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我的一個老同學來省城辦事,到家里小坐。他在英國教會辦的孤兒院度過童年,據說與他同時被收留的孤兒活下來的不多,他為自己活下來感到幸運。他是靠助學金讀到大學畢業的,到鄉村任教,和一位村女結婚,伉儷情深,翁婿和睦,每次見面說起家事都非常滿足。知道他最近已將家屬遷入縣城,我問:“家里還有什么財產么?”他說:“沒有了,該賣的賣了,該送人的送人了,唯一舍不得丟下的是那只大黃狗。”他頗動感情地講起他家的狗來。他說,有一回他到遠山去收拾樹上的殘栗,大黃狗也去了。他從栗子樹上把一個個栗子打落,集中到一塊兒,準備背回家慢慢兒晾曬。到臨走的時候一個簍子怎么也裝不下,他將栗果堆用野草蓋了蓋,喃喃自語:“可別丟了啊。”天黑了,他匆匆忙忙地背起簍子回家了。這天晚上黃狗未歸。二八月是狗發情的時候,家里人都以為它到別的莊找母狗去了。第二天早晨他到栗樹場一看,原來黃狗在看栗堆……
這樣的狗果然可愛!我連聲嘖嘖,動感生情,當時便萌生了寫些關于狗的文字的念頭。
小時候,大人們常講:“養貓不如養狗,狗通人性,不嫌家貧;貓則不然,嫌貧愛富,逐香而走。貓老了就上山,變成野貍,不但不捉老鼠,還要偷雞的。貓老了是否歸山變貍,我沒見過;狗通人性,不嫌家貧,卻千真萬確,并非虛枉。
我五歲之前,是沒見過狗的。十歲那年去住姥姥家,見姥姥家養了一只大黃狗,很是喜歡。那是正月里的一天,媽媽在屋里和姥姥、舅母拉家常,我在院子里玩,摸著大黃狗的絨毛兒,暖烘烘的,真好,心想,凈騎秫秸馬了,冰涼的,拿它當馬多帶勁兒。于是我就騎在大黃狗的背上,讓它馱著我走,還美滋滋地喊:“媽,媽,看我騎上大馬了。”舅母聞聲,大驚失色,慌忙跑出,把我從狗身上抱到屋里,笑著對母親說:“嚇死人了,我們這狗厲害著呢,今天真怪,竟讓小外甥騎著。”姥姥說:“那有啥怪的,狗通人性。它知道是親戚還咬么?”我驚奇地聽著,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后來,我家養起了一條黑狗。解放之初,吃糧不足,到六月青黃不接的時候,母親只喂點刷鍋水水,餓得狗肚子癟癟的,趴在柴垛下看家守夜,看著怪可憐的,那樣它也不走。狗果然是不嫌家貧。
正在狗漸漸多起來的時候,到了一九五八年,不知是哪位聰明人的發現,說是狗肉湯最肥,施到田里能創造出萬斤產量,于是掀起了打狗運動,無形的風甚于有形的風,一處發起,八方響應,幾天之內,使狗所剩無幾,搞得滿地臭氣,到處蛆蟲。一九六五年,因為狐貍偷雞,妻子說:“咱們弄一條狗吧?”我說:“要養就別餓著它,瘦狼似的叫人看著難受。”妻子點頭,不久就抱來一只小黑狗。那狗真乖,敞著門,鍋臺上放著肉也不偷吃;來了客人從來不咬,還搖頭擺尾表示親近;從不在院里屙屎撒尿。我們都很喜歡它。一九六七年一月,農村“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深山老峪也煙云滾滾。天天晚上開會,臨走的時候,只要我喚一聲“黑子!”它便跟著我走,我們開會,它蹲在會場外邊,到散會再跟我回來。那年月陰險有市,狡詐通行,同類相殘,栽贓陷害,有理難明。有人為了打倒我,費盡了心思,夜里到院里聽聲,黑子聞聲,汪汪報警。殺狗警主人,有人把黑子勒死丟在河邊了。老支書當時雖被罷官,尚未失去人身自由,隨便打聽一下,這就增加了一條罪名。他被打成“頑固不化的敵人”以后,有人質問他:“我們紅衛兵還不如劉章的狗嗎?”
多少年來,我和妻子一提起黑子便嘆息,覺得它死得冤枉!
