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薰而醉,杏紅于染。樹高丈余,為落葉亞喬木。二月著花,有單瓣重瓣二種。劍州山中有重瓣者,花先紅后白,但饒色少香。樹高大而根生殊淺,須以土石壓根,則不致傾折。其他尚有杏梅,實扁而斑。沙杏甘而多汁,世稱水杏,柰杏實青而微黃。金杏碩大似梨,色燦若金桔,尤為佳品。
杏之花葉,與梅絕相似。猶憶曩日寓居吳門府橋西街,樓之東為鄰家園圃,有巨杏一,浮暉滿樹,麗色迎人。予初認為晚梅,后乃始知不然。開窗賞對,落英繽紛,往往因風飄入,幾案間盡是春痕。實熟,鄰家摘而見餉,既飽眼福,又快朵頤。及徙居他處時,猶戀戀此杏不置也。
予喜誦陸放翁詩,尤愛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二句。覺其情其景,寫來入畫。惜海市塵囂,無此幽居,無此韻事也。
楊士猷畫師,沒世有年。曾憶其生前繪一玉樓人醉杏花天圖幅,疏簾綺幕間,一嬋娟亸肩立,澹冶幽嫻,得未曾有,而繁英滿樹,紫燕翩翩,極駘蕩瀲滟之致。圖成,張之某箋肆,藉以鬻賣,未幾,忽為一某君出重金購去,某君更詳叩居址,趨畫師寓而訪謁焉。某君自言黃姓,少巖其字,武林人。少年不檢,情網自投,與戚家韋氏女相繾綣,為之魂夢顛倒,但梗于父命,不克成為眷屬。后韋女遇人不淑,悒悒而死。予哭之慟,從此臨風懷想,頗以未獲一照影為憾事,因韋女有僻性,生平不喜留真也。茲見君玉樓人醉杏花天圖,面目宛然個儂當年,予故喜而挾之歸,以為紀念之品,而大筆欲仙,補我闕憾。是又當泥首叩謝者也。士猷為之莞爾,嘗以告人,引為佳話云。
嫁杏韻事,流傳甚久。昔于我友蘅甫君處獲見任山陰所繪嫁杏圖。圖為絹本,杏樹之畔,一老嫗持處子紅裙作欲系狀,神態欲活。而設色尤澹雅宜人,允稱杰構。一昨晤蘅甫,詢及是畫,則已于一二八之役,付諸劫灰矣,惜哉。又前輩金鶴望丈,居費韋齋先生宅。有赭杏一樹,高尋丈,茂美可喜。曩歲花時,丈徙居新橋巷,然以赭杏爛熳,不能與琴樽書畫同移為憾。丹青家畢曛谷知之,為繪杏一大幅,名曰嫁杏圖,蓋聊以慰情也。
紅杏枝頭春意鬧。此宋祁之佳句也。世稱為紅杏尚書。如此頭銜,抑何嫵媚乃爾。
南社詞人姜可生,別署杏癡。杏之為花,照影臨水,含露出墻,固屬尤物,而此中有人,呼之欲出。如此綺情,更足為名花添一艷乘。
梅先杏而著花,桃后杏而蓓蕾。故羅隱詩有暖氣潛催次第春,梅花已謝杏花新之句。然鄭谷杏花詩,則謂小桃新謝后,雙燕恰來時。似乎與時令未合,不知其當時何所據而云然也。
一自牧童遙指杏花村句膾炙人口后,都市賈人,相率以杏花村為市招,而紅脈紫苞,頓為俗物。花神有知,當怒叱之矣。
(1934年上海中孚書局《逸梅小品》)
賞析這一篇記述有關杏花的詩文韻事,旨趣及作法與前篇相同。上篇寫桃花之秾艷,此篇寫杏花之淡雅,兼敘其果實之甘美。行文又雜以幽默詼諧,讀來令人解頤。兩文可稱姊妹篇。
其中一則,最見風致。
“杏之花葉,與梅絕相似。猶憶曩日寓居吳門府橋西街,樓之東為鄰家園圃,有巨杏一,浮暉滿樹,麗色迎人。予初認為晚梅,后乃始知不然,開窗賞對,落英繽紛,往往因風飄入,幾案間盡是春痕。實熟,鄰家摘而見餉,既飽眼福,又快朵頤。及徙居他處時,猶戀戀此杏不置也。”
這段文字,可獨立成章,成為一篇短小精致的小品。作者把春光寫得明媚宜人,一派生機,情意盎然,令人神馳。作者戀花之情,躍然紙上,忽又插以口腹之快,幽默之狀可掬,一般文人無此妙筆。
在其他段落中,作者透露了一種追求幽靜閑淡的情致。對比之下,使人感到這一篇與上一篇在寫法上稍有不同,上篇寫桃花極力烘托熱鬧氣氛,這一篇寫杏花著意表現清靜韻味。這種寫法上的區別,無形中也就賦予了花類的不同情調與品格。
記南社詩人姜可生別署杏癡一段云:“杏之為花,照影臨水,含露出墻,固屬尤物,而此中有人,呼之欲出。如此綺情,更足為名花添一艷乘。”姜可生固屬奇雋人,然作者語亦戲謔,蓋非此用筆不足以畫出杏癡之神韻。其傳神若此,又何嘗不是作者的自畫像?作者用筆,大率如此。
從以上兩篇隨筆,可以看出作者的文筆有一種自然傳神、超然灑脫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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