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文學的內容·楚辭·屈原的生平與思想
屈原是楚辭的創立者和代表作家,生活于楚懷王、楚頃襄王時代。后人據《離騷》“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二句推測其出生年月日,諸說不一。鄒漢勛定為楚宣王二十七年(前343)正月二十一日,郭沫若定為楚宣王三十年(前340)正月初七日,浦江清定為楚威王元年(前339)正月十四日,湯炳正定為楚宣王二十八年(前342)正月二十六日。又據《哀郢》《懷沙》及《史記·楚世家》推測其卒年月日,亦無確證。黃文煥定為頃襄王十年(前289),林云銘定為頃襄王十一年(前288),蔣驥定為頃襄王十三四年或十五六年(前286-前283),劉夢鵬定為頃襄王二十一年(前278)。屈原生平資料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史記·楚世家》及劉向《新序·節士》。屈氏與楚王同姓(羋),楚武王子瑕食采邑于屈,因以為氏。屈原年輕時曾得懷王信任,任左徒,史稱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懷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上官大夫與之同列,心害其能。懷王派屈原起草改革朝政的憲令,在草擬階段,上官大夫代表保守勢力要修改其中有關條文,屈原不同意。上官大夫惱怒異常,讒于懷王,云“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為‘非我莫能為也’”。懷王“怒而疏屈平”。屈原后任三閭大夫,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序其譜屬,率其賢良,以厲國士”(王逸《楚辭章句》)。屈原疾王聽不聰,讒諂蔽明,邪曲害公,方正不容,憂愁幽思而開始創作《離騷》。
楚懷王十六年(前313),秦惠文王欲伐齊,令張儀厚幣委質事楚,誘以商於之地六百里,使楚絕齊。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結果受騙,未得其地,懷王怒而伐秦,秦楚由是交兵。十七年(前312),秦大破楚師于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取楚漢中地六百里。十八年(前311),秦因暫不能滅楚,且齊楚復交,愿割侵占的漢中以和楚,懷王云:“不愿得地愿得張儀而恥焉! ”于是張儀又至楚,用厚幣賂用事者靳尚、寵姬鄭袖,使懷王釋去張儀。時屈原出使齊國剛返,諫懷王云:“何不殺張儀? ”懷王悔,追張儀,不及。懷王二十四年(前305),楚背齊合秦,往秦迎婦。一向堅持聯齊抗秦的屈原因諫懷王合齊,被貶斥到漢北之地,《抽思》云:“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睉淹醵四?前301),秦與諸侯兵擊楚,殺唐眛,取重丘。懷王二十九年(前300),秦復攻楚,大破楚,殺二萬,將軍景缺死。懷王三十年(前 299),秦復伐楚,取八城。時秦昭王欲騙懷王入武關,懷王輕信欲行,屈原諫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 ”懷王之子子蘭勸行,云:“奈何絕秦歡? ”懷王卒行,果為秦扣留。楚立懷王子橫,是為頃襄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頃襄王三年(前296),懷王客死于秦而歸葬,“楚人憐之,如悲親戚”,楚人由是怪子蘭勸懷王人秦,客觀上則肯定了屈原判斷之準確。子蘭乃唆使上官大夫向頃襄王誹謗屈原,頃襄王怒而將屈原從漢北放逐到江南地區。屈原“上洞庭而下江”,輾轉沅、湘一帶,故都日遠,長年不復,“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于無可奈何之際,自沉于汨羅江中。
郭沫若說:“他的時代的確是群星麗天的時代,而他在這個時代中尤其是有異彩的一等明星?!?《屈原研究》)屈原,作為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一位大詩人,是一座跨越時空的豐碑,也是一個豐富、復雜的“模式”載體。他是一位失敗的政治家,卻是一位成功的政治型詩人。他的思想受到儒、法、道等諸家影響而自成一家。他追求的“美政”內容為:君臣契合,舉賢授能,從而對內實行改革,對外聯齊抗秦。屈原在作品中從來沒有直接點到先秦的哲學家、思想家,諸如孔子、老子、墨子、孟子、吳起、商鞅等,而提到了一些前賢,如摯(伊尹)、咎繇(皋陶)、傅說、呂望、寧戚、百里奚,往往吟唱他們生得其時,羨慕他們巧遇明君,向往他們有所作為;又提到不少“前修”,如伯夷、比干、梅伯、箕子、彭咸、申徒、伍子胥、介子推,往往同情他們的不幸遭遇,佩服他們的忠而死節。可見屈原是著眼于君臣契合、身為忠臣這一角度,所以考慮的視野也不僅限于楚國,他對出仕他國、別國得志也沒有明顯的非議?!峨x騷》曾借靈氛之口說:“思九州之博大兮,豈唯是其有女?”