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可憐苗員外平昔良善,一旦遭其仆人之害,不得好死。雖則是不納忠言之勸,其亦大數(shù)難逃。不想安童被艄子一棍打昏,雖落水中,幸得不死,浮沒蘆港,得岸上來,在于堤邊號泣連聲。看看天色微明之時,忽見上流有一只漁船撐將下來。船上坐著個老翁,頭頂箬笠,身披短簑。只聽得岸邊蘆荻深處有啼哭,移船過來看時,卻是一個十七八歲小廝,滿身是水。問其始末情由,卻是揚州苗員外家童在洪上被劫之事。這漁翁帶下船,撐回家中,取衣服與他換了,給以飲食。因問他:“你要回去乎?卻同我在此過活?”安童哭道:“主人遭難,不見下落,如何回得家去?愿隨公公在此。”漁翁道:“也罷,你且隨我在此,等我慢慢替你訪此賊人是誰,再作理會。”安童拜謝公公,遂在此翁家過其日月。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年除歲末,漁翁忽帶安童正出河口賣魚,正撞見陳三、翁八在船上飲酒,穿著他主人衣服,上岸來買魚。安童認得,即密與漁翁說道:“主人之冤當雪矣!”漁翁道:“如何不具狀官司處告理!”當下安童將情具告到巡河周守備府內(nèi),守備見沒贓證,不接狀子。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見是強盜劫殺人命等事,把狀批行了。從正月十四日,差緝捕公人,押安童下來拿人。前至新河口,把陳三、翁八獲住到案,責問了口詞。二艄見安童在傍執(zhí)證,也沒得動刑,一一招承了,供稱:“下手之時,還有他家人苗青同謀,殺其家主,分贓而去。”這里把三人監(jiān)下,又差人訪拿苗青,拿到一起定罪。因節(jié)間放假,提刑官吏一連兩日沒來衙門中問事。早有衙門首透信兒的人,悄悄把這件事兒報與苗青。苗青慌了,把店門鎖了,暗暗躲在經(jīng)紀樂三家。
這樂三就在獅子街石橋西首,韓道國家隔壁,門面一間,到底三層房兒居住。他渾家樂三嫂,與王六兒所交極厚,常過王六兒這邊來做伴兒坐。王六兒無事,也常往他家行走,彼此打的熱鬧。這樂三見苗青面帶憂容,問其所以,說道:“不打緊,間壁韓家,就是提刑西門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家伙計,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凡事百依百隨。若要保得你無事,破多少東西,教俺家過去和他家說說。”這苗青聽了,連忙就下跪,說道:“但得除割了我身上沒事,恩有重報,不敢有忘!”于是寫了說帖,封下五十兩銀子,兩套妝花緞子衣服。樂三教他老婆拿過去,如此這般,對王六兒說。王六兒喜歡的要不的,把衣服和銀子并說帖都收下。單等西門慶,不見來。
到十七日日西時分,只見玳安夾著氈包,騎著頭口,從街心里來。王六兒在門首叫下來問道:“你往那里去來?”玳安道:“我跟了爹走了個遠差,往東平府送禮去來。”王六兒道:“你爹如今在那里,來了不曾?”玳安道:“爹和賁四先往家去了。”王六兒便叫進去,和他如此這般說話,拿帖兒與他瞧。玳安道:“韓大嬸,管他這事?休要把事輕看了。如今衙門里監(jiān)著那兩個船家,供著只要他哩。拿過幾兩銀子來,也不夠打發(fā)腳下人的哩。我不管別的賬。韓大嬸和他說,只與我二十兩銀子罷!等我請將俺爹來,隨你老人家與俺爹說就是了。”王六兒笑道:“怪油嘴兒,要飯吃,休要惡了火頭!事成了,你的事甚么打緊?寧可我們不要,也少不了你的。”玳安道:“韓大嬸,不是這等說。常言:君子不羞當面。先斷過,后商量。”王六兒當下預備幾樣菜,留玳安吃酒。玳安道:“吃的紅頭紅臉,咱家去爹問,卻怎的回爹?”王六兒道:“怕怎的?你就說在我這里來。”于是玳安只吃了一甌子就走了。王六兒道:“你到好歹累你說,我這里等著哩。”
