有“神仙出世之姿”(《藝概》)。“超乎塵垢之外”,是否就“短于情”或“不及情”呢?近人夏敬觀曾把蘇詞超曠的特色分作兩類,一類“如春花散空,不著跡象……正如天風海濤之曲,中多幽咽怨斷之音,此其上乘”;另一類“若夫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之概,陳無己所謂‘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乃其第二乘也”(《映庵手批東坡詞》)。后者主要指蘇軾早期于超曠中流露有一些粗率弊病的詞作,這多是由于東坡才氣過人,俗話說“才”大“氣”粗,所以為詞下筆之際,難免有率意之處。而另外一類屬于“上乘”的作品,則既有超曠的特質(zhì),也不流于粗豪;既有“寄慨無端”的幽咽怨斷之音,又能將這種幽咽的悲慨表現(xiàn)得如“春花散空,不著跡象”,因而才不易為一般人所察覺。他的許多寫于仕宦失意,流轉(zhuǎn)外地時的詞,表面看起來,都很瀟灑飄逸、超然曠達,然而其中卻時而隱現(xiàn)出一種失意、流轉(zhuǎn)之悲。如《水調(diào)歌頭》中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其中隱然表現(xiàn)出他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入世與出世之間的矛盾悲慨。再如他著名的《念奴嬌·赤壁懷古》,開篇數(shù)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其氣象固然高遠不凡,結(jié)尾的“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語氣也甚為曠達,但事實上卻在“公瑾當年”的“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與自己壯志未酬,被貶黃州而“早生華發(fā)”的對比中,蘊含了深痛的悲慨。蘇東坡雖然“以詩為詞”,但無論他詞中有多少浩氣逸懷,有多少豪情壯志,其最好的作品中,總有一種曲折幽微的情思。那是將逸懷浩氣、豪情壯志與詞之“要眇宜修”的特質(zhì)結(jié)合起來的一流之作,是他用世之志意(一流的情感)與超曠之襟抱(一流的智慧)相融會所達成的最高境界。是后世既無此學識志意,更無此性情襟抱的人無論怎樣也無法學到的。這是蘇詞之開拓中所表現(xiàn)出的一種最可貴的成就。《念奴嬌·赤壁懷古》有一點近似這類作品,但畢竟開闊飛揚之處多,而幽微隱約之處少。那么我們就來看他另一首真正如“天風海濤之曲,中多幽咽怨斷之音”,同時在表現(xiàn)上又似“春花散空,不著跡象”的詞——《八聲甘州·寄參寥子》。
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yīng)回首,為我沾衣。
這首詞寫于蘇軾第二次離開杭州之際。他一生曾兩度被貶杭州。第一次是在神宗任用王安石變法期間,蘇東坡因上萬言書批評新法的缺陷而觸怒了執(zhí)政的新黨,因而被逐為杭州通判。第二次是神宗死后的元祐(1086—1094)年間。中國封建制度歷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哲宗繼位后因年幼無知,所以很長一段時間里是宣仁太后掌朝聽政。宣仁太后起用了曾經(jīng)激烈反對過新黨的司馬光為宰相,并把因反對新黨而被貶出去的人都召回來,蘇軾也在其中。蘇東坡的胸懷寬廣、志向遠大還表現(xiàn)在他從不計較個人恩怨。回朝之后,他非但沒因受過新黨排擠就一味地否定新黨,反倒因為不同意將新法一概廢除而得罪了舊黨。結(jié)果蘇軾便以與司馬光論政不合為由請求外放,做了杭州的知州。不久,他又接到了回朝的命令,這首詞就是他在奉命還朝之前寫給杭州的好朋友參寥子的。
