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京乘高速火車到京都已經過午。連日晴朗,這天卻變了,多云轉陰,陰又轉雨。旅館里出來走向故宮,已須撐傘。我來游京都,因為它不像東京那樣西化,多少還保留著一些東方氣息。這次雨中觀賞,多了一層淡描韻色,更見得古雅宜人。但路滑扶行,步履艱緩,耽擱了不少時間,從故宮出來已近黃昏。
按原定計劃還要去清水寺,以便居高臨下,覽賞京都暮色晚景。日本大城市里的寺廟,有些像上海的城隍廟,周圍多市集,沿街小商店密如梳櫛,行人擁擠,熱鬧非凡。車子只能停在街巷外的場上。雨卻越下越大。主人看看天色,改變了主意,不主張我仰行上坡,建議就近去拜訪一家名叫清水人形的藝術品商店。清水是寺名,也是地名,成了店名。人形是各色人像物像的小型陶器,原是玩具,后來成了藝術品,以供室內擺飾,有點像江蘇無錫的泥娃娃,是具有地方特點的傳統手工藝。這家商店兼作坊,門面雖已西化,格局還存古色。店面大玻璃窗里很講藝術地擺著出售的樣品,招徠顧客。進門一側靠壁排著一列精致的玻璃柜,儼然是個陳列館。柜里安放著該店歷代的代表作,非賣品,僅供鑒賞,以表本坊水平。店后通小作坊,藝人們正在現場操作,來客可進入參觀,評論手藝。這里是塑型作坊,燒陶則在另處。
這家商店兼作坊的主人名叫高橋千鶴子,40歲上下的婦女,豐腴熱情,開朗好客。見我們入店,立刻招呼我們到店后坊前那方待客場所。這里勻稱地排著一行矮座。我們方坐定,她即按日本禮節跪著向我們獻茶。陪同我們前訪的鶴見和子教授向我們介紹這位店主人,說是她多年來的好友,回頭向她介紹我時說我是從中國來訪的社會學教授。我注意她的神態,聽到我是社會學家,立刻熱情洋溢地向我頻頻點頭微笑。
我寫到這里,還得補一筆說一說那位邀請我訪日的鶴見教授。她出生于東京的書香門第。有人告訴我,她的父親是“日本的胡適”,意思是最早把西方文化輸入日本的橋梁。和子是長女,現已年逾花甲,未嫁,大學時代就在美國學習,后任普林斯頓大學教授,講國際關系,回國后在上智大學任教。上智大學類似我國過去的燕京大學,亦稱英語大學。這樣說來,她必然是個西化的學者了。其實不盡然。自從我和她相識以來,沒有見過她穿過西裝,一身稱身的和服,出入于各種學術會議,引人注目。她能寫一手秀麗的漢字,著有好幾本有關日本民俗的書。更出于我意外的,去年她來江村訪問,宴會上表演了日本藝伎的舞蹈,原來她曾師從過著名的藝人,在日本尊稱“國寶”。和她對照,我自己就顯得干癟單調了。我們一向知道,日本的現代知識覆蓋面較廣,但對他們知識界文化的深度還缺乏認識。一個在講堂上講國際關系,在學術會議上講文化內力論,寫日本民俗的著作的女教授還能深入到民間藝人結交清水人形的女店主,這樣廣闊的接觸面是值得我們用來反省的鏡子。
經過介紹茶道,鶴見對店主人用日語講了一段音調很激動的話。她又突然想到把我丟在一邊似乎失禮,所以回頭用英語向我解釋: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店主人,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社會學教授李維來信說不久就要來京都,要我告訴店主人。我又注意到那位店主人聽了這消息,正在抑制她興奮的反應。其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下面是鶴見向我敘述的一段20多年來的故事。
1960年鶴見接待她的美國同事李維教授來訪清水寺。偶然的機會闖進了這家清水人形的小店。他一下被陳列柜里的一件小小的作品迷住了。這個作品是一個用象征手法型塑出的日本少女的人形,即陶像,作者為它命名為“陽炎”(Kagero),意思是初升的太陽。這位教授站著久久不忍離去。他把身旁站著的一位姑娘當作了店員,問道“這個作品要多少價錢?”這位姑娘就是高橋千鶴子,當時還只有十七八歲,是當時這家作坊主人的長女。她搖了搖頭,很有禮貌地說,“這是非賣品”。原來這是她的處女作。她從這位教授的表情和行動中領會到他真的賞識了她的作品了。她心里多么欣慰,但是怎能出賣呢?