憶起這些往事,我常想,人們有時將奴才比做狗,實在是抬舉了奴才。狗不嫌家貧,值更守夜,直到老死還將自己的皮肉都獻給主人;奴才呢,主人盛時,仗勢欺人,主人一旦敗落,常常是趁火打劫,甚至反目成仇,去而為敵,另投強主,繼續為非作歹。
當然,狗也不是都好,有的實在太兇,亂咬一氣。至于瘋狗么,那已經是失去狗性的狗了,如同失去人性的人,又當別論了。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六日早記
(1991年作家出版社《劉章散文選》)
賞析這是讀者頗為贊賞的篇什。作者以細膩的筆調,質樸而動人地自敘了一種真摯的愛憎。開篇從老同學遷居,“唯一舍不得丟下的是那只大黃狗”說起,情牽夢繞地寫了4只家狗。除老同學那只黃狗外,尚有姥姥家的大黃狗,自家先后養過的兩只黑狗。對這“兩黃”、“兩黑”,作者都寄予深沉地撫愛。作者愛狗,自有其緣由。狗忠于主人,善解人意。老同學的那只大黃狗,怕主人耽心栗子丟了,它竟不畏山野秋寒,整夜獨守遠山栗樹場,替主人看栗堆。其情其理,多么讓人驚嘆、心顫!狗通人性,能分辨出遠近、善惡。姥姥家的大黃狗,對生人厲害無比,卻溫順地讓主人家的小外甥當大馬騎著玩。自家的小黑狗,“來了客人從來不咬,還搖頭擺尾表示親近”,當主人遭暗算被人夜里聽窗根時,它能“汪汪報警”。狗不嫌家貧。母親喂養的另一只黑狗,在困難日月“只喂點刷鍋水水,餓得狗肚子癟癟的,爬在柴垛下看家守夜”,讓作者“看著怪可憐的”。
作者娓娓動情地談狗,絕非自然主義地寫實;透染紙墨或隱或顯一再寫到狗性。狗有善良的天性美。為了證實這種美,作者還以類比的手法寫了貓性。其實,凡是動物都具各自的天性,當然也包括立行于世間的人。作者借物抒情,思緒綿綿,苦道柔腸,逐一憶贊家狗天性善良的同時,也寫了狗的厄運與悲哀,繼而又引發到人。無須諱言,說到底文中意在寫人,寫人性的悲哀。作者以正直的人格與良心,在呼喚與追尋不該泯滅的人的善性。
一粒沙看世界。兩只黑狗的慘死,映托出兩個大的歷史背景。一只,是死于1958年那股“無形的風”。因“聰明人”發現狗肉湯最能肥田,故而“幾天之內,使狗所剩無幾”。略一反思那個年代,枉遭厄運的豈止狗嗎?另一只小黑狗,慘死于“陰險有市,狡詐通行,同類相殘,栽贓陷害”那個特定的年代里。那些一時受蒙騙或失了人性的“瘋子”們,竟狠心勒死“黑子”,棄于河邊,意在警告狗的主人。作者這些平實的描繪,卻觸人胸臆翻騰,悲憤異常。那種一切都失了常態的歲月怎能忘記。記得,1967年初秋的一天,作者急愴地闖入我的寒舍,激忿地述說“深山老峪也煙云滾滾”的險境:“有人不止想打倒我,還蓄意謀害我。我今兒來,就是告訴你,到啥時我不會自殺;如果我出了意外,日后你一定要為我證明、申冤……”我含淚沉默良久。世界怎么會是這樣子呢?一位舍棄在城市讀書、工作的青年人,決心回鄉建設山村,終日為鄉親生計操勞的基層干部,竟然會陷于如此險惡的境地!?人哪……細想,也不奇怪,在那種“好人受氣,人妖顛倒,人命如蟻”的歲月,又怎能不提防“殺狗警主人”呢!作者和妻子至今還懷念那冤死的黑子,舊事重提,無非是告誡后人:記住那瘋狂的“盛大節日”。人一旦失去理性,什么事都會做得出來。
文章結尾處,作者為狗正名,也是對某種人格的鞭笞。那些賣身投靠為奴的人,確不如家狗誠實、善良,倘使人失去人性,會比失去狗性的狗更狂張。當然,作者對狗也不是一律稱贊,“有的實在太兇,亂咬一氣”;尤其不露牙齒偷著下嘴的狗,就更兇險,更討人厭。那么人呢?作者沒有明說。幾句樸素的筆墨,透著老辣的深意。
整篇文章真樸、洗煉,層次分明,首尾連貫,自然天成。像淙淙溪流,清澈而富有韻味。收筆更顯凝重,如幽谷撞鐘,渾然巨響,余音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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