玳安一直上了頭口來家,交進氈包后邊,立等的西門慶房中睡了一覺出來,在廂房中坐的。這玳安慢慢走到跟前附耳說:“小的回來,韓大嬸叫住小的,要請爹快些過去,有句要緊話和爹說。”西門慶說:“甚么話?——我知道了。”說畢,正值劉學官來借銀子,打發(fā)劉學官去了,西門慶騎馬,帶著眼紗小帽,便叫玳安、琴童兩個跟隨,來到王六兒家。下馬進去,到明間客位坐下。王六兒出來拜見了。那日韓道國因來前邊鋪子里,該上宿,沒來家。老婆買了許多東西,叫老馮廚下整治,等候西門慶。一面丫鬟錦兒拿茶上來,婦人遞了茶。西門慶吩咐琴童把馬送到對門房子里去,把大門關(guān)上。婦人且不敢就題此事,先只說:“爹家中連日擺酒辛苦。我聞得說哥兒定了親事,你老人家喜呀!”西門慶道:“只因舍親吳大嫂那里說起,和喬家做了這門親事。他家也只這一個女孩兒。論起來也還不搬陪,胡亂親上做親罷了。”王六兒道:“就是和他做親也好,只是爹如今居著恁大官,會在一處,不好意思的。”西門慶道:“說甚么哩!”說了一回,老婆道:“只怕爹寒冷,往房里坐去罷。”一面讓至房中,一面安著一張椅兒,籠著火盆,西門慶坐下。婦人慢慢先把苗青揭帖拿與西門慶看,說:“他央了間壁經(jīng)紀樂三娘子過來對我說,這苗青是他店里客人,如此這般,被兩個船家拽扯,只望除豁了他這名字,免提他。他備了些禮兒在此謝我,好歹望老爹怎的將就他罷。”西門慶看了帖子,因問:“他拿了那禮物謝你?”王六兒向箱中取出五十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瞧,說道:“明日事成,還許兩套衣裳。”西門慶看了笑道:“這些東西兒,平白你要他做甚么?你不知道,這苗青乃揚州苗員外家人,因為在船上與兩個船家商議,殺害家主,攛在河里,圖財謀命。如今現(xiàn)打撈不著尸首。又當官兩個船家招尋他,原跟來的一個小廝安童,又當官三口執(zhí)證著要他。這一拿過去,穩(wěn)定是個凌遲罪名。那兩個,都是真犯斬罪。兩個船家現(xiàn)供他有二千兩銀貨在身上。拿這些銀子來做甚么?還不快送與他去。”這王六兒一面到廚下使了丫頭錦兒,把樂三娘子兒叫了來,將原禮交付與他,如此這般對他說了去。
那苗青不聽便罷,聽他說了,猶如一桶水頂門上直灌到腳底下。正是:驚駭六葉連肝膽,唬壞三魂七魄心。即請樂三一處商議道:“寧可把二千貨銀都使了,只要救得性命家去。”樂三道:“如今老爹上邊即發(fā)此言,一些半些,恒屬打不動兩位官府,須得湊一千貨物與他。其余節(jié)級、原解緝捕,再得一半,才得夠用。”苗青道:“況我貨物未賣,那討銀子來?”因使過樂三嫂來和王六兒說:“老爹就要貨物,發(fā)一千兩銀子貨與老爹。如不要,伏望老爹再寬限兩三日,等我倒下價錢,將貨物賣了,親往老爹宅里進禮去。”王六兒拿禮帖復到房里與西門慶瞧。西門慶道:“既是恁般,我吩咐原解且寬限他幾日拿他,教他即便進禮來。”當下樂三娘子得此口詞,回報苗青,苗青滿心歡喜。
西門慶見間壁有人,也不敢久坐,吃了幾鐘酒,與老婆坐了回房,見馬來接,就起身家去了。次日,到衙門早發(fā)放,也不提問這件事。吩咐緝捕:“你休捉這苗青。”就托經(jīng)紀樂三,連夜替他會了人,攛掇貨物出去。那消三日,都發(fā)盡了,共賣了一千七百兩銀子。把原與王六兒的不動,另加五十兩銀子,又另送他四套上色衣服。
且說十九日,苗青打點一千兩銀子,裝在四個酒壇內(nèi),又宰一口豬,約掌燈已后時分,抬送到西門慶門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玳安、平安、書童、琴童四個禁子,與了十兩銀子才罷。玳安在王六兒這邊,梯己又要十兩銀子。須臾,西門慶出來,卷棚內(nèi)坐的,也不掌燈,月色朦朧才上來,抬至當面,苗青穿青衣,望西門慶只顧磕著頭,說道:“小人蒙老爹超拔之恩,粉身碎骨,死生難報!”西門慶道:“你這件事情,我也還沒好審問哩。那兩個船家甚是攀你。你若出官,也有老大一個罪名。既是人說,我饒了你一死。