這位教授實在舍不得和這個不知怎樣會打動了他的心的藝術品分手,留戀不走。依依之情反過頭來打動了初出茅廬的少女。天涯有知己,這對藝術工作者是多么值得寶貴的機遇。她轉身向站在旁邊的鶴見說,“請他帶著走吧,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柄Q見感動得用手帕擦著眼睛,把這句話翻譯給了李維教授。“陽炎”去了美國。
日子若無其事地過了25年。1982年李維又到了東京來找鶴見,約她同去京都。他們一下車就直奔清水寺,找到清水人形小店。當年的小姑娘已入中年,成了商店和作坊的主人。李維見到她,把手提包里帶著的一件禮物,遞到店主人的手上。打開一看,一點不錯,是“陽炎”,“陽炎”又回來了。她愣住了,不知怎樣才好。李維緊緊地握住女主人的手,鄭重地說:“歸根到底,這個娃娃是屬于你的?!彼@次是專程送“陽炎”回家的,不知道在他作出這個決定之前,翻騰了多少夜晚,鶴見在旁邊,一言不發。看著店主人把“陽炎”放入陳列柜里。再后,著重地告訴店主人,李維真是位社會學家,意思是他是懂得人的學者。
我聽完了這段故事,心里才恍然,為什么店主人聽說我是社會學教授時表現出那種喜悅、親切的表情。我們臨別時,她又緊緊偎著我,同我一起照了一個像,留作紀念,并送了我一個“陽炎”的復制品。在她心里,社會學是門懂得人的學問。我沾了光,但愿她的信念是真的事實。不,至少我應當說,我們應當做到像她心目中的社會學者。
在大雨中我們離開了清水人形這個值得我永遠紀念的小店。
1988年1月8日于香山飯店
(1988年中國展望出版社《外訪雜寫》)
賞析這是作者訪問日本后寫下的一篇敘事隨筆。行文細密、錯落有致是它結構上的突出特點。一開始作者便寫我到京都訪問,因雨越下越大,便聽從主人的建議,改變登山望城的計劃,就近拜訪一家名叫清水人形的藝術品商店。這正是作者寫此文的契機。在介紹了小店的概貌后,作者自然地引出了女店主高橋千鶴子,特別提到,當她“聽到我是社會學家,立刻熱情洋溢地向我頻頻點頭微笑?!边@種寫法與文學作品中的伏筆相同,給人以懸念。然后,作者卻不慌不忙地補著一筆,談起邀請他訪日的日本民俗學女專家鶴見教授。這段插敘貌似與全文無關,但實際上,鶴見女士正是文中一個穿針引線的重要人物。她不僅是“陽炎”故事的講述者,更是“陽炎”故事的參與者。接下來,作者再一次寫女店主,當她知道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社會學教授李維要來京都的消息,“正在抑制她興奮的反應”,至此,作者才寫出了一段令人難忘的,歷經20年之久的動人故事,照應了前文。最后,作者以“我們應當做到像她心目中的社會學者”的感慨作結,懷著深深地戀念離開了清水人形店。全文洋洋灑灑,娓娓道來,前后應答,一絲不亂。有如電影鏡頭,時而切換,時而閃回,時而順表,時而插敘,于交叉錯落之中道出了耐人尋味的題旨。
不寫之寫是該文的另一藝術手法。這篇隨筆正是于不動聲色的、淡淡的敘述之中,把作者對生活的理解奉獻給讀者。一件小小的日本少女陶像為美國社會學教授李維所珍愛。當時的女店主還是個少女,她忍痛割愛,把自己的處女作送給了西方的學者。然而,25年后,李維教授又專程送“陽炎”回家,并鄭重地說:“歸根到底,這個娃娃是屬于你的。”對這個故事,作者并不點破它的內涵,只是說,在女店主心里,“社會學是門懂得人的學問”,作者的筆觸從具有東方氣息的,古雅宜人的京都寫到格局還存古色,具有地方特點的傳統工藝品商店,從一件日本少女的陶像制品寫到一位久久不愿離去的西方學者,還有女主人對來自不同國度的社會學家的親熱態度。這些斷斷續續的描寫有如縷縷情思、隱隱地深抹在全文之中,更豐富了故事的意蘊?!瓣栄住钡乃团c還絕非一般意義上的禮尚往來,它不僅反映出藝術美是超越民族、超越國界的,是人類共同的財富,而且,更重要的是,它表達了人類對美好的向往與追求。除卻藝術的美,還有人的相互理解與相互尊重。這美好的情感是崇高的,永遠令人珍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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