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的機緣使我從一住整年的東京轉(zhuǎn)到鐮倉海濱——久已憧憬著的海濱去,然而不是在海的季節(jié),而是在寥落的,還灑著冷雨的初春。正因為這個緣故,我能夠終日閉居在闊人歇夏的花廳似的寬敞的屋子時,以不閑靜的心,飽嘗著閑靜的滋味。
房子不是面臨著海濱,但一出門幾步便可以眺見海。在白天里,從大玻璃窗望出去,低空垂著灰色的濕云,松樹和裸禿的雜樹,雜亂的菜畦,灰褐色的板舍,偶走過的牛車,都在薄薄的陰沉的霧靄中粘滯著。在黑夜里,只聽見密密的沉悶的鼓聲,和不辨是松聲還是濤聲的單調(diào)而有節(jié)拍的音響。房子太大了,寥寥的幾件夏天家具只更顯得空廓,在空廓中,冷和靜籠罩著一切,早眠的夜是漫漫的,閑的白天也是無盡的。
海邊是去過幾回,頭一回是在風定的傍晚時候。到海岸的道是一條交叉著高高的松蔭的泥路,兩邊閑置著園林如海的別莊。出到海邊,首先看到一個用人工引入海水堵成的“釣堀”。矮欄外停著一輛小汽車,在池的周圍坐著十幾個上流的釣客。池的方圓才不過十來丈,差不多給長長的釣竿架滿了。釣竿不斷地在舉高,投下,一尾扁身的海魚上了一個老頭子的釣了,伺候著的釣場的下女連忙走來幫用小網(wǎng)來撈,花胡子覆著的嘴上裂著得意的微笑,馬上便有好幾個人挪到他的左右來拋下釣絲了。從池后的食堂里還走出一個披著圖案鮮艷的和服的青年女人,在男伴幫著她整理釣竿之后,也有意無意地投下去。豐圓多肉的粉臉上捺著一抹猩紅的嘴唇,在落日的黯淡中更紅得刺眼。
釣堀過去,便是一片海灘,兩端的突出的綠樹茸茸的山岬把海抱著。日頭還沒有落盡,在西端的山岬上的灰色的白色的云簾中隱現(xiàn)著,微弱的陽光斜射到的地方,海水散著淡金的光彩,除了訇訇作聲徐徐刮到岸上來的一線又一線的白浪外,海上看得到的差不多只是一兩只低飛的海鷗,連遠帆的影也是渺然。
沙灘上卻雜亂得很,七橫八豎地擱著幾只朽舊的小船,歪斜的木架上盤著纜和繩,旁邊鋪著已破的大魚網(wǎng)。在還滲著水的地方,堆著給浪卷上來的海中植物——暗綠色的海帶,紫紅色的海藻,——大半已腐爛了,旁邊還雜著碎爛的貝殼,和夏天游人們拋下的廢物。走過處,無數(shù)的蠅蚋飛散起來。沒有人的地方,一隊肥大的烏鴉飛下來啄食。臨著沙灘縱然裝點有不少朱紅的,海綠的,像油畫中所見的那樣精致的Bangabo式的別墅,但是漁村似的荒涼意味卻把這黃昏浸透了。
海風是弱的,但飽醮著清新而沉重的濕氣,軟膩地漾著散著一般海藻特有的氣味——鮮中帶腥的快適的氣味,滲進我的嗅覺和味覺來。
從遠遠的堆著海藻的水際,踅來一個扶著手杖佝僂著的人,低頭在撿尋什么東西似的,我想起了《拾落穗》的名畫中人來。走近時我才看出是一個六七十歲的貧婆子,包著襤褸的額頭下深刻著海風賞給她的無數(shù)皺紋,補綴的裙腳和骯臟的襪給水濕透了。她用杖細撥著那腐壞的昆布,一看見有紫紅色像離披細碎的柏葉一樣的海藻,便用手撿上來?!斑@大概是能吃的吧?”我心里想。
薄霧已把遠遠的山岬蒙上了,海和沙灘在灰暗中越顯得微茫,浪聲比來時緊了一點,沾了濕風的兩頰感到像冷露一般的涼意。我再在海邊蹀躞一會,回去的時候老婆子還沒有走,手上的海藻還不盈握,經(jīng)過釣堀時往里頭一望,已闃然無人,心想剛才在這兒釣海魚的一對青年男女,早已帶著勝利的歡悅,驅(qū)使著自用汽車回去了吧。
