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從金陵飯店宴會廳上到最高層的轉(zhuǎn)盤咖啡館里坐下。這里非常美,下望南京街道上的燈光,如同一行一行的明珠嵌在深藍的天鵝絨底子上,室內(nèi)燈光薄暗,音樂臺上有身著西裝的樂隊,還有年輕的歌唱演員在唱西方樂曲,夾進一首“長城謠”。但這不是莊嚴的音樂會,只給人造成一種音韻悠揚的氣氛而已。此時,有人起舞。一會兒,過來一位娜娜婷婷的姑娘,身穿極可身的紫紅色旗袍,高跟鞋,端來飲料。杯子亮晶晶,放在玻璃臺上,像水晶做的。還有糕點,可是我已經(jīng)一口也吃不下了。我已經(jīng)吃得很飽,休息得很好,聲色之美,使我有點暈暈忽忽起來。
我坐在這里,突然想起在晉西北大掃蕩那一年的挨餓來。一二○師部隊在拼死抵抗。我們非戰(zhàn)斗人員暫時渡過黃河轉(zhuǎn)移到河西的神府縣農(nóng)村里。沒有別的糧食,只有喂馬的黑豆。就是這黑豆也不夠每人一飽,不能磨成面,蒸黑豆面窩頭,只能連湯帶水煮著吃,煮黑豆也只能供應(yīng)每人每天十二兩(一斤十六兩的舊秤,等于今天的七兩半)。那年頭我們還都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大姑娘,七兩半哪里夠?唉!肚子真餓啊!餓得腦子里發(fā)生各種有關(guān)吃飯的胡思亂想。盡管如此困難,我們部隊對于病號還是盡力照顧的。有一回病號小郭領(lǐng)來一碗南瓜煮小米粥。我兩眼直愣愣地看著那只碗,只見碗里米粒并不多,但是那圓圓的小米粒,顆顆可辨地漂在金黃色清澄的米湯里,加上切成小塊的南瓜,也是金黃色,就像一盞金色的瓊漿,顯得多么美好,多么柔嫩,多么溫香,簡直使人不忍把它吃下去!——大概我生平還沒有羨慕食物,像這次這樣。也從沒有哪一種食物在我腦子里留下過這么深的印象。不是饞涎欲滴,而是饞涎已經(jīng)流進了我的四肢百骸,直至大腦。
我們所常吃的黑豆湯,既吃不飽,大家不能不想辦法多吃兩口。飯是每人一勺,有人掌勺的,但是分不了那么勻。所以如果第一碗吃得快,就可能添第二碗,否則添不著。于是如何把第一碗盡快吃下去就成了有待鉆研的問題。我們好幾個女同志發(fā)現(xiàn)了吃不快的主要原因是那碗太燙。怎么叫它不燙呢?于是我們發(fā)明了找淺盤子當(dāng)餐具,不用口盅或大碗。因為湯在淺盤子里涼得快,我們就和餓貓一樣地爭著舔光盤子,好去盛第二盤。
后來,轉(zhuǎn)戰(zhàn)回到河?xùn)|。吃飯情況比在河西農(nóng)村稍好一點。吃的是黑豆炒面加糠。有時是干莜面“苦累”。在改善的時候能吃上頓小米飯。但是菜仍然很少,只是用鹽稍腌的生蔓菁一樣,一群人圍著一個大盆,菜只有盆底上那一點點。于是又發(fā)明了新辦法,每人每次夾菜只準夾一根。還要互相監(jiān)督著。大家談起了延安的小米飯、菠菜湯,覺得那簡直是太平盛世的生活。
那時候,我們是自覺來投身革命的戰(zhàn)士(還應(yīng)注明,大部分人家中起碼飽暖無憂),可不是被壓迫的饑民或囚犯,也從未因饑餓而在戰(zhàn)爭中退縮過。可是,肚餓給我留下的這點不光彩不爭氣的記憶,竟然如此深刻,比今晚金陵飯店的盛宴或北京飯店、紐約、華盛頓的任何盛宴留下的印象都深多了。
也許這是由于我當(dāng)時覺悟太低?若在“四人幫”時代,我作此坦白交代,可能光為這就得把我打成“叛徒”。但當(dāng)時我真是那么做過,想過,怎好掩蓋呢?人性的不光彩部分,也許就在這里,也許并不在。我可不能概括。反正,我(我們)沒有天天寧可挨餓去讓別人多吃,如像我們好些小說里寫的那樣。不過,也難說,萬一那時大家連十二兩也沒有,快餓死,只有一口飯,我吃了你便餓死,恐怕我們也能謙讓,這一點我現(xiàn)在不好作絕對化的懸揣。
不過,那時餓得爭飯的我,和現(xiàn)在坐在金陵飯店轉(zhuǎn)盤臺上的我,確是同一個我。常云飽漢不知餓漢饑,我則昔為餓漢,今為飽漢。昔我是英雄歟?狗熊歟?說是英雄,按以上所“交代”者,自然夠不上。但若說是狗熊,我也不太甘心承認。若今我覺得昔我是丟人,則昔我亦可覺得今我是忘本。有的同志忘性太大,回憶過去時,一切都已升華為光榮、偉大、潔凈的境界。我平日也常忘掉那點渺小。但是當(dāng)我想起來時,便無法躲避。今我既不能蔑視昔我,昔我也不能否定今我。人何止了解別人困難?自己了解自己,也有困難啊!