此禮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還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因問:“你在揚州那里?”苗青磕頭道:“小的在揚州城內(nèi)住。”西門慶吩咐后邊拿了茶來。那苗青在松樹下立著吃了,磕頭告辭回去。又叫回來問:“下邊原解的,你都與他說了不曾說?”苗青道:“小的外邊已說停當了。”西門慶吩咐:“既是說了,你即回家。”那苗青出門,走到樂三家收拾行李,還剩一百五十兩銀子。苗青拿出五十兩來,并余下幾匹緞子,都謝了樂三夫婦。五更替他雇長行牲口,起身往揚州去了。正是: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似漏網(wǎng)之魚。
不說苗青逃出性命,不題。單表西門慶、夏提刑從衙門中散了出來,并馬而行。走到大街口上,夏提刑要作辭分路。西門慶在馬上舉著馬鞭兒說道:“長官不棄,降到舍下一敘。”把夏提刑邀到家來。門首同下了馬,進到廳上敘禮,請入卷棚內(nèi)寬了衣服,左右拿茶上來吃了。書童、玳安走上,安放桌席擺設(shè)。夏提刑道:“不當閑來打攪長官。”西門慶道:“豈有此理。”須臾,兩個小廝用方盒拿了小菜,就在傍邊擺下,各樣雞、蹄、鵝、鴨、鮮魚下飯,就是十六碗。吃了飯,收了家伙去,就是吃酒的各樣菜蔬出來,小金把鐘兒,銀臺盤兒,金鑲象牙箸兒。飲酒中間,西門慶慢慢提起苗青的事來:“這廝昨日央及了個士夫,再三來對學生說,又饋送了些禮在此。學生不敢自專,今日請長官來,與長官計議。”于是把禮帖遞與夏提刑。夏提刑看了,便道:“任憑長官尊意裁處。”西門慶道:“依著學生,明日只把那個賊人、真贓送過去罷,也不消要這苗青。那個原告小廝安童,便收領(lǐng)在外,待有了苗天秀尸首,歸給未遲。禮還送到長官處。”夏提刑道:“長官此意就不是了。長官見得極是,此是長官費心一場,何得見讓于我?決然使不得!”彼此推辭了半日,西門慶不得已,還把禮物兩家平分了,裝了五百兩在食盒內(nèi)。夏提刑下席來作揖謝道:“既是長官見愛,我學生再辭,顯的迂闊了。盛情感激不盡,實為多愧!”又領(lǐng)了幾杯酒,方才告辭起身。這里西門慶隨即就差玳安拿了盒,還當酒抬送到夏提刑家。夏提刑親在門上收了,拿回帖,又賞了玳安二兩銀子,兩名排軍四錢,俱不在話下。
常言道: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且說西門慶、夏提刑已是會定了,次日到衙門里升廳,那提控節(jié)級并緝捕觀察,都被樂三替苗青上下打點停當了。擺設(shè)下刑具,監(jiān)中提出陳三、翁八,審問情由,只是供稱:“跟伊家人苗青同謀。”西門慶大怒,喝令:“左右與我用起刑來!你兩個賊人,專一積年在江河中假以舟楫裝載為名,實是劫幫鑿漏,邀截客旅,圖財致命。現(xiàn)有這個小廝供稱,是你等持刀戮死苗天秀波中,又將棍打傷他落水。現(xiàn)有他主人衣服存證,你如何抵賴別人?”因把安童提上來,問道:“是誰刺死你主人,推在水中來?”安童道:“某日夜至三更時分,先是苗青叫有賊,小的主人出船艙觀看,被陳三一刀戮死,推下水去。小的便被翁八一棍打落水中,才得逃出性命。苗青并不知下落。”西門慶道:“據(jù)這小廝所言,就是實話。汝等如何展轉(zhuǎn)得過?”于是每人兩夾棍、三十榔頭,打的脛骨皆碎,殺豬也似叫動。他一千兩贓貨已追出大半,余者花費無存。這里提刑連日做了文書,歇過贓貨,申詳東平府。府尹胡師文,又與西門慶相交,照依原行文書,疊成案卷,將陳三、翁八問成強盜殺人斬罪。只把安童保領(lǐng)在外聽候。——有日安童走到東京,投到開封府黃通判衙內(nèi),具訴苗青情奪了主人家事,“使錢提刑,除了他名字出來。主人冤仇,何時得報?”黃通判聽了,連夜修書,并他訴狀封在一處,與他盤費,就著他往巡按山東察院里投下。這一來,管教苗青之禍,從頭上起,西門慶往時做過事,今朝沒興一齊來!