此詞開篇二句“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真是逸懷浩氣,噴薄而出。前文講過,蘇詞匯聚了前輩詞人的各種精華,這兩句詞其氣勢之奔放、氣象之博大,較之李煜和柳永,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它既非出于亡國之君的極痛深悲,也非源自失意詞人、落拓秋士的無限傷感,它是歷盡人間滄海,身經(jīng)大浪淘沙之后才獲得的智慧哲思。宇宙人生充滿著興盛衰亡的變化和聚散離合的往復(fù),在這“有情”、“無情”及“來”與“往”的對舉中,隱含著多少悲喜禍福的變遷。“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西興浦是錢塘江觀潮的地方,就在這每一天、每一月的風來風往,潮漲潮落之中,多少歲月年華和人間往事被沖刷殆盡了,那真是“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 且不用說歷史古今的變化,只以宋朝眼前的黨爭而言,“俯仰”之間,多少人被無情之風潮吞沒了。這兩句含有無限的蒼涼悲慨,因為蘇東坡不僅是政海波濤中的觀潮者,更是一個弄潮人。寫此詞時,他先后經(jīng)歷了自杭州而密州、徐州、湖州、黃州、汝州、又杭州的七次貶逐,特別是經(jīng)過那次大難不死的“烏臺詩案”之后,他對宦海波瀾之中變幻莫測的潮來、潮往、有情、無情,有了更加深切的感受和體驗,同時也有了更加洞達、通脫的精神了悟。所以他接著說:“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仿佛超身一躍而起,就從悲慨中掙脫出來了。“忘機”見于《列子·黃帝》,“忘機”是說蘇軾在歷盡人生風雨、宦海浮沉之后,早已把得失榮辱、機智巧詐置之度外了。此次奉旨還朝,等待他的是福、是禍還很難預(yù)測,想到與人生知己分別在即,一種人生無定在、聚散兩依依的酸楚油然而生,所以下面說“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這才是蘇東坡最難以忘懷、最難以擺脫的情感,即他超曠中的多情。如此美妙的西湖勝景,為這對友人增添過多少欣悅歡愉。況且蘇軾兩度來此為官,對西湖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產(chǎn)生了深厚的感情,更何況還有這里的人民、朋友,特別是像參寥子這樣懂音樂、能詩文、得大道的僧友。這本是千古難求的美好遇合,而現(xiàn)在卻要被迫分離,此去何時才能再相會?一想到政海之中的風云變幻,蘇東坡自知若要堅持理想、操守和節(jié)義,免不了還要再遭迫害,于是他滿懷悲慨地與參寥子約定:“約他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謝公”是指東晉謝安(字安石),當年他隱居在東山,不肯出山為官,后因百姓們呼吁“安石不出,如蒼生何”,于是他才出山輔佐東晉,淝水一戰(zhàn)打敗了前秦苻堅,立了大功。但自古歷史上從來都是功高見嫉,后來他果然受到佞臣的讒毀與朝廷的猜忌,他決定離開首都建康,在臨行之前,他“造泛海之裝”,準備“東還海道”,從水路回到他當年隱居的東山去。但他剛走到新城就生病了,只得又回建康治病,此時他已不能走路了,被人用轎子抬過了通向建康的西州門。到建康后不久就死了。謝安死后,他的外甥羊曇發(fā)誓“行不過西州路”。可是有一天羊曇醉酒后不知不覺間就來到了西州門。當他清醒之后,想到舅父由此門出去后再沒能生還,就忍不住痛哭流涕。蘇軾這里用此典故自比謝安,他說咱們也訂一個后約,如果有一天我再被貶出首都汴京時,希望也像謝安一樣“東還海道”返回杭州,但愿這能夠如愿以償,別像謝安那樣身與愿違。“西州路,不應(yīng)回首,為我沾衣”,是說想我蘇軾不會像謝安那樣此去不返,死在首都;想你參寥子有朝一日經(jīng)過西州路時也不會像羊曇那樣,為我的不能生還而淚濕衣衫!這真是悲痛欲絕之意,悲慨萬端之語,悲壯至極之境!佛家說“才說無便是有”,當他說不要為我死而哭泣時,正是他內(nèi)心已經(jīng)想到了這種結(jié)果。可見蘇東坡對自己的前途命運有著多么冷靜清醒的認識。不過蘇軾內(nèi)心中的血淚與悲慨在他那天風海濤、漫天舒卷之中,顯得那么疏放壯美,幽咽綿長。這才是蘇軾詞的最高成就和最佳境界!只有了解了這一點,才可能更深入、更透徹地體會和欣賞他的雋逸和超曠。下面我們就來看他一首疏雋超曠的《定風波》小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是蘇軾于“烏臺詩案”幸免于難之后被貶黃州所作。