返東京的前一晚,恰是有月亮的夜,我又踱到海邊去。眼前一片浩瀚的沙灘,再過去是無盡的灰暗,除了從“釣堀”送出女人語聲外,空無一人,不,只有我和印在沙上的我的影。在白云中穿插著的上弦月和疏疏的星辰顫出來的銀灰色的光下,沙灘像是比白天更加廣漠,假如沒有背后的臨海的人家漏出來的燈光,和遠處山岬的漁火似的微亮,我真疑是跋涉在無人的大漠中了。
在無風的夜的寥廓的深處,只有海濤在響著,格外的柔和,格外的調(diào)勻。涼濕的夜氣,微微的海藻的鮮味,像是給月光的輕紗濾過那樣,別有一種爽潔的感覺。
一步一步踱到堆著黑暗的海藻的濕沙上去,海才看得真切。一重一重又一重的海濤的陣,挨次的向著岸卷過來,恍惚幾幅無盡長的鑲著銀白色的,墨綠色的絲帶在廣大的灰暗中掀動著,翻騰著。我站了才一會,濤的來勢越?jīng)坝苛?,我只得一步一步的后退。心里想,這就是海潮生的時候吧?
(1941年重慶大時代書局《櫻花和梅雨》)
賞析單看題目,會以為這篇作品寫的是酷暑盛夏,坐在鐮倉海濱,沐浴著傍晚海風時的神仙般的生活吧?然而,不是。作品所寫的是一個不當其時的海濱的黃昏:初春時海濱的黃昏。作者的選材就是如此的別具一格。
既然寫的不是“海的季節(jié)”的海濱,其情景當然也與盛夏時大不相同,大異其趣。作者的描寫是細膩的。住房,樹木,海灘,釣池,山岬,海藻,海風,海浪,“游人”,無不寫得細致入微,件件都能浮現(xiàn)在讀者的眼前??梢娮髡哂^察體驗得細致真切,藝術(shù)造詣相當深。然而,我們讀完作品之后,心情并不輕松愉快,這是為什么呢?因為籠罩著這海濱的,本就不是歡快的生活旋律,而是寂寞、冷落,甚至有些破敗。雖然那“花胡子”的釣者有下女侍候,釣上一條魚來“嘴上裂著得意的微笑”,那“豐圓多肉”的年輕女人有男伴相陪釣,然而,也還是顯得孤寂無聊。決沒有夏日海濱浴場那種熱鬧、歡快和生氣勃勃。更何況還有那撿海藻的老太太和破爛的魚船、魚網(wǎng)增添著海濱的惆悵!
作者從東京跑到鐮倉海濱,看到的是并不使人愉快的一幕,徒增孤寂和凄涼,這是怎么回事?我想,這正表現(xiàn)著作者的藝術(shù)匠心。作者身居異國,深感寂寞和孤獨,心情的煩亂無以排遣,這就是所謂那“不閑靜的心”。這“不閑靜的心”就是所謂“文眼”。那么如何表達這種心境呢?作者巧妙地捕捉住鐮倉海濱的初春的寂寞景象,繪聲繪色地描寫了出來。所有進入視野的景物,都使人感到孤寂、清冷和殘敗,連海浪也不能給人以生機和愉快之感。所寫海濱的情景是寫實,然而又無不是作者感情的載體。鐮倉海濱的景色與作者感情的色調(diào)完全契合了。這樣,作者無需直說自己的心境,只放手去寫所見之景,其心境其情緒也就盡情地表現(xiàn)了出來。通篇不言情,而又無處不包含著作者的感情。這才真是寓情于景。其構(gòu)思的精巧不能不令人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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