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荊棘嶺》解說與賞析
這段故事在《西游記》第64回。
冬去春來的晴和天氣,取經隊伍乘著大好時光款款西去。然而八百里荊棘薜蘿橫亙了前方的道路。在這個故事里,不是人向自然而是那人化的自然向物化的人類挑戰(zhàn)。雖然根據取經題材的規(guī)定,草木之精是作為取經的阻力出現(xiàn),因而一定要被剿滅,但在這一過程中真正受到嘲弄的卻是“圣僧”唐僧和他的宗教。
在《西游記》全書中,這是作者精心安排的讓唐僧單獨顯露才能的唯一章節(jié)。八百里亂蓬蓬的荊棘留給了三位徒弟,唐僧被樹精抓進清雅和諧的木仙庵談禪弄韻。故事以對比的手法,把物化的教徒和人化的樹木圈進詩的圣壇進行較量。
一段段優(yōu)美的韻文描摹著荊棘嶺鋪天蓋地、深奧莫測的風貌;自然地引出樹精,攝起唐僧飛向詩與畫的王國。唐僧來到“煙霞石屋”之前,看到的是一幅鳴蛙盈耳、月色迷朦的畫境,在柏、檜、竹、松等四老充滿色彩的寒暄過后,便開始了吟詩對比——
柏精孤直公,檜精凌空子,竹精拂云叟,松精勁節(jié)十八公和唐僧依次吟哦一首,自我介紹。四老的詩各有千秋,靈氣欲滴。柏的“落落森森”,檜的“蒼蒼爽爽”,竹的“瀟然”,松的“蒼然”,栩栩如生地展示了這些常綠植物的不同風格。四老以各自的方式表達了超凡脫俗的情思,又以一樣的胸懷囊括笑傲風霜的豪氣。至于“留鶴化龍”、“七賢六逸”等十分熨帖的用典,更增強了藝術的厚重,深化了詩的寓意,畫龍點睛般凸現(xiàn)出遠離塵囂、不與污濁的統(tǒng)治者合作的孤高心性。與之相比,唐僧的自我介紹詩相差甚遠。從形式上看,仿佛一首蹩腳的順口溜,毫無匠心可言。從內容上看,諂媚統(tǒng)治者,對“今蒙皇上差西去”表現(xiàn)出五體投地的虔誠心態(tài)。這是一首充滿政治色彩的乏味之作。在步入木仙庵,唐僧“留心偷看”玲瓏光彩的景致后,插進一場調節(jié)氣氛的聯(lián)句游戲,消解拂云叟與唐僧針鋒相對論禪的不諧和情狀,并以頂針聯(lián)句引出步韻和詩,再次切入比詩的正題。這次唐僧在四老禮節(jié)性的催逼下先勉強湊成一首七言律詩,再由四老步韻。唐僧這一首比上一首有進步,但仍空洞無物,沒有咀嚼的余地。從詩中可以看出圣僧謹小慎微的可憐形態(tài),生怕不小心傷著佛祖毫毛,招來皇上不快。為了保險起見,經綸欠缺的唐僧干脆搬來佛書《景德傳燈錄》 (作者吳承恩當然知道這書在唐朝以后三百年才出現(xiàn),他只是信手拈來的游戲筆墨而已)中的辭句,稍作更動,填補頸聯(lián)以湊韻。而四老的詩呢?在瀟灑之中又摻入了一些與社會抗爭的實際內容,在超脫之外又旁逸出一些務實精神。詩中“惟有苓膏結壽場”、“元日迎春曾獻壽”也好,“暗壁尋常度翠香”、“班籜堪傳漢史香”也罷,都表現(xiàn)了離經叛道、追求正常人欲的積極態(tài)度。更讓人感到驚嘆不已的是,惜墨如金的吳承恩把最可貴的筆觸留給了美麗動人、俏似妲己的杏仙。雖然她姍姍來遲,然而后來居上,她的和詩演出了一場漂亮的壓臺戲,唐僧的詩到了她這兒,便顯得沒有一點顏色。