“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 ”接著又借巫咸之口道出求仕標準:“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穫之所同?!鼻墙桁`氛、巫咸之口揭示了當時的社會風尚:“士無常君,國無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貧?!?揚雄《解嘲》)他們往往大國觀念牢固,有的還提出“王天下”、“定于一”的理想,而小國觀念比較淡薄。對于有抱負的知識分子來說,仕于本國還是仕于別國,是沒有愛國不愛國的區別的。而屈原對楚國執著深沉的熱愛、眷戀,亦與他的忠君思想有關。屈原與楚王同姓,身為貴戚之卿,“君有大過則諫”,面對“反復之不聽”,卻未生“易位”之思(《孟子·萬章》下)。作為臣子,屈原對楚懷王,還是有清醒、痛苦認識的,《離騷》云:“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時之不當?!奔瓷环陼r,沒有遇到明君在位、舉賢授能的禹、湯、文、武時代。楚懷王,作為一國之君來說,面對內政的腐敗黑暗、外交的復雜激烈、對手的強硬奸巧,在主觀素質上完全不具備“明君”的條件。他雖不是暴君,不是桀、紂那樣的無道之君,但他既不會挑、也挑不動這副艱巨的擔子,因而在那天翻地覆的亂世,必然要被歷史所淘汰。屈原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這種人身上,李贄曾譏為“雖忠亦癡”(《焚書》卷五)。不過,我們還應該看到,屈原的忠君亦包含著對國家命運的關心,“恐皇輿之敗績”,不只是擔心國君不走正路而摔跟頭,更擔心國家日益削弱而有覆滅的危險。他對楚懷王的怨,有著恨鐵不成鋼的特定內涵,包含了無比強烈的對國家的愛。故司馬遷稱為“存君興國”,朱熹稱為“忠君愛國”。此外,戰國是社會劇烈變動的時代,社會意識呈現出復雜的面貌。人們的價值取向、是非判斷往往具有多重因素,但并不妨礙我們對屈原愛國思想的發掘與肯定。屈原既不是宗族觀念極重的在朝貴族,也不是一個只愛楚國而目無“天下”、心胸狹窄之士,他并非沒有離楚他仕之念,但至死不離開楚國、摯愛父母之邦,作為一種美好的情操、感情,雖然還不可能升華為一種排他性的、非信守不可的政治倫理道德——“愛國主義”,但他的實踐、追求、探索,卻對中華民族“愛國主義”觀念的逐步形成,具有不容忽視、無法回避的理論意義與實踐價值:屈原成為“中華魂”,歷代“愛國志士的楷?!?,忠心為國、敢赴國難、舍身殉國的志士的“崇拜者”。從這一角度出發,稱屈原為“愛國者”、“愛國詩人”,說屈原具有“愛國精神”、“愛國思想”,也是比較合適的。
平心而論,屈原的偉大之處,并非他那至死不離開楚國的實踐行為,而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人生的進取模式,其內容包括:第一,忠君愛國。他對楚國懷有“深固難徙”的鐘愛,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深沉眷戀情緒,本國沒有希望,甚至遭禍殞身,但他仍然希望存君興國;受到疏遠、流放之后,他怨君更忠君,將“俗之一改”寄希望于君之一悟,因而有戀闕思君、表白陳情的傾訴,有抨擊群小、以顯己美的對比。第二,獨立不遷。屈原廓其無求,頭腦清醒,獨立于世,橫而不流,他追求正直、光明,鄙視周容、佞曲,即使備受摧殘,窮困煢獨,謠諑攻擊,無人支持,也不改弦易轍。為了保持美好的人格、操節,他犧牲了歡樂、升擢,也犧牲了自己的寶貴生命,更犧牲了比生命還貴重的“修名”。第三,上下求索。對理想、對真理、對美政的追求,執著不懈,不屈不撓。第四,好修為常。屈原說過,“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薄R黄峨x騷》,言修者凡十一,志行高潔,仍不斷磨煉,提高,完善。與眾不同的是,屈原汲汲以求的是以上四項的“全能”,力圖將執著不舍的深切眷戀、不屈不撓的斗爭意志,堅韌不拔的求索精神,好修不懈的崇高品質,“完美”地結合在一起。這種超越現實的理想模式、完人模式,是屈原的偉大、獨特之處,亦是其痛苦、悲劇之源。因為根據當時的環境、條件、氣氛,屈原是無法進行“全能”操作的;若要操作,必有舍棄;若不舍棄其中一部分,則不僅不能實現、實施、嘗試,而且連自身也難以保全,所以就一下子陷入了困境,難以解脫。屈原遭到接二連三的打擊之后,面臨的已不是“進與退”、“仕與隱”、“成功與失敗”的選擇,而是“玉碎與瓦全”的選擇。屈原克服了短暫的思想動搖,始終堅持“全能”,決不輕易舍棄其中任何一項。因此以其生命與“修名”為代價,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完美的人格典型。屈原的悲劇,正源于自身無法解決的矛盾,而他的矛盾正是他的人格的體現、他的“美”的張揚,而他也就成了民族精神的完美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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