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在學校里做化學實驗是兩個人成一小組,我那伙伴名叫鐘靈,但不姓鐘。后來,畫漫畫和我合作的伙伴,也叫鐘靈,他姓鐘。廣西電影制片廠新出一部評價頗高的影片《黃土地》里,給新婚夫婦唱禮,頭戴瓜皮帽的那個演員,就是他。
他是畫家,是《黃土地》的美術顧問,怎么還當起演員來呢?
這不奇怪。他不僅僅是全國美協的會員,早先他表演過雜技,至今仍是雜協會員;圍棋協會開會有他,他也是會員;電影美術協會開會更不消說,他是會員。還有別的什么協會里,也能見到他的。我記不清他是多少個協會的會員了。他忙著哩。
可不是瞎忙。設計郵票他得過獎;寫歌詞也得過獎——影片《甜蜜的事業》歌詞是他的獲獎作品之一;畫海報好像也得過獎;在延安城墻上寫字還得過大“獎”:上了《毛澤東選集》——見“反對黨八股”一文中“第三條罪狀”。
有人評他的作品,說他畫得不錯,但不如他的詩。四言、五言、七言、古風、律詩他都來得,能即席唱和。詞也填得,白話新詩寫過不少,諷刺詩詞更是拿手長技。作畫不論花鳥、人物、漫畫、裝飾畫、廣告、商標、舞臺美術,樣樣來得,還寫得一筆好字。書法雖不如羲之王老,可向他求墨寶的,我見過不少。唱歌比不上樓乾貴、蔣大為,可唱起陜北信天游還真夠味兒。我見過他唱自編的歌的唱片,雖然是唯一的一片。雖然在藝術上有欣賞價值,經濟上卻尚未見交換價值。
他再當個演員,有何稀奇?
在延安,他被稱為“四大忙人”之一,大概因為他是雜家,什么都來得的緣故。他不僅從文,還從武。早年他打過仗,在革命戰爭中幾度臨危,卻似福神保佑,奇跡般地幸存下來。他說:“馬克思還要我留下,閻王爺不敢收!”
寫文章他是快手,寫個報告、總結、頌詞、祭文什么的,倚馬可待。當然,表現他才思的,是發表在報章雜志上那些文風活潑的文章。
舉辦游藝晚會,人們就想到他。從會場布置、節目安排、賓客接待直到當場表演,他無一不能;特別是做燈謎,他有見景生情臨時現編的急才。在“四人幫”橫行期間,差點惹出大禍。他在家養傷時,編了不少對“四人幫”大不敬的謎語,同志好友相聚,便悄悄拿出來,作為排遣積郁的笑料。我記得有這么個謎語:“骨頭卑賤一身輕,直上青云靠順風;一朝線斷無著落,飄零掉進臭毛坑。”人猜是風箏,他說“不是”,然后悄聲說:“江青”。他胸懷坦蕩,以己度人,失之天真。一位有心人偷偷記下來,寫成小報告往“幫”里遞上去,結果是他鋃鐺入獄。大審會場已布置,但這時“四人幫”也都入了獄。他只被關了八天,就迎著春光,提著一瓶酒興沖沖地跑回家,我正在他家里等著呢。一見我他就說:“老方,我可沒出賣你。”等他的人不止我一個,他一邊打招呼,一邊找圍裙。夫人馬利沒攔住,他一下子溜進廚房,邊走邊喊:“有話回頭咱們就著酒說!”那天樂了個半宿。
他是急性子,做起事來,不干完不肯罷休,練出了熬夜的本事。走路像趕火車,騎車也和小伙子比,好像他不算六十多歲的老人。一天,應邀來我家吃晚飯,天黑路不熟,沒看清馬路新挖丈來深的橫溝,連車帶人翻了下去。被過路蹬三輪車的青年送到我家時,他忍著痛說:“沒關系,喝點酒,一會兒就好。”還要上樓。送醫院檢查,手腕粉碎性骨折,大腿骨撞裂移位。醫生為他捏合,痛得他滿頭大汗,還問醫生:“骨頭碎成多少塊?”