關(guān)于“烏臺詩案”的大致經(jīng)過是這樣的——原來蘇軾早年曾因反對新法中的某些弊端而遭到迫害,被一貶再貶,在他被貶往湖州所寫的“謝表”里曾說過“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可牧養(yǎng)小民”的話。意思說朝廷深知我是個傻瓜,不懂得投機取巧,無法侍奉那些臺上的新黨;但念我年歲大了,不可能再惹麻煩了,也許還能當個小小的地方官來管理小百姓。這話里確實有些牢騷,結(jié)果被攻擊他的黨人摘錄去,誣告他誹謗朝廷。另外蘇軾還寫過兩首詠檜樹的詩,其中有“根到九泉無曲處,此心唯有蟄龍知”兩句,是說我從檜樹外表挺立的樣子想象它的根須也不會是彎曲的,但這種正直的根本有誰能認識呢?如果地下有蟄龍的話。也許只有它才能知道檜樹正直不彎的根本。于是這竟招來橫禍,因為古代中國,龍一向是天子的象征,天子本來是飛龍在天的,可你說:只有地下的龍才知道你,蟄龍到底是誰呢?這豈不是犯了叛逆的死罪。從此政府派人捕捉他,把他打入御史臺監(jiān)獄里。御史臺的院子里有很多柏樹,樹上有烏鴉棲息,因此也叫烏臺。蘇軾在獄中給其弟(子由)的詩里曾說:“柏臺霜冷夜凄凄,風動瑯珰月向低 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可以想見他在獄中受盡了精神和肉體上的折磨。好在神宗還是一個明白人,當他看了那些誣陷蘇軾的證據(jù)后說:“彼自詠檜,何預(yù)朕事,自古稱龍者多矣,如荀氏八龍、孔明臥龍,豈人君也!”于是這才免除了蘇軾的死罪,將他貶到黃州作了團練副使。這首《定風波》以及《念奴嬌·赤壁懷古》、《前赤壁賦》、《后赤壁賦》等著名的詩文都是此一時期所作。
這首詞的前面有段序文:“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沙湖在黃州東南30里。一日,在去沙湖的路上遇雨。本來他們是帶著雨具的,但開始他們以為不需要,就讓人先帶走了。不料后來竟下起雨來,同行者都顯得驚慌失措,狼狽不堪,唯有蘇東坡“不覺”,這倒并非是他麻木遲鈍,而是他清楚地知道:狂風驟雨不會久長,緊張和狼狽也于事無補。果然沒多久,雨停天晴了。由此,蘇軾聯(lián)想到自己風雨飄搖中的大半生經(jīng)歷,于是他就借題發(fā)揮,寫下了這首充滿人生智慧和哲理的小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天下有許多事情,不會因為你心理上的畏懼而改變其現(xiàn)狀,當暴風雨向你襲來,而你又無法回避它時,緊張與畏懼不僅無濟于事,反而有可能滑倒在泥濘中,加重對你的傷害。因此你要有一種,從宗教來說是一種定力,從道德來說是一種持守。自然界的風雨雖不足道,但若要在人生的風吹雨打中站穩(wěn)腳跟,不被打倒,就必須具備這種定力和持守。儒家的持守就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陶淵明詩說:“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無車馬喧”是由于陶公的心境遠離了車水馬龍、人聲嘈雜的塵世;“莫聽穿林打葉聲”也是因為蘇公不以其為然。儒家提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這似乎很夸張,但人應(yīng)該具備這種修養(yǎng)。好,既然不為外物所動,難道就站在那里情愿挨打,并聲稱我不在乎風吹雨打嗎?那就是魯迅所說的阿Q精神。天下許多事情看來很相似,但只差那么一點點,就完全不同了。超脫是好的,但麻木遲鈍就不應(yīng)該了。你可以不在乎外界的打擊,但你麻木不仁,痛癢不分,站在原地甘愿忍受打擊,實在是太蠢了。所以蘇東坡接下去就說:“何妨吟嘯且徐行”。瞧,這有多么瀟灑,非但“莫聽”風吹雨打,還能伴隨著風雨聲而“吟嘯”(吟詩歌唱)著從容地走自己的路。人要訓練自己在心境上留有余裕,保持一份化悲苦為樂趣的賞玩的意興。蘇軾晚年曾被貶至荒涼偏僻的海南島,他非但沒有抱怨,反而還欣然自得地寫詩道:“九死蠻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圣經(jīng)·新約》上說:萬事都互相效力,使信主的人得益處。