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張儀列傳》一開頭,就寫了這位縱橫家從事游說活動的一段遭遇:
張儀已學而游說諸侯,嘗從楚相飲。已而楚相亡璧,門下意張儀,曰:“張儀無行,必此盜相君之璧。”共執張儀,掠笞數百。不服,釋之。其妻曰:“嘻!子毋讀書游說,安得此辱乎?”張儀謂其妻曰:“視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儀曰:“足矣!”
文字繪聲繪色,寫得神形畢見。最妙處,在于關乎舌頭的對話。
聽說舌頭尚在張儀就心曠神怡,這是為什么?當然不是單純為了憑此嘗咸淡,享口福,而是主要著眼以之千萬乘,求顯榮。后來的行事證明,此公及其師兄弟蘇秦,都是靠著他們那條三寸不爛之舌,朝秦暮楚,或連橫或合縱,促成了戰國末年“橫成則秦帝,縱成則楚王”的風云莫測之勢。而他們個人,也在這個過程中成了風云人物,縱然百代信史,猶須記上一筆。司馬遷喟嘆“此兩人真傾危之士哉”,真可謂點出了要害。
是舌頭,成就了張儀、蘇秦兩個“傾危之士”。但他們翻動舌頭,只限于說話,對于舌頭所具的生理功能,還只是發揮了一個方面。另外一些人,則將舌頭的辨味功能用到社會生活當中去了。例如同樣屬于“士”的宋國人曹商,奉宋王之命使秦,就伸出舌頭替秦王舐痔,得到了秦王賞賜的幾輛車子;回國后,宋王又“益車百乘”。如果說此事只有莊周先生披露過,證據略顯不足,那么,越王勾踐伸出舌頭為吳王夫差嘗糞的事不僅識之古人寫的書,而且見于今人寫的戲,就足以證明決非莫須有。并且不止于“士”,還包括“王”,為著達到特定的目的,再舐什么嘗什么全都做得出來。
曹商舐痔的報償,除了百余輛車子之外,是否還有別的,不必妄加推測。但僅此一項,就是大夫規格了,收獲不可謂之不大。若不是屬意如此甜頭,相信他是不會心甘情愿舐痔的。至于勾踐嘗糞,那就更有收益了,由討得夫差信任而得以恢復故國,得以重振旗鼓,得以終于打敗吳國,了結了夫差性命。若不是受了這些效益的誘惑,相信他也不會心甘情愿去嘗糞。西哲有人不承認目的,置此顯然講不通。
比起勾踐來,張儀、蘇秦也成了小巫。因此,倘稱后者為“傾危之士”,前者就不愧乎叫“傾危之王”,只不過他們“傾危”的武器都是舌頭而已。當初張儀發出的“足矣”二字,委實有深意藏焉。通曉其道的人,無論為“士”為“王”,也無論是說是舐是嘗還是別的什么方式,舌頭的功用都為常人難以想象。許敬宗勸諭唐太宗,甚至說過一段駭人聽聞的話:“人生七尺軀,謹防三寸舌,舌上有龍泉,殺人不見血。”
不過話又說回來,“士”們“王”們的舌頭之所以能夠“傾危”、“殺人”,既有他們特別擅長使用舌頭的一面因素致之,又有別的“王”們“士“們喜歡他們伸出舌頭的另一面條件使然。假使夫差不讓勾踐嘗糞,或者見了這等齷齪事更加鄙棄這種齷齪人,哪里會放虎歸山,終于導致了自己國亡身殞?假設楚懷王不貪得秦國商于六百里之地,哪里會鬧得國危身辱?道理極淺顯,可惜通常是旁觀者清當事者迷。
當今時代,文明發展了,直截了當舐痔嘗糞的事不大可能重現了。但舌頭還是老樣子,擅長充分調動舌頭功能,以求某種收獲或效益的人尚沒有絕種,因而大大小小形形色色被舌頭所“傾”所“殺”的戲仍可能重演。面對此,揭露懲治那些現代縱橫家齷齪人固然不可少,但更要緊的,恐怕還是嚴以律己,既不欣賞,更不接受無論誰伸出的舌頭。
(1991年《四川文學》第2期)
賞析這是一篇諷刺性小品文,立目為《舌頭》,頗感新鮮。舌頭,吾人用之“嘗咸淡、享口福”者,已深有體驗;而以舌頭似溪流、若懸河作演說者,也耳聞之多矣,又何以有言?于此,可看出作者用心之奇,立意之新,存見之精。以一“三寸不爛之舌”,引出一篇奇妙文字,倒也能讓讀者驚心觸目,張口而咋“舌”!
就是要在“舌頭”上作文章。人們都知道這樣的話:“一言可以興邦”,這是指舌頭的積極作用;然而還有一句,叫“一言亦可以亡國”,這又是就舌頭的消極作用而言,總之,足見“舌頭”作用之大。所以,從古至今,圍繞著說話的工具“舌頭”這個問題,無不搖唇鼓舌,飛短流長,用心良苦。本文正是于此種種之間,深入鉆研,獨開一面:極盡辛辣地諷刺那些為著自己的某種私利,利用自己的舌頭而去招搖撞騙者,去委屈求全、忍辱含詬而不顧一己之人格尊嚴、榮辱者。我們說文章立意奇妙,見解精警,也正在于此。
雖然羞于啟齒,但文章還是勾數歷史上那些卑微的搖唇鼓舌者,從蘇秦、張儀,到曹商、勾踐,其瞞天過海乃至溜須拍馬的“舌頭勾當”,令人不堪入目,所以文章寫到這些,似乎也為這樣的“先祖”感到羞恥,大有“欲說還休”之慨。然而,輪到議論,卻直入肌理,不留情面,三言兩語,活畫出這些人的丑惡嘴臉。原來,文章是把事實“點到為止”,并不鋪排開去,留下余地,為下邊分析、探究這些人的行為、心理等作好鋪墊,目的只有一個:加強其諷刺、鞭撻的效果和力量。這在文章的做法上,叫“夾敘夾議”,敘之簡括,議為重點。如說完蘇秦、張儀事,緊接著指出,他們“對于舌頭所具的生理功能,還只是發揮了一個方面”,還有的人,“將舌頭的辨味功能用到社會生活當中去了”。再如說“曹商舐痔”,“僅此一項,就是大夫規格了,收獲不可謂之不大”,至于勾踐嘗糞,“那就更有收益了”,“由討得夫差信任而得以恢復故國,得以重振旗鼓,得以終于打敗吳國,了結了夫差性命”。這些議論,語調冷峻,但意味熱辣,讓人大感痛快淋漓。
文章開首,引用《史記·張儀列傳》描狀張儀受辱獨保舌頭的一段對話,引人入勝,謂之“開”,接下來進行分析,點出要害,給予諷刺,是“合”,一開一合,領起全文。接著又敘述曹商、勾踐之事,作進一步生發,又成為一個“開合”。文章就是這樣于開合之間,虛實之中,形成波瀾,增強了諷刺的效果,給人以強烈的感受。文章最后筆鋒的陡轉,即轉至喜歡別人“伸出舌頭”的一方,諷刺依舊,卻更發人深思。
上一篇:《祖母的呼喚》原文|賞析
下一篇:《不妨一哭》原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