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文學的內容·晚唐五代詩歌·晚唐五代詩歌的社會文化背景
唐王朝的衰落,唐宋社會的轉型,地域文化的發展,是觀察晚唐五代詩歌社會文化背景的三個重要角度。
古人從儒家詩教觀出發,認為晚唐詩是衰世之音,而其中將晚唐定位為衰世,正是著眼于唐王朝自身的衰落。安史之亂以后,唐王朝由盛轉衰。唐憲宗元和之政出現短暫的中興局面,但國勢很快就陷入衰敗的趨勢而不可逆轉。藩鎮割據、宦官專權、朋黨之爭,各種矛盾日益激化,兵連禍結,社會動蕩,這種衰世之象,對晚唐詩歌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晚唐士人對國事日非深感憂慮,對唐王朝中興無望深感失落,晚唐詩中強烈的感傷情緒,反思歷史、譏彈時事的思考,都與這種憂慮與失落密切相關。古人稱晚唐詩為衰世之音,雖然是受儒家詩教觀的明顯影響,但這個觀察角度的確揭示了晚唐詩社會背景的重要方面。因此,直到今天,有關的研究還是異常關注這個角度,其中關于士人與黨爭之關系的考察,尤其是個重要的研究話題①。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這個角度的局限性也相當明顯,突出的一點,在于它對晚唐詩人精神世界的理解,有失簡單。中國歷史上,王朝的衰落屢屢出現,王朝末世的文學固然都有“衰世之音”的共性,但更值得關注的,則是其差異所在。同是末世,漢末文學、齊梁文學、晚明文學,都有著與晚唐文學極不相同的特點,要說明這些特點,就要有更廣泛的視野,做更細致地考察。具體到晚唐,近年來日益引起研究者關注的,則是從唐宋社會轉型的角度來觀察晚唐社會的獨特之處。
自20世紀初日本學者提出唐宋轉型的課題之后,一個世紀以來,有關的研究日見深入,涉及政治、經濟、社會、思想、文化等諸多領域;研究的方法與角度也日見豐富②。從社會史的角度來講,中唐到北宋是從門閥社會向士大夫文官社會的轉型;從思想史的角度來講,與社會轉型相伴隨,一場以新儒學的興起為主要標志的思想轉型也隨之發生。晚唐社會則是這一轉型過程中的獨特階段。
晚唐社會,門閥勢力不斷衰落,對政治的支配力日見減弱,唐末戰亂與社會動蕩,又是對門閥勢力的一次大的掃蕩;與此同時,文官政治制度在加強,士大夫的文官化特征不斷強化,與政治制度的聯系更加深入。另一方面,由于藩鎮割據、宦官專權等種種弊端的激化,使士大夫文官階層日益喪失對政治的真正支配力,兩方面的共同影響,使士人階層在與政治制度的聯系被強化的同時,又深刻地感受到無力左右政局的壓抑,晚唐詩人異常濃烈的失意心態、感傷情緒,與這種精神狀態有直接關系。
從這個角度來觀察晚唐社會,就會發現唐宣宗大中時期,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時勢轉折點。在大中之前,雖然藩鎮、宦官之禍甚巨,甚至出現了文宗時期的“甘露之變”,但文官階層還沒有徹底陷入喑啞無力之局面。大中以后,藩鎮與宦官對文官階層形成了絕對的專制之勢,文官階層被動壓抑之處境,再也沒有得到扭轉。所以形成這種局面,與大中之政的為政方針有直接關系,唐宣宗希望倚重文臣控馭藩鎮與宦官,但又懲于前朝牛李黨爭之弊,對文臣嚴加控馭,以期形成皇權的絕對專制,這極大地摧毀了文官階層的積極力量。大中之后,藩鎮、宦官之禍復起,而文臣無所作為,日陷于屈抑之狀態。朱全忠逼昭宗自弒后,將朝中縉紳大夫三十余人投入黃河,如此慘禍,不過是文臣長期屈抑于藩鎮、宦官的結果。唐宣宗是很希望有所作為的皇帝,而他的做法恰恰加速了唐王朝的衰亡,因為他所采取的措施是受制于當時的朋黨、藩鎮與宦官之禍,而這些是唐代舊的政治格局所具有的痼疾。北宋文官政治的成熟,是使文臣真正掌握權力,而讓宦官與藩鎮徹底退出權力中心。從這個角度來看,晚唐政治的復雜狀態,反映了唐宋政治轉型的特殊階段。
晚唐在唐宋思想轉型的過程中也是一個特殊的階段。中唐的儒學革新在晚唐五代并沒有得到進一步發展,這一時期士人的文化思想狀況有這樣幾個特點: 1.士人尚學,但其學趨于功利和實用。晚唐士人重視博學,但中唐韓愈等人復興儒道所包含的理想主義追求,在晚唐五代長期缺乏嗣響,由于現實矛盾的激化,士人更多地關注具體現實問題的解決。2.學校教育衰落。唐代的官學教育雖然越來越受到科舉的影響,但它畢竟還能為學生提供比較全面的知識素養。中唐以下,唐代的官學教育逐漸衰落,唐末舉子普遍缺少官學教育的經歷,許多人在私學接受教育。晚唐私學的學習內容以舉業為主,唐末士人知識結構比較狹窄。3.士人的思想群體失去了存在的土壤。中唐儒學革新中出現了同道共濟的士人思想群體,如韓愈及其弟子和同道。晚唐朋黨之弊的激化,朝廷政治矛盾的加深,客觀上不利于士人思想群體的形成。