寫此,并非為了憶苦思甜教育。
(1985年《雨花》第4期)
賞析這篇小品寫的新穎別致,并具有耐人尋味的理趣。
說它新穎別致,主要是由于立意的新鮮。本文題目為《饑餓之憶》,題材是新舊社會中飯菜的迥異,饑飽的懸殊。以這種命題和題材為文,極易陷入最常見的“憶苦思甜”的老套。然而作者獨辟蹊徑,由一般題材中開掘出了嶄新的思想蘊含,把“憶苦思甜”化為“憶苦思理”,并以活潑輕巧的筆調(diào)予以生動的表述,做到了平中出奇,平中出趣,使文章散射出新鮮奪目的理性光芒。
文章開頭先寫了金陵飯店盛宴后,飽得在轉(zhuǎn)盤咖啡館里對飲料、糕點一口都不能下肚的情景,接著,用較多的文字描述了戰(zhàn)爭年月因食不果腹,而力爭多吃一點的心態(tài)及實際境況。最后由具體到抽象,以物境顯事理,酣暢淋漓而又別有風(fēng)趣地發(fā)了一連串議論。這些議論便是思想脈絡(luò)發(fā)展的高峰,創(chuàng)作意向的指歸。作者先說,戰(zhàn)爭年代雖然忍饑挨餓,但并未因此而退縮、動搖。另一方面,可是又確因饑餓而發(fā)生過“不光彩”的爭食現(xiàn)象。這向讀者提出了一個有意思的問題:到底應(yīng)該如何看待當(dāng)時那種饑而爭食的行為?作者接著又說,如果在“四人幫”時代,坦白交待了這種行為,那就會被打成“叛徒”。這樣看來,問題是嚴重的。但不管怎樣嚴重,事實總是事實,是不可掩蓋的。可是作者又從另一方面說,如果當(dāng)時有人因少吃一口飯就餓死,我就決不和他爭那口飯,而要主動讓給他。這樣一說,就更增加了問題的復(fù)雜性。意思是說,想正確地解決這個問題,必須結(jié)合當(dāng)時的實際情況,作具體的分析。最后作者又從對立的兩極,提出在戰(zhàn)爭年代從未因餓肚而削減戰(zhàn)斗意志。卻因餓肚而爭食的“我”,究竟是“英雄”還是“狗熊”的問題。作者的答案是:定為“英雄”夠不上,定為“狗熊”也不甘承認。言外之意,是不能以饑餓爭食的行為來論定身價的。作者還進一步把“我”分成為“今我”和“昔我”,指出“今我”不能因饑餓爭食的問題“丟人”而否定“昔我”,“昔我”也不能認為現(xiàn)在在盛宴上歆享珍饈佳肴是“忘本”行為而否定“今我”。這就是說,決不能以特定時期的個別行為作為全面評價“我”的歷史表現(xiàn)和現(xiàn)實操行的標準。
表面看來,作者只是論析如何認識饑餓爭食行為的小問題,實際上其中滲透著如何正確評價人的整體道德節(jié)操、是非功過的原則和如何全面認識客觀事物的方法的重要哲理。作者從反面揭露和批判了“四人幫”時代極左思潮泛濫,形而上學(xué)猖獗,混淆是非、顛倒黑白的荒謬粗暴,同時從正面生動形象地闡釋了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方法。很明顯地關(guān)涉到:第一,對一個人在特定時期的特殊言行的評判,應(yīng)歷史地、全面地進行分析,決不能形而上學(xué)地妄下結(jié)論。第二,英雄也不是絕對的完美無缺,在他的崇高偉大中也會有不同程度的平凡與缺陷。第三,英雄與“狗熊”的界限決不僅是一個小的門檻,一個普通人決不能因有一點小小的“不光彩”就成為“狗熊”,也不能因為沒有這點“不光彩”而變?yōu)橛⑿邸=y(tǒng)而言之,看問題決不能絕對化,簡單化。
總之,這篇小品是形象化的哲理,哲理的形象化。它以說理睿智的理趣美和敘事幽默的諧趣美煥發(fā)出鮮艷誘人的藝術(shù)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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