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學的文獻·宋代文學與海外漢籍·海外漢籍在宋代文學研究中的價值
應該說,充分發現利用海外漢籍,與充分發掘利用地下未出土的資料一樣重要。近年來,海外漢籍作為宋代文學典籍的必要組成部分,也越來越引起人們的注意。
國內由于年代久遠、戰亂、災異、禁毀等原因,造成了大量典籍的流失和散佚,這其中有一部分因為流入于異邦而得以幸存;有的文獻即使國內有存,但是海外漢籍在版本上往往優于國內所存,或者可以與國內所存版本形成互補關系,其作用同樣是國內文獻所無法代替的。
如歐陽修詩文總集,為其子歐陽發于熙寧五年(1072)編定,然世無刊本。至光宗紹熙二年(1191),同郡人孫謙益加以校正,寧宗慶元元年至二年(1195—1196),再加復校,后由周必大刊刻。至今國內已無全本。日本天理圖書館則藏有周必大刊完整的《歐陽文忠公集》153卷,并《附錄》5卷,這是歐陽修詩文存世的唯一宋刻全本①。海外漢籍在文獻上的這種補充作用是其近幾年來通過各種方式回流的主要動因。全國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編、線裝書局出版《日本宮內廳書陵部藏宋元版漢籍影印叢書》,其選擇原則也說明了這一點:(一)海內外孤一;(二)初刻本或早期刻本;(三)同名書國內雖有存藏但版本不同者(較早或較優者);(四)諸多殘本中之存卷較多者②。這套叢書第一輯中,陳景沂《花果卉木全芳備祖》,為存世唯一刻本;僧法應《禪宗頌古聯珠通集》,其宋元版現在國內基本難以見到,全書共10卷,北京圖書館存殘本1卷,而日本宮內廳書陵部藏本存7卷;《東坡集》《東坡后集》“宋刻殘本已成稀世之珍,日本宮內廳書陵部藏本最多,且文字與國內所藏各本互有異同,故此本極具校勘和收藏價值”;宗杲《正法眼藏》國內所藏皆為明本,而宮內廳所藏則為宋本。再如宮內廳藏祝穆《新編四六必用方輿勝覽》是國內早已失傳的祝穆原刻本,具有無可替代的版本價值;而丁度等《集韻》的價值則不但在于“它是不同于通行本系統的一個詳加校訂的宋刻本,還在于它有保存完好的牒文、銜名和跋文,為后人提供了關于《集韻》一書的寶貴歷史資料。它清楚地表明《集韻》的編撰及刊刻年代,可糾正《四庫全書總目》之誤,也可補由于其他版本牒文殘缺而造成的《集韻》成書和刊刻問題不詳的遺憾。它還顯示《集韻》的宋刻本除我們所知的以外,尚有蜀本、中原本等,只是與慶歷原刊同樣不存于世了”。
第二輯中,悟明所編《聯燈會要》在中國早已失傳,日本宮內廳書陵部所藏是海內外僅存;嚴粲《詩緝》“未見宋刻本,現存元刻本,獨此日本宮內廳本較全”;崔敦詩《崔舍人玉堂類稿》“至明中葉尚有刊本流傳,此后已失,日本人林衡于清嘉慶十二年據此宮內廳藏本活字排印,中國始有林衡排印本、影印本或抄本。故此影印宋刊本極其珍貴”;《三蘇先生文粹》“宋代所編三蘇文集有兩個體系:一是按人為編,編中分類,如七十卷本《三蘇先生文粹》;一是分類成編,編中依人排序,即此《重廣分門三蘇先生文粹》,原系清宮舊藏,現存于日本宮內廳。此“重廣分門”百卷本,與七十卷本不同,刻工精良,首尾完具,為存世孤本①。