杏仙的詩,上半首側重放,放如草原馳駿,氣度不凡。連用四典,典典利落,不像拂云叟的用典,有拖泥帶水之嫌。下半首側重收,收似深井聚泉,倩影可鑒。富有生活情趣的細膩摹寫,與上半首虛實相生,構成不可分割的整體。被唐僧生拉硬拽作為頸聯(lián)韻腳的那個“藏”字,在杏仙的詩中也被真正地用活了——“雨潤紅姿嬌且嫩,煙蒸翠色濕還藏。”紅蕊綠葉在煙雨的氤氳中欲露又隱,水靈靈的枝丫架起夢與真的橋梁。一個“藏”字包容的如許意韻,吟味難窮,扣住了歷代詩家苦苦求索的含蓄美。
故事在第一輪吟詩過后,有一段使情節(jié)跳蕩的談禪釋道。這一段不像詩那樣含蓄,是赤裸裸的對比——
唐僧棄近求遠地繞來繞去,看似玄而又玄的論述,歸結起來也只有一個字——悟。其核心是讓人拋卻一切正常的欲念,“洗心滌慮,脫俗離塵”,使血肉之軀變成僵硬的空殼,還要通過“悟中悟”而進入子虛烏有的極樂世界。難為他苦口婆心一場,卻被拂云叟實實在在的辛辣語言駁斥得一敗涂地。以至唐僧夸夸其談的悟性頓飛,難以自持,無可奈何地“叩頭拜謝”起來。拂云叟的一番話,有點像是一篇生動活潑的檄文,讀來口舌生津,熱浪拂面。
第二輪賽詩結束,那場諧謔的拉郎配戲耍,也是有趣的對比。杏仙愛欲滿盈,唐僧如坐針氈;四老極力撮合,唐僧如臨滅頂;楓精窮追不舍,唐僧如喪魂魄。到頭來,以唐僧灑淚、杏仙賠笑收場。雖然他掌握了玄而又玄的教義,但一接觸哪怕小而又小的實際問題,便無法處置,只有哀哭而已。
俗話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而在《西游記》第64回的奇特故事里,居然存在著深悖此理的狀況——人即草木,安能有情?被虛妄的宗教所物化的唐僧,在比人更有靈性的草木包圍之中,反而成了枯木朽株。
故事鋪排了一個適合唐僧施展才能的環(huán)境,盡量讓他不受阻礙地表現(xiàn)自己。他那些費盡心思的表演,在種種對比中敗下陣來,顯示出對比的力度和強度。通過兩輪吟詩,看出唐僧的才盡詞窮,作為譽滿一代的高僧,也只是貌似強大,精神并不浩瀚。宗教教義使他的靈氣變異,“覺中覺了悟中悟”不僅不能為詩增色,反而斷送了才情。取經隊伍內部在對待荊棘和樹精不同態(tài)度的兩次爭端,披露了唐僧對實現(xiàn)理想的力不從心,對取經之路的崎嶇和險峻望而生畏,他的靈魂曼舞在縹緲的云空,一碰到現(xiàn)實中的困難便垂翅鎩羽,空具缺乏實際內容的悲天憫人之心。一番談禪釋道,撥開了宗教虛幻的迷霧,一場拉郎配戲耍,更是直接以夸張的美色襲人、情欲彌漫,否定宗教壓抑人性的荒誕內涵。
兩輪吟詩清新婉約,一場戲耍諧趣橫生,二者互為表里。兩次爭端輕描淡寫,一番論道痛快淋漓,二者相映生輝。作者以難能可貴的構想排列并組合重重對比,刷新讀者眼眸的色彩斑斕的反差,從不同角度挪揄了宗教的虛妄和危害性,酷似不斷推進的充滿歡聲笑語的層層浪花,前后左右地拍打著枯瘦的沙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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