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可他兩個月就愈合出院了。沒過多久,他在承德寫劇本,又被送進醫院——又摔了一跤,斷了四根肋條。還是不到百天,就拄著拐杖出院了,還告訴我:“這拐杖真頂用,上了車,人家一看就讓座。”
他住院的時候,我去看他。他一見我來,就從床頭柜深處摸出一瓶“五糧液”,還有一瓶炒花生米:“來來,好酒,咱喝!”我說:“你近來血壓高,大夫不讓喝。”“沒事!降啦,不高。”鄰床一位小伙子笑了:“前幾天還高壓二百多呢!”他漲紅臉爭辯:“就那么一回!”誰也沒攔住,他喝了一大口。
為勸他戒酒,夫人操不少心,他終于受了感動,發誓不喝白酒了。果然有一兩個月沒見他喝。但好景不長,慢慢地先喝幾滴,再喝半杯,不久就又恢復了原狀。他是這樣向夫人要求的:“平時絕對不喝。可有些例外:高興時候,喝點助興;煩悶時候,喝點解愁;陰天下雨,喝酒祛濕氣;節日里大家都喝;假日喝了好休息;親友來喝酒,主人得奉陪……”夫人聽了點點頭,還不放心地問:“你能辦到嗎?”
我和他是畫友,也是酒友。我們合作,一向是完工后就擺出酒來。我酒量有限,他是不醉不休,每回都得從他手里把酒瓶搶下來。他還有詩友、文友、影友、棋友、老戰友。家里不斷來客人,他總是來者不拒的,而且越忙越高興,親自下廚,笑起來聲震屋瓦——如果有瓦的話。再高興就給人測字,說得個個直眉傻眼,信以為真。
夫人是愛貓協會主任,養過一頭多產的白雪公主,從此他畫貓。他畫的貓千姿百態,有的怒目挺胸,有的懶睡,有的張嘴打哈欠,有的醉得四腳朝天……。他說,不管怎么畫,都能鎮宅,往墻上一掛,屋里沒耗子。
有人對他說:“你戒了酒,準能活120歲。”他笑了,說:“活太長沒意思,有我老師那個歲數就夠啦。”他老師是齊白石,磕過頭,可沒上過幾課。
(1985年)
(1987年8月人民日報出版社《擠出集》)
賞析方成是位漫畫家,也是一位作文高手。他的雜文隨筆集《擠出集》與他的漫畫集一樣,以其幽默詼諧、富有情趣而深受讀者的歡迎。
《忙人·雜家·樂神》是一篇寫人的隨筆。作家以一種輕松活潑,富有漫畫特色的筆調,記敘了自己的好友——畫家鐘靈的為人及經歷。文章的標題起得精煉而引人,它既概括了鐘靈的特點,也顯示了本文寫作的脈絡。作家就在“忙”、“雜”、“樂”三個字上下筆。在“忙”與“雜”的記敘中,作家用簡括而生動的敘述語言對人物作了介紹。鐘靈是個愛好廣泛,“忙”這“忙”那的人。在詩詞歌賦,藝棋書畫方面多有成就。他不僅寫文章是位快手,還能組織晚會、出節目、擬燈謎,在電影中當演員。這些記敘,實實在在,毫無夸張,加上輕松自如的語言,使人感到可信可親。
如果說寫“忙”、寫“雜”主要用作家的敘述語言來介紹,那么寫“樂”則主要通過作品中人物的言行來刻畫了。“樂”這部分主要寫了鐘靈被關了8天后,回到家中與“我”相見的情景;翻車下溝,骨折后進醫院的對話;摔跤醫治后出院與“我”的對話;戒酒的經過等四件事。作家抓住一些細節描寫,寫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寫出了“這一個”。隨筆寫人物,主要是寫作家本人對人物的一些印象和感想,不可能像小說那樣去塑造人物。方成運用漫畫筆法,主要選取人物富有特征的典型部分,三筆兩筆就勾勒出人物的性格來,使人物活現在讀者面前,這確是難能可貴的。
感情真摯、文字幽默而富有情趣是本文的顯著特點。從一些幾乎是純客觀的記錄中,我們看到作家對文中被描寫的主人的拳拳真情。作家所要褒揚的也正是有事業心、正直、樂觀豁達、真誠待人的品格。作品中一些細節雖然富有戲劇性,但不失其真實。“他”因一首詩而被“四人幫”打入監獄,大審會場已經布置,這時,“四人幫”也都入了獄。關了8天,回家后,遇到“我”的第一句話是:“老方,我可沒出賣你。”經歷雖然有些“神奇”,卻是生活中的必然,樸實的文字中洋溢著幽默和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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