又如法國法蘭西學院漢學研究所所藏明代毛晉汲古閣所刻《渭南全集》157卷,系陸游詩文的匯輯,包括《渭南文集》50卷、《劍南詩稿》85卷、《放翁逸稿》2卷、《南唐書》18卷、《家世舊聞》1卷、《齋居筆記》1卷。而別的圖書館所藏多為陸游著作之零碎品種。所以該處所藏最為完整,這為我們了解陸游的創作提供了一個更好的本子①。
又,海外漢籍中版本優于海內版本者,往往也會提供填補空白性的文獻資料。如靜嘉堂文庫藏明刊本陳善撰《潮溪先生捫虱新話》15卷,書前的無名氏“序”為文淵閣四庫本所未收。序中介紹了作者陳善的生平:
陳善字子兼,福州羅源縣人。玉溫(二字未詳,姑仍原文)天資穎悟,九齡能暗誦五經,甫弱冠游郡庠,泮、教得其所為文,大驚異之,曰:“崔蔡不足多也。”時閩文學甲他郡。歲大比,試者至十萬人,子兼獨步稱雄場屋中,名震一時,老師巨儒,皆為之傾動。紹興間為太學生,所與游者,天下名士。時秦檜當國,子兼慷慨言論,慕何蕃陳東之為人,嘗力詆和議為非是,不徇俗俯仰浮湛。有司心雅子兼,畏權臣,卒不敢取,以是不屑效一官。子兼亦不以得喪喜戚動其心,拂衣竟歸,杜門讀書。自孔孟氏至子史百家、佛老、陰陽、卜筮、農圃之說,無不精詣。或焚香默坐,日不出戶,無幾微見于顏面,宦情世故淡如也。所居有小溪,與潮合流,因自號曰潮溪。所著書,詩文甚多,經殘毀散逸,惟《捫虱新話》行于世。子兼嘗墮圍城中,有談《新話》者,子兼因與謂言,而不知其為子兼也,遂得脫。然此特其小小者耳。若子兼之所□,彼惡知之,彼惡知之!
此書又經黃丕烈收藏、校勘過,書中黃丕烈手識云:“此《捫虱新話》三本,余得諸書友處,取其尚是明代舊刻,因收之。隨取《津逮》中本,略為對勘,亦覺此刻居前,稍勝毛本。而潮溪先生小傳,惟此猶存,洵善本也。”①
又如明正統五年(1440)朝鮮刻本《樊川文集夾注》卷二《華清宮三十韻》“喧呼馬嵬血,零落羽林槍”下注引用的宋代劉斧《翰府名談·玄宗遺錄》中的一段材料,則提供了馬嵬坡事變的詳細情況:
翌日,漁陽叛書至。帝及御前殿詔高力士護六宮,意留貴妃守宮。力士奏曰:“陛下留貴妃消患乎?天下謂之如何也!”帝許貴妃從駕,由承天門西去。至馬嵬,前鋒不進,六師回合,侍衛周旋。帝欲攬轡,近侍奏曰:“帝且待之,恐生不測。”力士前曰:“外議籍籍,皆曰楊國忠久盜天機,持國柄,結患邊臣,幾傾神器,致天步西游,蒙塵萬里,皆國忠一門之所致也。是以六軍不進,請圖之。”俄頃,有持國忠首奏曰:“國忠謀反,以軍法誅之。”帝曰:“國忠非叛也。”力士遽躡帝足曰:“軍情萬變,不可有此言。”帝悟,顧左右曰:“國忠族矣。”不久,國忠弟妹少長皆為所殺。帝曰:“一門死矣,軍尚不進,何為也?”力士奏曰:“軍中皆言禍胎尚在行宮。”帝曰:“朕不惜一人以謝天下,但恐后世之以譏后宮也。”神衛軍揮使侯元吉前奏:“愿斬貴妃首懸之于大白旗,以令諸軍。”帝怒叱元吉曰:“妃子后宮之貴人,位亞元后之尊。古者投鼠尚忌器,何必懸首而軍中方知也。但令之死可也。”力士曰:“此西有古佛廟,諸軍之所由路也。愿令妃子死其中,貴諸軍知也。”“汝引妃子從他路去,無使我見而悲戚也。”力士曰:“陛下不見,左右不知,未為便也。愿陛下面賜妃子死,貴左右知而慰眾軍之心也。”帝可其奏。