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意切題《得人心之所同》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依據(jù)】
人人意中所有,卻未有人道過,一經(jīng)說出,便人人如其意之所欲出,而易于流播,遂足傳當(dāng)時而名后世。如李太白“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王摩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至今猶膾炙人口,皆是先得人心之所同然也。(趙翼《甌北詩話》卷十一)
【詩例】
王維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解析】
在中國詩壇送別詩的家族中,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可謂是一首獨領(lǐng)風(fēng)騷、極負(fù)盛名的傳世之作。此詩曾譜入樂府,為送別之曲,至“陽關(guān)”句反復(fù)歌之,謂之“陽關(guān)三疊”(或稱“陽關(guān)曲”),又稱“渭城曲”。在唐、宋時廣為流傳,至今仍為人愛不釋手。“安西”,指唐代的安西都護府,在今新疆維吾爾族自治區(qū)厙本縣境。“渭城”在長安西北,渭水北岸,“陽關(guān)”在今甘肅省敦煌縣西南,是從中原赴西北的必由之路,當(dāng)時從長安西行者,多于渭城送別。此詩所寫,即為詩人送別友人的情景。
此詩前半寫別景: 后半寫別情,與唐人絕句中送別詩的寫法基本相同,但它卻另辟新境,獨具魅力。先看別景。一個送別的早晨,春雨淅瀝,濕潤了通往安西道路上的塵土。淡淡的描寫中已隱含詩人對春雨濕路的埋怨,透出對友人的深情厚誼,可謂怨中見愛,體貼入微矣!客舍四周的柳樹,春雨過后,展現(xiàn)出一派青翠欲滴的新貌,客舍掩映,染成一片青色,如此詩情畫意般的客舍美景,當(dāng)是迷人的,然而,這柳色越新,卻越發(fā)觸動起詩人的離愁別緒。因古人送別,皆折柳相贈,故青青柳色,詩人見之不免觸目傷懷。這正和王維《閨怨》詩中那位本“不知愁”的“少婦”那樣,“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這“忽見陌頭楊柳色”與“客舍青青柳色新”的觸愁媒介之作用都是一樣的。至此,由朝雨洗出的凄清之新柳勾起的離別之意,已完全充塞于詩人的心中。雖為寫景,情卻寓中;未寫別情,別意滿胸。如此妙著,正在于詩人能以靈心慧眼于常景中發(fā)現(xiàn)和捕捉到不尋常的情。誰未見過朝雨?誰未見過新柳?而一旦將這尋常之物納入到一個特定的送別環(huán)境中時,它就能產(chǎn)生“情味俱深,意境兩盡”(宋顧樂《唐人萬首絕句選》)的搖人心旌的藝術(shù)效果。何焯《三體唐詩》評此二句云:“首句藏行塵,次句藏折柳,兩面皆畫出,妙不露骨。”可謂知音之賞。
后二句直言別情。眼見如此別景,想見友人此去又“西出陽關(guān)”,遠在天涯,何時聚首,詎可逆料?他多么想再留一留友人啊,可使命在身,無可奈何。臨別依依,要說的話當(dāng)然很多,可千頭萬緒,一時又難以表達。和常人一樣,詩人此時又想到了 “酒”,何不“勸君更盡一杯酒”呢?正是這一句釀滿別情的勸酒之辭,使全詩產(chǎn)生了震撼人心的無比力量。古往今來,臨行勸酒的場景可謂多矣,卻不如詩人“勸君更盡一杯酒”如此體貼入微、誠摯感人。一個“勸”字,善意與真誠畢現(xiàn);一聲“君”稱,尊敬與愛慕同存;一個“更”字,容量極大,它包含了此前之殷勤勸酒,此刻之留意不舍和此后之關(guān)切懷念之無限深情;一個“盡”字,充滿著詩人對友人的無比信任和熱切鼓勵。這最后敬獻友人的一杯酒,已化為詩人對友人的全部熾熱而豐富的愛。此二句寥寥14字,直將好友之間那種情同手足的厚誼表達得淋漓盡致,這也就難怪它要成為千古絕唱了。
總之,此詩寫“別景”而“別情”已現(xiàn),敘“別情”而情滿于懷,尤其是“勸君更盡一杯酒”的新穎獨特而別具魅力的表達別離的方式,更是“人人意中所有,卻未有人道過”的創(chuàng)新之舉。詩人好比是善于捕捉鏡頭的攝影妙手,適如其時,恰到好處地攝下了舉杯勸友那剎那間的感人場面。這一剎那,是情深似海的一剎那,是千載而下依然熠熠生輝的一剎那,也是充滿藝術(shù)魅力的一剎那。對此,李東陽《懷麓堂詩話》曾說過一段頗中肯綮的話:“作詩不可以意徇辭,而須以辭達意,可歌詠則可以傳。王摩詰 ‘陽關(guān)無故人’之句,盛唐以前所未道,此辭一出,一時傳誦不足,至為三疊歌之,后之詠別者,千言萬語,殆不能出其意之作。必如是,方可謂之達耳。”李氏之所謂“達”,便是深透雋永;“前所未有”,便是別開生面。以此觀《送元二使安西》,實為的評。
趙翼《甌北詩話》評價《送元二使安西》為“人人意中所有,卻未有人道過,一經(jīng)說出,便人人如其意之所欲出,而易于流播,遂足傳當(dāng)時而名后世”。實質(zhì)上是揭示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立意深廣和文學(xué)欣賞廣泛共鳴的現(xiàn)象。作為作者,他率先說出了人們雖然親身經(jīng)歷而未曾說出的話;而作為讀者,在欣賞文學(xué)作品時,由藝術(shù)形象所觸發(fā)的情感反應(yīng)與形象本身所包含的作者的思想感情達到某些相通。類似,或基本一致,甚至契合無間的藝術(shù)感受,“心有靈犀一點通”,使讀者油然而產(chǎn)生一種如臨其境、如見其人、如聞其聲的親切感覺,從而為之拍案叫絕,發(fā)出會心的贊嘆。《送元二使安西》便具有這樣強有力的藝術(shù)魅力。因此,在唐代就有好多著名詩人津津樂道,爭相援引。如劉禹錫《與歌者何戡》“故人惟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白居易則更推崇備至:“最憶陽關(guān)曲,真珠一串歌。”李商隱也寫出了“斷腸聲里聽陽關(guān)”的體味深切的詩句。又如南宋愛國詩人陸游的《塞上曲》:“玉關(guān)去路心如鐵,把酒何妨聽渭城。”當(dāng)代詩人郭小川《西出陽關(guān)》;“何必‘勸君更盡一杯酒’! /同志的情誼,比什么酒更暖人心。/什么 ‘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階級的友愛,能使生人和故人一樣親。”這兩首詩,意雖反用,但對后人的影響卻是無疑的。這也正好說明了 “得人心之所同”詩歌藝術(shù)魅力之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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