如果我們不提宗教,只從哲學修養(yǎng)上講,那就是說你無論在任何環(huán)境中,無論做任何事情,都要學會在各種環(huán)境和事物的相互作用中,汲取于你有益處的東西。蘇東坡就具有這種能力;不管是自然界的一場風雨,還是人生之中的某種意外遭遇,他都能從中獲得精神智慧上的啟迪,所以他才有“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灑脫曠達。這正是超曠豪邁與“阿Q”精神的本質(zhì)區(qū)別 蘇東坡之可貴還在于,他人生的自我完成,完全是在“無待于外”的情況下實現(xiàn)的,在任何環(huán)境中,他都是求諸己,而非求諸人;求諸內(nèi),而不是求諸外的。誰都曉得,風雨兼程之中,若有一匹馬最好,但若沒有的話,每個人的反應(yīng)就會不同了。蘇東坡在“竹杖芒鞋”為護身防雨的僅有之物時認為,它們也自有其輕松舒適、勝似于馬的優(yōu)越之處。這樣想來,還有什么可畏懼和遺憾的呢?所以說“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這是多么強有力的自持、自立和自信!至此,蘇東坡所寫的已經(jīng)不是自然界的風雨了。“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蘇軾常常喜歡寫夢中覺醒的境界,像“人生如夢”、“古今如夢”等等,此處不是夢醒,而是酒醒,這同樣也是一種覺醒。人在覺醒之初,都會有“微冷”的感覺,何況在料峭春寒中。但后面的“山頭斜照卻相迎”,一下子將寒冷全部驅(qū)散了。“相迎”二字很妙,當你剛剛從風雨寒冷中經(jīng)過,偶一抬頭,看到雨過天晴,霞暉斜照,心中立即會充滿親切、溫暖和振奮的感覺,人生中也常常會有這種體會。以蘇東坡而言,“烏臺詩案”在他的一生中,無異于料峭春寒中的一場噩夢,直至被貶黃州,他才大夢方醒,才有了對宇宙人生的一種通明洞達的觀照,這其中的感受很像是“山頭斜照”之“相迎”而來。于是蘇東坡的精神境界、修養(yǎng)操持又一次得以凈化和升華。這時當他再回過頭看他曾經(jīng)走過的旅途時——居然“也無風雨也無晴”了!因為此時此刻,他完全超脫于風雨陰晴、悲喜禍福之上了!無論進退榮辱,無論禍福得喪,在蘇東坡看來,早就等量齊觀,超然物外了。風雨陰晴是外來的,而我仍是我;榮辱得喪是外來的,我還是我;這已經(jīng)不只是通觀了,而是一種透視人世、洞達人生之后的曠觀!唯其具備了這樣的智慧與修養(yǎng),蘇東坡才會在“同行皆狼狽”的情況下,有“余獨不覺”的反應(yīng);才會在宦海波濤、風疾浪險的九死一生中,始終堅信“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的。由此看來,這首《定風波》不僅僅是一首小詞,它更是蘇東坡一生善處窮通的智慧結(jié)晶。
以上兩首詞不僅概括了蘇東坡為人的品格、境界與修養(yǎng),概括了他為詞的主要風格特色和成就貢獻,還使我們從中領(lǐng)略和感受到他所具有的較高層次上的情感和智慧。千古之下,當我們讀其詞,想見其光輝而又不平坦的一生時,禁不住對這位東坡老先生的明智賢達而備加崇敬和欽佩!
[閱讀思考]
1.胡寅《酒邊詞·序》說:“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婉轉(zhuǎn)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閱讀蘇軾的作品,談?wù)勀銓@段評價的理解。(提示:什么是綺羅香澤之態(tài),什么叫綢繆婉轉(zhuǎn)之度,什么是逸懷浩氣,各自體現(xiàn)在哪些詞中。)
2.近人夏敬觀曾把蘇詞超曠的特色分作兩類,一類“如春花散空,不著跡象……正如天風海濤之曲,中多幽咽怨斷之音,此其上乘”;另一類“若夫激昂排宕,不可一世之概,陳無己所謂‘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乃其第二乘也”。結(jié)合蘇軾的創(chuàng)作示例,談?wù)勀銓Υ嗽挼睦斫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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