貴妃泣曰:“吾一門富貴傾天下,今以死謝之,又何恨也! ”遽索朝服見帝曰:“夫上帝之尊,其勢豈不能庇一婦人使之生乎? 一門俱族而及臣妾,得無甚乎?且妾居處深宮,事陛下未嘗有過失,外家事妾則不知也。”帝曰:“萬口一辭,牢不可破。國忠等雖死,軍師猶未發,備子死以塞天下之謗。”妃子曰:“愿得帝送妾數步,妾死無憾。”左右引妃子去,帝起立送之,如不可步而九反顧。帝涕下交頤,左右引妃子行,速由軍中過。至古寺,妃子取擁頂羅掩面大慟,以其羅付力士曰:“將此進帝。”左右以帛縊之,陳其尸于寺門,乃解其帛。俄而,氣復來,其喘綿綿。遽用帛縊之,乃絕。揮使侯元吉大呼于軍中曰:“賊本已死,吾屬無患矣!”于是鳴鼓揮旗,大軍以進。力士回奏,以妃子擁頂羅上進。視其淚痕,皆若淡血。帝不勝其悲曰:“古者情恨之感悉有所應,舜妃泣竹而為斑,妃子擁羅而成血,異矣夫! ”前軍作樂,帝不樂,欲止之。力士曰:“不可,今日之理,且順人情。”①
此外,部分海外漢籍同樣經過海外學者的校勘、訂正,因而更加精善,同樣具有不可忽視的版本價值,也可以與海內相應的文獻互見,收相互發明之功效。
而海外學者為漢籍撰寫的序跋題記,既是他們研究中國文學的重要成果之一,同樣也構成了海外漢籍的不可缺少的內容。隨著海外漢籍的逐漸回流,它們也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宋代文學海外研究成果的重要載體。通過這些序跋題記,我們不僅可以深入了解宋代文學的海外研究狀況,可見海外學者對于中國文學的觀點、思想,從另一角度印證我們的宋代文學研究。我們更可從中發現漢籍的流傳與影響的軌跡。如日本文化五年 (1808)刻《楊誠齋詩鈔》,其中日人所作的三篇序文和一段跋語,揭示出楊萬里在日本的地位與影響。其中有對誠齋詩歌史地位的評說:
楊誠齋有江湖、荊溪、西歸、南海、江西、江東、朝天、退休諸集,詩甚富矣。其詩盡脫諸家之風,偏印獨詣,列出機杼,乃是一種創體也。創體之家,較之歷代詩人之列,不及百二。漢魏六朝姑舍之,初唐則不過于楊王盧駱之四杰,盛唐則李杜之外,左丞、曲江、嘉州、浩然、達夫,各為其體而已。中晚則作者頗盛,其為家者,韓、柳、元、白,長吉、盧仝、東野、浪仙、義山、樊川、庭筠,韓偓之徒,僅不出于十數人也。至于趙宋,雖才彥輩出,不乏作者,蘇、黃、王、梅、后山、淮海之外,不足屈指焉。南渡之后,矯西昆江西之風,別創一體者,實誠齋一人而已。至寶丹、小石調之類,不在乎此數也。
——龜田興《楊誠齋詩鈔序》
就唐而論之,青蓮詩之仙也;少陵而集大成,詩之圣也。其他獨得白香山一人。在宋亦得一人,楊誠齋先生是也。放翁嘗推為文墨司命,先生以為大抵文人作此狡獪,韓之推柳是也。韓推之,柳辭之,辭之者伐之也。然相推以為其名,相伐以附其名,千載之下,韓圣焉,柳次焉,是先生所自命亦可見矣。以旁觀論之,亦是一對之好敵手。雄健清新,求之意想之外,求而無不得,得而無不詩,則放翁不如先生也;抒捈性靈,而不失風人之旨,則先生終似輸一著矣。其自于柳,可謂當局不自迷者也已。學詩者,熟誦楊集,而明脈絡之回旋與文字之開合,則下筆之際,自無窘縮之患。至如地非赤縣,時非唐宋,我邦既有我邦之人,今代宜有今代之文者,固也。若徒求似于字句之上,則是畫餅不當食,畫虎似貓之類。何希優孟之笑語衣冠乎哉!