【賞析】
這則小說系承續(xù)上則而來,敘述苗青和江賊勾結(jié)謀財害命殺死家主苗天秀后,制造了駭人聽聞的人命案件,不料事后案發(fā):只因被江賊用棍子打昏的苗天秀的仆人安童,“雖落水中,幸得不死”,在醒來之后,掙扎著爬上岸來,坐在江邊哭泣,為一經(jīng)過的漁船發(fā)現(xiàn)。船主問明情由后,把他帶回家中。除夕將到,安童跟隨漁船主人去新河口賣魚度生,恰好碰到當年謀財殺人的兩個江賊陳三和翁八在船上飲酒,而且還穿著搶劫得來的苗天秀的衣服,上岸來買魚。安童認出了他們,就悄悄地把此事告訴了漁翁。漁翁叫安童去提刑院報案,一干人犯才全部到案,只有苗青得到消息后躲匿在樂三家中藏身。
在中國的封建社會中,統(tǒng)治階級在政治上極為專制和獨裁,而維護這種專制和獨裁的手段,除了依靠他們所掌控的武裝和各種嚴密的特務組織如明代的錦衣衛(wèi)等對民眾的思想和行為加以牢牢地控制以外,在相當程度上還依賴著那整部封建社會的司法機器。這部司法機器從來不是獨立的,它承載著為封建的政治制度服務的重任。小說《金瓶梅詞話》的作者意在通過作品暴露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黑暗,與此同時也把鞭笞的矛頭指向封建的司法機器,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在小說中的描寫視點經(jīng)常從西門慶的家庭而擴至社會上層,尤其是他和封建官場中的一些權(quán)勢人物的密切的聯(lián)系,透過他們的各種密室交易來達到目的。《金瓶梅詞話》中的這個“苗天秀之案”的出現(xiàn),無疑也是這種創(chuàng)作意圖的明顯表現(xiàn)。
讀者至此可能會有一點迷惑:這個“苗天秀之案”固然很典型,極利于表現(xiàn)作者的寫作目的,然而,它又和西門慶有什么關(guān)系呢?全書是以西門慶家庭的日常生活為描寫重點的,如果聯(lián)不上西門慶,豈非顯得游離于小說之外?其思想意義和藝術(shù)魅力都要大打折扣。蘭陵笑笑生真是一位小說寫作的高手,甚至可以說是圣手。他在《金瓶梅詞話》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中作了精心的安排,而且這種安排非常自然妥帖,一點也不露出人為設(shè)計的痕跡。仔細研究《金瓶梅詞話》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很有意思,它和小說《水滸傳》以人為核心的“桔瓣式”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不同,乃是以事件為中心,把發(fā)生的各種不同的事件聯(lián)系起來,然后通過事件中的某個人物將它們紐結(jié)到小說的核心——西門慶之家庭。這種藝術(shù)結(jié)構(gòu)的方式,同樣可稱為“桔瓣式”,只不過是各種“桔瓣”的主體是事件而非人物,而且這一主體比起《水滸傳》以十回為一的分量來,顯然要遜色得多,其一般表現(xiàn)為是三至五回左右,有時在各回之間還不時地穿插一些其他的內(nèi)容,使小說在圍繞著西門慶家中的主要人物西門慶和他的幾個小老婆之間發(fā)生的各種故事時又增添了不少花絮,令讀者在閱讀中不至于產(chǎn)生過多的審美疲勞,因為人們在關(guān)注主要人物的命運的同時,也可知道他們關(guān)注的其他人物的情況。如果說,長篇小說《水滸傳》以十回為一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乃源于“說話人”在市場上演出話本的結(jié)果,那么小說《金瓶梅詞話》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已基本上從藝人口頭表現(xiàn)的話本形態(tài)向著文人創(chuàng)作本的形態(tài)演進。盡管《金瓶梅詞話》中的部分故事情節(jié)的內(nèi)容和宋元時期的話本以及藝人的“說話”表演仍然存在著許多聯(lián)系,然而從總體上說,它已脫離了話本時代的小說作品的一些藝術(shù)結(jié)構(gòu)上的舊模式,而開始了新的探索之路。