上述這些變化,使晚唐五代士人缺少積極的思想建樹,精神氣局比較狹隘,禪宗與道教的流行,使思想界呈現出一種駁雜的局面。晚唐詩歌在批判現實中所流露的價值虛無情緒,消極的閑適意趣,以及香艷淫靡之風的流行都與此不無關系。然而目前有關晚唐社會思想文化狀況的研究,雖然取得了相當多的成就,但是從總體上看還是比較薄弱的。如從思想史角度來看,研究者比較關注中唐的古文運動、儒學革新,而對晚唐時期的思想狀況則研究較少①。有關的研究還亟待加強。
地域文化的發展是研究中晚唐社會的又一個重要角度。具體來講,又包括唐代社會地域文化的傳統分布與交流、文人入幕的地區分布、地區性文人活動等三個方面。
關于唐代社會地域文化的傳統分布與交流,陳寅恪先生討論隋唐制度之淵源時,著重分析了關隴、山東和江左三個淵源。這三個地域不僅在南北朝時期呈鼎足之勢,而且形成了唐代文化的三個核心區域。這三個區域的文化獨立性與其間的文化交融性,是認識唐代文化的重要角度。唐朝前期,由于關中地區的政治地位,江南、山東人才大量進入。安史之亂以后,由于中原戰亂,士人大量南遷,使南方的文化再度繁盛起來。例如唐代文人的分布前期的次序為山東、關中、江南,后期則轉變為山東、江南、關中; 唐末五代的戰亂,使留居北方的士人又紛紛南遷,大量進入江淮、荊襄與蜀中。除戰亂遷徙之外,唐代貶謫左遷官員一向以流徙南方為主,這些士人促進了南方文化的發展①。
中晚唐時期,隨著藩鎮勢力的增強,文人入幕成為一個重要的現象,而研究文人入幕的地區分布,又可以使我們在傳統的關中、山東、江南三大區域的基礎上,對中唐以后文化的地域分布有更細致的了解。據考證,至德以后入幕人次由多到少,依次為西川、淮南、河東、山南東道、荊南、江西、浙西、浙東。其中長江流域的大鎮成為文士入幕的趨競之所,西川、淮南的特殊位置決定了兩地入幕文士的規模極大,而江淮流域的浙東、浙西、宣歙、荊南、江西等地,因其土地肥沃、物產豐富而吸引文人入幕。文人入幕不僅影響地方的文學創作,同時也受地方文化的影響,地方的歷史文化、山川風物、民俗民情都會反映在文人的創作中②。
晚唐五代時期,地區性的文人交游十分活躍,如皮日休與陸龜蒙的吳中唱和、五代的閩中泉州詩人群、南唐廬山國學詩人群等,這些都受到研究者的關注。近來有的研究者圍繞集會總集,著重研究了大和至會昌東都閑適詩人群、襄陽詩人群、咸通蘇州詩人群、唐末五代廬山詩人群、唐末五代泉州詩人群,取得了重要的成果③。
上述三個方面,揭示了中唐以下地域文化的發展,與前述唐王室的衰落和唐宋社會轉型兩個角度,共同構成了我們認識晚唐五代詩歌社會文化背景的最重要切入點。
注釋
① 關于晚唐士人與黨爭的關系,主要的研究成果有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之中篇《政治革命與黨派分野》,三聯書店出版社1956年版;吳在慶《杜牧論稿》之《關于杜牧與牛李黨爭之關系的考察》,廈門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傅璇琮《李商隱研究中的一些問題》,載《唐詩論學叢稿》第1—24頁,京華出版社1999年版。② 關于唐宋轉型,參見內藤湖南《概括的唐宋時代觀》、宇都宮清吉《東洋中世史的領域》、前田直典《古代東亞的終結》、宮崎市定《東洋的近世》,以上見《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一卷,中華書局1992年版;胡如雷《唐宋之際中國封建社會的巨大變革》,《史學月刊》1960年第7期;宮澤知之《唐宋社會變革》,《中國史研究動態》1999年第6期。包弼德《斯文:唐宋思想的轉型》,劉寧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包弼德《唐宋轉型的反思》,《中國學術》Vol.1. No3 (2002)。① 參見Jo-shui Chen Liu Tsung-yuan and Intellectual Change in T’ang China,773—819,P193,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① 參見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論稿》,載《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陳尚君《唐代詩人古籍考》,載《唐代文學叢考》第138—170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李浩《唐代三大地域文化士族研究》,中華書局2002年版。② 參見戴偉華《唐代使府與文學研究》第81—147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③ 參見賈晉華《唐代集會總集與詩人群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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