——島筠梅外《誠齋詩鈔跋》
還有對誠齋詩在日本詩壇傳播與影響史實的描述:
我邦享保以還,偽唐詩行,以高華雄渾為宗,詩道一變。當時作者,蔚然稱盛。然學之者浸成格套,浮響虛聲,無復真情,模擬剽竊,千篇一律。陳腐爛熟之弊極焉,而詩道大病矣。天明已來,學者矯之以宋,偽宋詩行,以清新拔峭為宗,詩道又一變。一時作者,煥然輩出。然學之者稍入俚易,纖弱輕佻,無復氣骨;師心沖口,無復典故。氣象卑靡,風格萎案。淺薄空疏之弊極焉,而詩道又大病矣。蓋此二者,學無根柢,又無獨見,唐云宋云,惟逐時好。徒以模仿剽竊為能事,以雕琢刻鏤為巧,隨人步趨,肖人口吻。其志急于立門戶而釣聲譽,又何暇論大雅之盛衰乎! 故事相反而其為詩道之病也一矣。天將有生高明君子,一洗敝習,反諸大雅,如韓歐之于當時者矣,今之衰亂所以為之基本也。間有一二名家,自稱正宗,然其才學不及古人,汩沒于狂瀾之中,排彼而救此,亦復何用? 縱使有一知半解,立微勛,效小績,亦皆余分閏位,非秦隋一統,則蜀漢南唐正統,何足論乎! 書肆逍遙堂刻《誠齋詩鈔》,請序于余。予曰:誠齋之詩,昔人病其俚俗,然其豪放雄厲,發舒性靈,無復檢束,意所欲言,無所不言,毫無涂澤媚世之氣,此亦千古之一人耳。醫偽唐之病,莫神焉。寒鄉晚學,猶染其病,未知有宋,何況大雅乎! 此編之行,足以一洗偽唐之病,則一變而偽宋,一變而大雅。不窮不變,不變不正,焉知俚俗之言,不啟大雅之源乎! 朱元晦有言,即今大承氣癥,卻下四君子湯,邪毒未殫,何論調理! 予于此編,推其摧陷之功云。
——大田元貞才佐父《刻誠齋詩序》
每朋自遠方來訪談,偶及詩,必論偽唐詩之故,自笑似馮婦攘臂然,是江戶人之遺俠猶不全消耳。今茲戊辰秋,書肆逍遙堂新刻《楊誠齋詩鈔》,求序于余。余素諳知楊公于詩,南宋大家。能殫境窮情,拔奇破微,真而正,無一毫之偽。是故亦知譽之者不能增其名之一分,毀之者不能減其名之一分。于是亦知吾序無益于公,然猶一言可道。蓋能信公者,不啻其詩不偽,其人亦不偽矣;不信公者,其詩因偽,其人亦偽矣。后生輩宜信公而誦公詩,勿墮落于偽崛。
——北山山木信有《楊誠齋詩鈔序》①
這其實也可以與國內對楊萬里的評價和楊萬里在國內的傳播與影響相印證,相信從中會發現不少有意思的東西。
可以看出,海外漢籍在未來的宋代文學研究中必將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二者之間會呈現出一種互動的關系。宋代文學研究的發展,促進著海外漢籍的交流和研究,而海外漢籍的進一步利用和研究,反過來又促進了宋代文學的發展。就宋代文學而言,海外漢籍在文獻上具有不可或缺的補充作用:其流傳過程以及海外學者對它們的反應、評價同樣也構成了世界范圍內的宋代文學研究成果的重要組成部分,因而對于海內宋代文學研究在理論和方法上又起著推動與啟示作用。
概而言之,海外漢籍中的宋代部分非常豐富。然而盡管如此,由于某些觀念的影響和各種條件的限制,宋代文學研究對于海外漢籍的研究和利用還遠遠不夠。在這方面,我們甚至還沒有做好最基本的工作。除了日本之外,法國、英國、俄羅斯等歐洲國家的宋代漢籍收藏的具體情況,我們甚至缺乏大致的了解。即使對于我們的近鄰朝鮮和韓國,對其所收藏宋代部分漢籍的情況,迄今也無人進行統計,更遑論研究利用了。在世界范圍內,我們甚至還沒有進行詳細的普查,來編纂一份海外漢籍總目,從而為充分利用海外漢籍做好準備。讓豐富的海外漢籍能夠得到充分利用,這應該是每個學人的期待。
注釋
① 嚴紹《在天理圖書館訪“國寶”》,《中華讀書報》2002年8月20日。② 參見該叢書《影印說明》,線裝書局2003年版。① 上述《日本宮內廳書陵部藏宋元版漢籍影印叢書》第一、二輯所涉及到的各書的版本說明,俱據全國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諸先生為各書所撰之《影印說明》。① 詳見法魏丕信監修、田濤主編《法蘭西學院漢學研究所藏漢籍善本書目提要》中“渭南全集一百五十七卷”條,中華書局2002年版。① 此節材料,取自嚴紹《日本藏宋人文集善本鉤沉》中第229—230頁“潮溪先生捫虱新話十五卷”條下,杭州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① 詳見吳在慶《朝鮮刻本〈樊川文集夾注〉的文獻價值——從一條稀見的楊貴妃資料談起》,《中國典籍與文化》2001年第1期。① 以上所引《楊誠齋詩鈔》序跋文字,俱據王琦珍《日文化戊辰刻本〈楊誠齋詩鈔〉述考》,《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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