這條藝術(shù)上的探索之路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直到小說敘述到安童把“苗天秀之案”遞到提刑院夏提刑處,我們才恍然大悟:啊!原來“苗案”和西門慶的扭結(jié)點在這里!西門慶用重金買來的這個官就是管理民間訴訟的。更妙的還在后面:苗青所藏匿的地方——樂三的家,“就在獅子街石橋西首,韓道國家隔壁”。這個韓道國,我們已不陌生了。因為在這之前的小說中,作者已對他有許多的藝術(shù)描寫。尤其是韓道國的妻子王六兒,還和西門慶發(fā)生過許多的風流情事。如今“苗案”的嫌犯就躲在他們的眼皮底下,而專管審訊罪犯的西門慶又和他們的關(guān)系是如此的密切——這一切若非蘭陵笑笑生的精心組織結(jié)構(gòu),會天然地、這么巧地湊合在一起嗎?讀到這里,我們已不難明白王六兒將要扮演的重要角色。這一點,小說明白地指出說:“間壁韓家,就是提刑西門老爹的外室,又是他家夥計,和俺家交往的甚好,凡事百依百隨……”正是憑著這些有利的條件,王六兒在這個苗天秀的案件中,于嫌疑人苗青和提刑官西門慶之間穿針引線,為消弭此案立下了汗馬功勞。如今回過頭去看小說以前所寫的“西門慶包占王六兒”等內(nèi)容,絕不僅僅是西門慶欲望的發(fā)泄而已,其中蘊含著作者在藝術(shù)結(jié)構(gòu)上的大布局。這類藝術(shù)描寫,也不是作者信手拈來的“閑筆”,而是著意為之的大手筆。應當說明的是,小說《金瓶梅詞話》中的這類藝術(shù)描寫甚多,只是我們以往囿于輕忽而未及注意。由此也可知道,蘭陵笑笑生絕不是什么等閑之輩,他具有相當高的文學素養(yǎng)和藝術(shù)造詣則是可以確定無疑的。
接下來的事則很簡單了,用小說中的一句話來概括,叫做“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這個比喻相當形象,也真是一針見血。金錢乃是社會的通行證,這是西門慶等人一貫奉行的人生準則。只要有了錢,什么都好辦。別說是謀財害命,就是再大的案件也照樣可以擺平。且看金錢在辦理“苗天秀之案”中發(fā)揮的神奇作用吧。
我們先來看王六兒。苗青為求得她去給西門慶說情,竟跪在地下,“封下五十兩銀子”和“兩套妝花緞子衣服”。王六兒“喜歡的要不的”,才答應擔任“中介”幫忙從中傳話。
可是這王六兒也有難處,她畢竟只是西門慶的“外室”,沒有“內(nèi)室”那樣容易見到主子,而此事要辦到,則非要西門慶出場不可,所以還得仰仗他的貼身近侍玳安才行。然而,當她把此事和玳安一說,這玳安馬上就大擺架子,不肯答應,而要他辦事,“只與我二十兩銀子罷”,并且這二十兩銀子必須得現(xiàn)付,他才同意去給西門慶通情。
而西門慶呢,當他從王六兒處知道了此事,竟當面拒絕了她。他當然不是一個清廉的官員,而是因為“兩個船家現(xiàn)供他有二千兩銀貨在身上”,這區(qū)區(qū)五十兩銀子又算得了什么?原來他是嫌少,所以假作正經(jīng),叫王六兒把銀子退回苗青。還是樂三看得透,他對苗青說,如今“一些半些,恒屬打不動兩位官府,須得湊一千貨物與他。其余節(jié)級、原解緝捕,再得一半,才得夠用”。這樣算來,共要花去一千五百兩銀子,西門慶才答應“且寬限他幾日拿他”。
此案最終的結(jié)果,苗青倒是保了命,而他從苗天秀處搶劫得來的全部財物共得了一千七百兩銀子,結(jié)果也全部轉(zhuǎn)化到別人手里。除以上提到的花去的一千五百多兩銀子以外,他還另外給了王六兒五十兩銀子、四套上色衣服;也給了玳安等人十兩銀子;并且給了樂三夫婦五十兩銀子和幾匹緞子;而西門慶也把所得的贓物與夏提刑平分,可謂是人各有份,皆大歡喜。可是苗天秀呢,偌大一份家產(chǎn),加上一條生命和安童等的磨難,卻又有誰去保護呢?難道他的死于非命就這樣算了嗎?自古殺人償命乃天下至理,哪里有把殺人罪犯平白無故地私放這樣的事呢?西門慶貪贓枉法到如此地步,統(tǒng)治者蒙在封建司法頭上的那層薄薄的面紗被這伙人徹底撕下來了,露出了它猙獰貪婪的無恥面目。“苗天秀之案”只是發(fā)生在西門慶身邊的一個案例,然而,人們透過它所看到的封建司法的偽善和黑暗,卻是如此地觸目驚心。這樣的社會制度不改變,人民怎能安居樂業(yè)?小說《金瓶梅詞話》在揭示封建社會殘酷地摧殘人性的同時,就是這樣展示了一個污穢的社會環(huán)境,這是它至今還能奪人眼球的重要原因。
上一篇:《文嫂代通情·金瓶梅》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下一篇:《武松殺金蓮·金瓶梅》全文與讀后感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